傍晚时分,弯弯的月芽刚刚浮上东面的天际,太阳正在西边的地平线上缓缓下坠,白云悠悠,霞光璀璨。吃过晚饭,我走出家门,开始漫无目标地散起步来。
退休了,整天窝在家里,喝喝茶,看看书,上上网,倒也悠闲。可局促的活动空间,有限的视觉范围,使我所谓的悠闲质量多少也打了点折扣。当年陶潜先生“守拙归田园”,过起恬淡悠闲的生活,至少有五柳树下的一方天地,有“悠然见南山”的养眼之景。梭罗在《瓦尔登湖》里说,要享受悠闲的生活,所费是不多的。但在他的悠闲生活里,除了一间小木屋,还是有苍翠的树林相依的,随时可以在其间的小路上,哼着小曲晃晃摇摇地踱上几步;还是有碧波荡漾的湖水相伴的,或可随意地瞥上一眼,或可扬杆甩钩,静静垂钓。此等“所费不多”的悠闲,对我等身处连甍接栋之处,居于楼宇陋室之内的俗人而言,恐只是一种奢望了。好在附近还有一些较为安静的马路,其人行道边绿树一路有序排立,枝叶交叠成荫,路旁伴有几个颇为雅致的小公园。倘要使自己的悠闲增添些色彩和情趣,迈开脚步走走看看,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我喜欢在傍晚时分外出散步。一年四季,艳丽的夕照里大都有我的身影。冬日里,寒意裹罩下的路上,人车稀疏,我缓步而行,尽享着宁静和清新空气的恩惠。春天里,沐浴着和煦的微风,我常以闲庭信步的姿态,观赏路边那些姹紫嫣红的花朵,倾听从远处传来的婉转悠扬的鸟鸣声。在炎热夏季,我在树荫下边慢慢地踱步,让一袭袭凉风拂去点点汗水,边听着蝉的高歌浅吟,在自然里滋养一份心情。
眼下已是秋季,天气晴好干爽,气温相宜舒适。走出家门,全然没有了炎热灼肤,或寒冷彻骨的纠结。走在路上,犹如走在画家林风眠的《秋艳》图里,映入眼帘的是斑斓绮丽的景色,渗入心脾的是满满的惬意。风是微微的,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芳香。脚步在随意间迈动,舒缓的足音在道砖上轻轻叩响,复沓着静和恬逸的气韵。背对着霞光前行,自己长长的身影在地面上晃悠晃悠,眼前不时有零星的枯叶从树枝间缓缓飘落。蓦然间,我仿佛感觉似乎整个季节正伴随着我晃晃悠悠,在平朴安然的情趣里陶醉。这个时分,是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的。倘使触景生情了,满可以毫无顾忌地仿照古人的模样,摇头晃脑,念念有词,或吟“山明水净夜来霜,数树深红出浅黄”,或诵“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在隽永的意境里眷念久远的古风。倘若有了些乐而欲歌的感觉,那是可以哼哼《走在乡间的小路上》的。纵然,脚下绝不是杂草丛生的小路,也闻不到泥土的清香,可歌声一样可以荡漾。只是当年的牧童,恐也快进入“海棠花下戏儿孙”的角色了,不再与老牛相伴。而傍晚的那枚夕阳,却容貌依旧。
在许多时间里,人们总是匆匆忙忙,以致忽视了不少本可以欣赏自然和享受生活的机缘。几十年工作期间,傍晚这个时分,我通常是走在下班路上的。在繁华的地段,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沿着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听着此起彼伏的噪杂声,时刻注意着避让,时刻关注着红灯绿灯,感觉这简单的走路也是蛮费神的。自然,在这恓恓惶惶之时,尽管天边云彩绚丽,也不会使人想起“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美文句,念叨傍晚之美妙的。
一路走来,走进人生的秋季才感觉,傍晚是一道不错的风景。悠然走在路上,时常能遇上和我一样清闲的老人,有男有女,或拄扙,随着杖尖哒哒的击地声蹒跚而行;或手攥小型收音机,边走边欣赏着乐曲;或牵一小狗,在遛狗中遛放闲适的心境;或三五成群,边缓步而行,边说说笑笑……夕阳斜照的路上,彩霞铺染,平和安闲。
沿着人行道,我晃悠到了一座桥上。凭栏观望,桥下的河里碧波荡漾着霞光,闪闪绚烂。右岸,一排高大的柳树下,几个老汉依然静坐在自带的折椅上,一手握着架在撑架上的渔竿,一手夹着燃烧的烟卷,不时往嘴边递送,眼睛则时刻关注着河里浮漂的动静。偶尔也提提渔竿,像是在诏显恪守职责的姿态和那份“逍遥此意谁能会”的情趣。出水的渔钩在垂线上孤荡着秋千,却未见鱼儿挣扎蹦跶的情形。我曾几次特意下到河畔,察看他们装鱼的一个个塑料水桶,“钓绩”大都不佳,多的小鱼七八条,少的小鱼两三条,还不够喂猫的。可却未见他们显露丝毫的懊丧神情。当年,自称“烟波钓徒”的唐代诗人张志和退隐之后,时常往来于烟波之中,垂钓于太湖之上,却是“不设饵,志不在鱼”。眼前的这些钓者们,该也是心中无鱼之人。置身于清幽之地,生涯伴着水涯,醉心于钓的恐只是那份舒适的悠闲了。
经过一个路边花园。贴近人行道的凉亭里,一群老头站着围着一张桌子,绕有兴趣地观看着、参与着象棋盘上的对弈。这些人似乎还分成了红绿两个阵营,都在竭力为本方的棋局走势出谋划策,指指点点。“出车”,“拱卒”,“跳马”,“横炮”等的囔囔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几乎让人分不清谁是下棋者,谁是旁观者。本是下棋者慎思独想,自作主张,旁观者只能“观棋不语”的个人间的竞技,在夕阳笼罩的氛围里,被演绎成了各抒己见,众人争鸣的群体尽兴娱乐。靠里面一棵大树下,几个老头老太坐在长椅上,或手持弓弦、嘴贴竹笛,或弹琵琶、敲扬琴,正合奏着一曲《喜洋洋》民乐。悦耳的音响飘荡萦绕,仿佛晚霞辉映的空间都在随之互动,被渲染得欢乐欣喜,热情洋溢。在前面不远处的一个广场上,二三十个年过花甲的大妈身着统一的红色衣衫,合着喇叭箱里传出的音乐节奏,手舞足蹈,尽兴地跳着,扭着。一曲《套马杆》的音乐刚刚停息,《最炫民族风》曲调又在响起……燃烧的激情炫着旋转的愉悦,炫着傍晚时分特有的风采。
拐过一个弯,我来到一家比较熟悉的杂货店的门口。想着要买一包香烟,便朝里走去。这家店是由一对来自外地年过七十的老夫妻打理,房子是租借的,营业兼住宿。老头腿脚有点不太利索,走起路来一瘸一瘸。平日里,老头除了负责进货和参与销售外,还兼着在小区里打扫卫生和收购废品的活。看着他整天忙忙碌碌的身影,同龄的人大都投以几分哀怜的目光。老太则整天固守在店里,做生意,干家务,照顾正在上小学孙子孙女。老人的儿子儿媳在一家私企打工。
店面不大,门是敞开着的,一家人正围着柜台后面的的一张小方桌旁,吃着晚饭。桌上六七个菜,冒着淡淡的热气,葱姜蒜味的香味浓浓飘溢。老头面门而坐,边乐呵呵地与家人聊天,边不时提起酒杯与坐在旁边的儿子对酌小饮一口,微红的脸上漾着怡然自得的笑意。看到我,老头子举起酒杯招呼,“来一杯怎样?”我连连摆手,拱手致谢。在我停留间,两个调皮的孩子不安分地扒拉着自己的饭碗,一会儿,抢着往奶奶碗里夹菜,一会儿又争着往爷爷杯里斟酒,惹得他们的妈妈不得不不停地笑着调停。我不免被这眼前浓浓的人趣情景触动,暗自赞叹不已。
当付了钱,接过老太递上的烟,准备离开时,我突然发现从马路对面建筑玻璃上反射过来几缕阳光,正好落在柜台上,虽然没有绚丽的光芒,倒也柔柔和和。
一路走着,我走在自己的傍晚里,看着傍晚的景致,也成了傍晚的一道风景。返回的时候,夕阳在我的面前,红光满面,笑意盈盈。我情不自禁地向它挥了挥,算是与它打了招呼。
在傍晚时分走走,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