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幸第一时间读到李木生先生的《孔玉兰》,更有幸跟随李老师拜访过这两株白玉兰,于是更能深刻理解这篇充满诗性哲思的文章。
李老师以孔子文化园中两株玉兰树为载体,构建了一个关于生命韧性与精神坚守的隐喻世界。荒废的文化园与坚守的四合院形成鲜明对照,而院中两株命运迥异却又最终共同绽放的玉兰,则映照了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世界。文章超越了简单的景物描写,在花开花落的自然现象中注入了深刻的人文关怀与存在主义思考。
“大成路旁102亩的孔子文化园几成废园,破败脩然”,唯有孔子书院“还在坚守”。在现代社会中,精神家园的荒芜与少数坚守者形成强烈张力。李老师点明时间为2022年至2025年,这其中也包含着一段新冠疫情肆虐的非常时期,更赋予“坚守”以特殊的历史境遇。荒园中的四合院成为文化传承的微型堡垒,而院中两株玉兰则升华为精神图腾,它们的生存状态隐喻着文化在当代社会的处境。
李老师对两株玉兰的描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东玉兰年年绽放,“天上地下绽满着密密麻麻的玉盏”,而西玉兰却“留在长长的冬季里,连一个花蕾也没有”。这种差异并非品种或栽种条件所致,而是“不知为什么这棵就一步步地迟了下来”。李老师赋予玉兰以人格化的思考,猜测西玉兰“或者在小时候心上留下了阴影”,“一腔的繁花,竟也硬硬地憋着只向内开放”。这些拟人化描写使玉兰超越了植物的意象,成为具有心理深度和精神历程的生命存在。
李老师对西玉兰的特别关注构成了情感主线。“俯察它的干与根”,“仰视它直简向天的枝”,甚至产生呼吸交融的亲密体验。这种近乎宗教般的凝视与对话,体现了李老师对“一切生命价值”的尊重。当众人陶醉于东玉兰的灿烂时,他却为西玉兰的沉默所牵动,这种情感也暗示了他的另一种边缘视角——对主流价值体系之外的生命状态的关注与珍视。孔雪女士关于两树同源却不同命的叙述,以及靳承莲女士“得找专家会诊会诊那棵玉兰”的建议,都强化了对“非成功者”命运的人文关怀与悯惜。
李老师跨越三年(2022年、2023年、2025年)观察记录两株玉兰的变化,特别是西玉兰从“两年不开花的囧境”到“终于解放”的转变过程。这种长时间的观察赋予生命现象以历史感,使简单的玉兰开花现象升华为关于坚持与等待的生命意义。2024年的缺席观察因靳承莲女士的离世而具有特殊情感重量,这使玉兰意象获得更丰富的象征意义——生命短暂与精神永恒的对立统一。
李老师将两株玉兰比作“当年的孔子,立于战乱不堪的春秋战国之交”,并称其为“孔玉兰”。这一命名将植物与文化象征紧密联结。孔子在礼崩乐坏时代的坚守,与玉兰在荒园中的绽放形成跨时空的精神呼应。西玉兰的“执拗地要做自已”、“独自咀嚼”痛苦的形象,“耐心地走自己的路,根活着,花就在到来的路上”,恰如孔子“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写照。而最终两树共同绽放的景象,则暗示文化传承的希望与生命力。
李老师在玉兰花期中看到万物在分分秒秒间的生生死死,呼吁“只要让爱让善让美照耀着每一刻的当下”的生活态度。这种对存在短暂性的认知与对精神永恒的追求,构成文章的思想张力。西玉兰从沉默到绽放的转变,象征着对“向死而生”哲学的诠释——在意识到生命有限性的同时,勇敢打开封闭自己的枷锁,本真地存在与绽放。与朋友与玉兰的年年相约,体现了“坚守”的意义,在无常中寻找恒常,在荒芜中创造新生。
李老师的《孔玉兰》将植物现象提升为精神象征。两株玉兰既是实在的植物,又是文化与哲学观念的载体。文章通过细腻观察与情感投入,融合了诗意(如“繁星般从空中一直亮到地上”)与哲思(“万物都在生生死死”),形成独特的文体表达。荒园中的玉兰成为多重隐喻:文化传承的困境与希望、个体生命的差异与尊严、存在的短暂与永恒。特别是对西玉兰的命运关注,不因绽放与否而改变对其价值的肯定。这种态度在崇尚“成功学”的当代社会具有特殊的意义。其实李老师就是一位胸怀爱与悲悯的人,他所著的《民间布衣志》,及其他著作里,无不体现了非功利的生命观照。
文末“只要泵着热血的心像身旁的玉兰与天上的星星一样开着亮着,就不怕的”的宣言,将玉兰意象最终定格为精神灯塔。在“艰难的时世真的就要到来”的预期下,玉兰的绽放成为一种抵抗虚无的生存勇气。而荒园中的这两株玉兰,也成为荒园中的精神图腾,成为读者的心灵栖息地。
附:
孔 玉 兰
// 李木生
如砥的大成路从孔庙万仞宫墙向南800米路东,102亩之广的孔子文化园,几成废园,破败脩然。空旷的荒园里,只有一处四合院还在以孔子书院的名义坚守着。四合院内有两棵高出屋顶的玉兰大树,层次迭飞的树冠,几乎盖严了这个常常寂寥的四方的小院。
也许是心疼文化园的荒芜,每年3月,玉兰都会开出硕大新颖的花朵,繁星般从空中一直亮到地上。简直就是心花怒放!谁的心?怎样的心?为什么放?为谁放?只感觉到清幽的香气婉转地流动,玉样的光韵洁净了眼与神。它们独立在这样的一座已是榛莽丛生的荒疏之园,犹如当年的孔子,立于战乱不堪的春秋战国之交。回回来到这样的两株玉兰面前,我都会有这样的念头:它们就是天下独有的孔玉兰吧?
其实与它们结缘是一种偶然,只有3年的时间。那是2022年的3月13日上午,追着芳香跨进小院,才知道什么真正值得仰望。两棵玉兰,只有高大的东玉兰天上地下绽满着密密麻麻的玉盏,让我惊为仙人!而瘦小一些的西玉兰却还留在长长的冬季里,连一个花蕾也没有。不知是哪一刻,我突然转身,神差鬼使般地偎近着西玉兰,俯察它的干与根,再仰视它直简向天的枝,让我的呼吸与它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我问它为什么不开,它不语;我轻轻地抚摸它,它不应。但我真真地知道,它活着,只是没有开花,因为它的主干还在润泽发亮。小院的主人孔雪女士见我有些发痴,主动告诉我:两株玉兰同时栽下的,栽时也大小仿佛,不知为什么这棵就一步步地迟了下来,竟然有了两年不开花的囧境。或者小的时候受过无端的伤害,在心上留下了阴影?本是一腔的繁花,竟也硬硬地憋着只向内开放?或者在以后生长的时光里,逸出了树们的常规,遭遇了无妄的蹉跎?
傍黑的归途上,东玉兰一树的繁华还在笼罩着我,在车灯里翻飞着雪花一样的舞姿。但在情感的深处,却有了对于西玉兰的牵挂,念兹在兹。花季过去了好久,我知道东玉兰的浑身,一定有了繁茂的叶。西玉兰呢?有叶在悄悄地生长吗?有时会莫名地单单地想它——西玉兰——长高些了吗?在自由的夜里,会伸展着自已于风中蹈之舞之吗?思念终于拉长到2023年的3月,一天一天地想那两棵孔玉兰,尤其是那个西玉兰,盼着它的绽放,并想着它绽放的样子,真有点朝斯夕斯的味道了。3月8日(也是女性的节日),终于奔赴,还在孔子文化园的大铁门外,便向着它们张望着。有些急迫地迈进小院,首先看见的,还是东玉兰那从天而降的花的瀑布,连生着绿锈的屋瓦,都被它鼓舞得容光焕发了。让我心头一沉的,是西玉兰仍然寂寂着它的枝干,只有零星的弱蕾挂在这里那里。朋友们都沉浸在东玉兰的灿烂里。我也沉浸。只是偶尔会心头一紧,让西玉兰将我的心思牵惹得逸出了小院之外,于云之上俯瞰人间的悲欢,也就忘了花的开与不开。这时,我看见一直陪伴着我们的祥金兄的夫人靳承莲女士,也在向着西玉兰投去关怀的一瞥。也许靳女士看出了我对西玉兰的疼惜,在天色已晚的告别后,还听见她嘱咐丈夫:“得找专家会诊会诊那棵玉兰了。”
2024年的3月,不知这两棵孔玉兰又怎样呈现着各自的命运?我们没能再去寻访,孔雪女士与祥金兄来济宁看望我们,大家也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起白玉兰。因为,曾经与我们一起观赏玉兰的靳承莲女士竟已溘然病逝。但我还是会想起她的嘱咐:“得找专家会诊会诊那棵玉兰了。”
是的,孔玉兰怎样了呢?或许,它们也在想念着我们?
2025年3月16日下午,又是朋友拉开大的铁门,穿过有些苍凉却在墙角开着一大团杏花的大院,再走过长着两株厚叶如掌的荷花玉兰的小边院,终于再次跨入那个被白玉兰拥抱着的四合院。激动的大潮顿起:两棵玉兰竞相开放着又密又大的花朵!
西玉兰终于解放了,我在它面前喃喃着。它只是开着香着,不为所动。我追忆它之前的景象:萧索地沉默。沉默也是它的权力呀,况且它也许是基于自已判断之后的沉默;或者竟是一种积蓄与等待。它当然知道身旁那棵玉兰的浪漫与美好,当人们甚至阳光空气都向着东玉兰投去欣赏与热爱的目光的时候,西玉兰还是执拗地要做自已。一定有过不堪的痛楚,但它独自咀嚼,耐心地走自已的路,根活着,花就在到来的路上。一滴一滴的爱,悄悄地渗出,再一滴一滴地落在西玉兰的根旁。已经洇湿了一小片土壤,那爱还在一滴一滴地渗出。也许它并不需要,但是那爱,还是不求报答地一滴一滴地渗出,惟愿玉兰们各各自由在天地之间,成为最好的自已。面对两棵玉兰的盛开,我闻着看着思着,知道同行的文友们(当然也包括诗人王良与两位孔姓的主人)干净而又热烈的心思,也在每一朵玉兰花上饱满地开着。甚至,我觉到了,那位温润慈和的靳承莲女士已经变成一朵玉兰花,正笑着看着我们。
我不知道我还能看多少年眼前的它们,也不知道眼前的玉兰能在世上留存多久。每一年的花期都是每一年的生命,就是正开着的每一朵玉兰,也在秒秒之间不是同一个自已(犹如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更不要说花开花落。其实,分分秒秒间,万物(包括自已)都在生生死死,只要让爱让善让美照耀着每一刻的当下,或者让生命常常地反省了迷惑警惕着丑陋并向爱向善向美,就是没有辜负了来到这个世上一遭。
夜色已浓,又到了与孔玉兰分别的时候。想到艰难的时世真的就要到来,但又坚定地知道:只要泵着热血的心像身旁的玉兰与天上的星星一样开着亮着,就不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