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多岁的老父亲没有上过大学，甚至连正规的小学、中学都没上过，但他却引以为傲的是上了大学，还常常把在大学里照的一张大幅像片拿给别人看，脸上满是欣慰、满足的微笑。        

2002年8月下旬的周日，大腹木棉花红似火，青绿色芒果挂满树枝，太阳炙烤着壮乡绿城，人走在阳光下感到有些灼热，特别是对从北方初次来到这南国的人们，显得有些不太适应，不过，人们一走进道旁树荫下，马上是另一番滋味，清风徐来，顿感舒畅。临近中午，南国这所君武大学校院内，几排棕榈树下设置的大学新生报到处热火朝天，人声鼎沸，到处是操着天南地北口音的人们。北面有学校创始人、第一任校长马君武先生的塑像，他正慈祥而又亲切望向人们。人流中，老父亲站在那里看看这、瞅瞅那，一切都感到十分新奇。看了一会，他感觉有些累，便找了一处靠东边有着浓密树荫的地方蹲了下来，只见他头发花白，高挺的额头上挂着几颗汗珠，大眼睛闪着和蔼的光芒，下巴上长长的灰白胡须不时抖动着，他还会不时用右手捋几下，像教育家君武先生一样仙风道骨的模样，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神仙，在这青春洋溢的校园里显得特别突出，特别引人注目。他随手拿起石橙上放着一张大学简报看了起来，神情专注。不远处我正与冰河办理文学院新闻专业报到手续。过了一会，我不放心的向老父亲那边看去，只见他正心平气和、神态自若的读着简报，不远处有几位同学望着他指点着说着什么，隐约看到有拿着照像机的同学在那里走动。他一点也没有察觉，俨然成为了校园里的一尊雕像，另一道靓丽风景。          

那一年高考，冰河考上了南方这所211君武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我们回到炳灵宫畔、徐家窑龙槐树下看望老父亲，他听说孙子考上了大学，心里洋溢着喜悦，抬起头来，眼睛里好似闪出一道光芒，原来有些昏花模糊的双眼立刻变得明亮清澈起来。这是我平常很难见到的。记得1980年听到我考上大学时，他的眼睛也曾闪过一道光芒，今天我又见到这奇异的情景。我对父亲说，冰河虽然快18岁了，一直在县城上学，没出过远门，这次我们想专门送他到2000公里外的南方上学。又问他最近身体如何，能否与我们一起去送，顺便带他到南方观光旅游，老父亲听了很是欣喜，不假思索爽快的说，我身体甚好，去没什么问题。接着却又摇了摇头，犹豫起来，只是，那么远；只是，这要花多少钱啊！从喜悦到平淡，说话慢条斯理起来。我心里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是想去送孙子上大学，又不想麻烦我们。这符合父亲做人喜欢替别人着想的一贯思维方式。我忙说，好，说好了，我们一齐去，至于花销什么的，你不用考虑，你在家先准备准备，5天后出发。

第6天一早，我们专门借了辆桑塔纳轿车到老家接上父亲，一路向西行进。当时从鲁南地区去南方交通不便，需要到郑州转乘火车。进入郑州市区，年轻的司机不知道如何行走才能快速到达火车站，我只好下来车，找了辆出租车坐上引导着路径才得已赶到火车站停车场，一看时间离预先买好的火票开车时间只有15分钟了，忙掏出100元钱塞给司机，说你自己去吃饭，不能陪你了。我带着妻儿还有80多岁的老父亲，拉着行李，一路小跑着进了候车大厅，进到检票口，售票员说，你们怎么才到，快，抓紧时间，开车还有3分钟，马上要停止检票了。好在我们要乘的那辆车停在第一站台进门就是，刚上去车还没找到座位，车就开动了。真是有惊无险，总算没误了车次，如果车停靠在二、三站台，我们再上下天桥就来不及了，悬着心终于放了下来。等找着硬座座位，放好行里包裹，我才缓过神来看了看老父亲，关切的问，没事不，老父亲此时正喘着粗气，红光满面，还用右手背抹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又捋了捋灰白的胡子笑着说，还好，平安无事。老父亲说起话来时常不经意间带些文词雅句，如他常把很好说成甚好，经常用上个成语等，显得有些学问。

绿皮火车一路南下，在车上看看沿途风景，到一些大站还可以下车停停，买些食品，由于我们祖孙4人作伴，在车上有说有笑的特别开心，虽然要在车上度过漫长的2天1夜，倒也不觉得寂寞。为了让老父亲不虚此行，我事先已考虑好先到山水甲天下的地方观光旅游，然后再乘火车到壮乡首府。快到桂林时，车上有一位女士介绍旅游和住宿，我们没有旅游经验，又贪图方便，便订下了他们给安排好的旅店和旅游行程。我们在山水间徜徉，游览了七星岩和芦笛岩，在美轮美奂的大溶洞里领略了喀斯特地貌的特点，老父亲步伐稳健，乐呵呵走在前边，象个年轻人似的。我们游览了七星公园，在美国总统克林顿到访时演讲过的大石头前拍照留念，在象鼻山水边戏水观览。我们还看了大榕树，听了刘三姐的故事，见到了在电影中扮演刘三姐的黄婉秋女士。我们乘上游船来到漓江之上，岸边凤尾竹摇曳，村舍山峦灵动，老父亲对长着黑色羽毛，不时潜水捕鱼的鸬鹚很感兴趣，扶着游船栏杆看个不停。望着九马画山岩石，老父亲饶有兴趣的数着石上马的匹数，五匹六匹，老父亲还大声叫了起来。我们来到了阳朔，看到了20元人民币上的取景地，我们漫步阳朔西街，行走在弯曲的S形的石板路，观看古色古香的房屋建筑、商铺，还看到许多外国人穿梭其间，父亲两眼看不够，注视着行人洋货看个不停，我扯扯他的袖子，他才有些腼腆地不好意思走开。桂林风景秀丽，以漓江风光和喀斯特地貌为代表的山水景观深深的吸引着我们，这里的山好似从平地拔起突兀耸立，千姿百态；漓江的水，蜿蜒曲折，明洁如镜，青山妩媚、碧水痴缠，令我们大饱眼福。那一年中央电视台中秋节晚会的分会场设在桂林，我们看到了在漓江边搭起的舞台和正在排练的情景。    

在桂林停了2日，中间觉得在火车上订的宾馆价位高，我又主动提出换了一家宾馆。第三天乘上双层旅游列车到了学校所在地的壮乡首府。一出火车站门，觉得热浪扑面而来，第一感觉是这里天真热啊，来到站前南广场更被另一种热浪包围，接站的学生热情似火，把我们围在中央问这问那，递上矿泉水瓶，拉上行李箱，直接把我们送到大巴车上，我们从心里感到温暖和亲切。

我们先住在了火车站西边的宾馆，第二天又换到大学路学校附近宾馆。正式到学校报到办理入学手续时，老父亲有些激动，嘴里喃喃自语，我还没进过大学门呢，我知道，父亲是个农民，解放前家境困难，他没有机会上学，只有过一段学习经历，跟着村里识文断字的徐氏族长学习，类似读了私塾或私学那种。他小时候，天资聪颖，识字过目不忘，对学习兴趣浓郁，有了这点学习基础，他后来经常找书来读，已能写出常用字，并能顺着书本读懂文意。他常为小时候没有机会多读书而遗憾。他是地道的庄稼人，春种秋收冬贮等农活都干得有模有样，钗把扫帚扬场掀使用娴熟。同时他又是旋制土陶器的大师傅，4个人一班的合作团队，他是"掌林人"，曾领导砌筑过十座大窑，在山东济宁、荷泽、泰安和江苏徐州，安徽淮北等多地砌窑烧火制作陶土盆碗罐缸。他眼界高，省吃俭用也坚持把3个儿子都攻着上了高中。他常说，上学长学问，学问大了懂事理，上学才能走出坷垃地，吃上公家饭，对家庭有好处，还能为国家多做些事情。  

我们一齐走向学校，来到学校彩虹大门前，父亲注足观望，大门庄重而新潮，门口挂着两块校牌，父亲用手指着一个字一个字的默念着。进入校园，左边图书馆楼巍然耸立，右边教学楼、办公楼排列有序，绿树成荫，生机勃勃，感觉不愧是211名校，我们找到在四合院内的文学院，见到的热情的学生志愿者。          

我们4人在学校学生餐厅吃了午饭。我们3人坐在一个4人长桌前等候，冰河独自去排队买饭买菜，父亲也想去跟着排队打饭，我说人太多、让冰河锻炼锻炼。当时冰河还没来得及买碗筷歺具，只见他先把用塑料袋装的米饭放在桌子上，又去买来几样浑素搭配的学生菜，父亲吃得津津有味，说大学就要好、饭菜都比外面的香。        

学校分东西两院，在西院区办好入学手续，又步行到东院宿舍区找到房间、床铺，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老父亲却显得精气神很足，一点也没显得疲惫。          

夜晚，冰河住在了学生宿舍，我们回到宾馆，第二天又到学校与孩子饯行，看到校园内路边正有青黄色的大芒果不时从树上落下，地上金灿灿、黄艳艳一大片，却无人捡拾，父亲说这南方真好，大学里都有这么多水果。临分别时，父亲拍了拍冰河的肩膀，眼里闪着信任和羡慕的光，慈眉善目像可爱的菩萨。我们与孩子说了声，我们走了，你回宿舍吧，我便扭过头来头也不回的径直向大门走去，此时此刻，我们的眼睛湿润了，怕回头情不自禁，我们把不到18岁的孩子送到了远方，挂念担心难受自在心头！后来听说，冰河看着我们头也不回的走了，也是眼泪模糊了双眼！        

我们想着让老父亲坐飞机体验体验，便临时买了飞郑州的机票，平时几百元。这次却需每张票1千多元，中间还要在深圳机场中转，我们还在深圳机场下来飞机到指定的宾馆休息，机场还给我们提供了免费的午餐。停留吃饭休息后，我们又重新登机飞到郑州新郑机场。这看似折腾，对我们想带父亲体验观光旅游来说，成了求之不得的好事情。到了郑州新郑机场，早有朋友开车来接，我们一路向东，安全把老父亲送到家里。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新年元旦。这一天，朝霞映日，惠风和畅，早有喜鹊在楼前杨树梢头鸣叫。喜鹊叫，好事到。果不其然，上班看到桌上有一个大信封，信封背面写着“内有照片，请勿折叠"字样，忙迫不及待拆开来看，见是一张6寸黑白照片，照片上老父亲身穿短袖上衣，国字型的脸上，头发灰白，胡须飘飘，眼睛正专注的看着报纸。咦，这画面分外亲切，这不是8月底在南国君武大学的老父亲的形象吗，怎么拍成了照片？展信才知，新生报到那天，学校摄影社团的学生偷拍了照片，并把照片在学校宣传橱窗里展出，并配以"俺孙子也上大学了"的题目。冰河看到后，很是惊喜，等展览结束后给他们要了回来，今天又把照片邮寄给了我们。接到照片，我心情激动，想着赶快回到25里外的老家送给老父亲看。驱车到家，老父亲正在老宅院内古槐树西边的菜园浇水，见我回来，忙站起身来。我告诉有他的照片，忙上想前把照片递给他，谁知父亲并不慌忙来接，而是洗了把手，在穿着的裤子上又擦了擦手，然后才郑重接过那张照片来，粗糙的手掌在纸面上反复摩挲，眼神久久停留在画面上，嘴角不自觉向上扬起，胡子又抖动起来，半晌才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对我和围观的乡邻说，我上大学了，这是在大学里照的，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满足和喜悦，仿佛他打小未圆的求学梦，在孙子的校园里终于有了归宿。看到老人兴高采烈的样子，我的眼睛湿润了。  

2006年冰河大学毕业，自己在南方电视台找到了工作。春节回家探亲，我们回老家看望送他上大学的爷爷，冰河拉着他爷爷的手说，我大学毕业了，参加工作了，第一年领工资了，说着还将500元人民币递到他86岁的爷爷手里，老父亲又激动起来，眼里的光被泪水浸润，一句话也没有说不出来。饭桌上他又拿出那张照片来给大家展示，絮絮叨叨的说，我孙子上大学了，我也上大学了，看，这张照片就是我在大学里照的。他不苟言笑，一本正经，脸上写满了幸福。大家都笑了。也许你认为他糊涂了，说得不符合逻辑。我想说，他说的一点也没有错，他虽然没上过大学，甚至连小学、中学都没上过，他心里一直有个上学的梦想，如今他孙子上了大学，他心里舒畅，他觉得比他上大学还开心，况且他又曾亲自"上大学里”送他孙子上大学，又在大学里当了农村爷爷的形象使者，当上了模特，还有幸被拍照留念，此情此景，父亲心头岂不快哉、美哉！一个上字含义不同而又相同，岂不正是父亲心心念念的人生旅途的梦想成真啊！

人生只有一次，老父亲已经驾鹤西去，永远的离开了我们。我多想上苍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带着亲爱的父亲、慈祥的父亲，那位有着灰白头发、国字型脸庞、仙风道骨的"美髯公"到南国北疆、神州大地、五湖四海旅游观光啊！那张照片被我小心珍藏。每次翻看，都想起父亲送他孙子上学时的脚步，想起他念叨"我上大学了"的模样。父亲未能圆自己的求学梦，却用唯一的一次陪伴，圆了孙子的大学梦，也让自己的人生有了别样的圆满。这份仅有一次的亲情羁绊，成了我们心中最珍贵的念想，也让我明白，人生的价值，从来都藏在真挚的爱与无悔的陪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