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
头发花白的老县长宋常春报到晚了些。
宋常春副县长是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的。转业之前,他是解放军某骑兵团团长。
宋常春1948年入伍当兵。当兵时,正值部队组建骑兵连,首长问他当兵前在老家骑过马没有,他就实话实说:“没骑过马,但骑过驴,也骑过牛,那时村里没有马,一匹也没有!”
宋常春的言外之意明确:村里如果有马,他肯定是骑过马的。
首长便说:“骑过驴就行,相当于骑过马,说明你不‘晕驴’(骑驴害怕就叫“晕驴”)。不‘晕驴’就不‘晕马’,这样就定了,你到骑兵连吧!”
宋常春就成了一名解放军骑兵战士。
骑兵连后来整编,组建了独立的骑兵部队。宋常春刚当兵时的骑兵连从连长到战士只剩了他们三人,其余的战友全部牺牲,包括连长和指导员,他便被任命为连长,再后来,他就当了骑兵团团长。
宋常春的骑兵生涯是他一生的荣耀,他当兵时的骑兵连作为特种部队,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多次差点覆没又多次补充重组,几经反复,他亲眼目睹过自己战友和战马牺牲时的英勇与悲壮,他为战友为战马嚎啕大哭过,后来眼睛硬了,眼泪少了,心里只剩下如何杀敌如何胜利如何保护战友和战马。他曾不止一次地跟新兵战士说过:“骑兵最亲密的战友,就是自己的战马!”
首长动员宋常春从部队转业时,已经到了新中国成立多年后的1982年,部队首长虽然已经不是原来的首长,但比原来的首长军阶高出一大截,是将军。将军首长很体谅宋常春的心情,跟他谈话时,最主要的理由是,中央军委已经决定,部队马上要进行体制改革,精简整编!首长还神秘地小声告诉他,精简整编实际上就裁军,据个人的可靠消息,第一批列入精简整编的就是骑兵,为下一步裁军做准备,并随着摩托化、机械化部队的发展,骑兵作为一个兵种也要被取消,全军只保留两个骑兵营。
宋常春听完首长的谈话,半天一声未吭,最后眼含热泪恳求首长,既然全军还有两个骑兵营,自己能否不转业,到保留的两个骑兵营哪个营也行,不当营长也不当连长,继续当个骑兵战士就行。
首长很严肃地说:“不行,营长、连长上级已经任命,你当战士早就超龄,你只能服从命令转业!”首长还说,在大裁军到来之前,转业到地方,地方上好安排。
宋常春相信首长,也相信首长的话,继续留在部队没有了任何办法与希望,只能同意转业到地方。临离开部队前,他带着警卫员,各自骑着战马,到曾经战斗过的地方转了半个月,回来后,搂着跟随了自己多年的战马大哭了一场,然后恋恋不舍离开了部队,到古城县报了到。
按照上级部队转业干部安置的政策规定,因宋常春在部队任职团长多年,又有战功,到了地方便安排为副县长。对此,宋常春没有任何异议,他想,好端端一个兵种,那么多人马,还没到大裁军仅是精简,说精简就被精简了,到了地方还安排当了副县长,与下一步裁军时被裁掉的比起来,提前得到了安排,连家属和子女都安置好了,自己很满意,也应该满意!他还想,“入乡随俗”,到了地方,就要按照地方上的规定做事,决不能搞特殊,摆架子,被人笑话!他还把自己退役带回的军装、马靴、马鞭等等装进一个大箱子里,束之高阁,以免被人看见像故意显摆。
县里的领导干部(正副县长)们的工作分工,是在县长常务会议上县长亲自宣布的,宣布到自己时,县长说,常春同志,你的工作分工,我已经跟书记商量了,你就分管棉花生产吧!宋常春虽然不懂棉花种植、棉花生产及其相关工作,但他抱定决心,就是虚心学习,当学生,对分工欣然接受。当然,到地方工作了,他仍是念念不忘部队,不管是和他一起被精简的还是留在部队的战友,少不了书信往来。在书信往来中,最重要的内容,也就是自己转业到地方仅仅一年,部队首长跟他透露的秘密公开,1984年,党中央做出了百万大裁军的决定,1985年全部实施。实施过程中,他最关心的是,骑兵部队已全部裁掉,取消的是一个兵种。一个兵种啊!一个兵种没有了,他的心里好长一段时间都很不是滋味!
既然分管棉花工作,宋常春就要扎扎实实抓棉花工作,自己首先要摸清全县棉花种植的面积、种植棉花的有哪些公社、棉花是什么品种、历年的棉花总产量和平均亩产皮棉多少斤,全县最高的皮棉亩产多少等等。正当他全身心扑在棉花工作之际,地委党校举办领导干部学习班,宋常春又接到通知,到地委党校学习两个月。接到通知后,他一点意见也没有,他的态度就是服从安排,并且愉快地报了到,心里也暗暗决心,认真学习,当一个好学员。
宋常春知道,和自己一起来党校学习的还有本县的五六个学员,大都是人民公社的“一把手”即公社党委书记,但无论资历还是职务包括年龄,自己比他们都高,可再高,组织安排自己是个普通学员,自己就要当好普通学员。本县学员带队的即古城县学员组组长,是学员中最年轻的古城县明清人民公社党委书记李万成。
当宋常春副县长热汗涔涔地跨进学员宿舍时,古城县的学员在他之前早就到了,全组六个人的大房间宿舍,只剩了靠门口的一个床位。
“老县长,党校专门为你安排了单间房宿舍。”
学员组组长李万成见宋常春进了屋,便上前接过了他的背包,一边领他往外走,一面又悄声加了句:“我找了党校行政科的科长老刘,宿舍是专门给你调的,我和他是好朋友……”
“不不,李书记,这是何必呢!”
没等李万成说完,宋常春就蹙起了眉头,并伸手去夺背包。李万成拗不过,慢吞吞地随着老县长又回到了六人间宿舍。这时候,早来的几个学员不约而同都站起来,一齐表示要跟老县长调换床位。大家的理由很一致:老县长年事已高,从有利于休息考虑,不宜当“把门将军”。他们的称呼也一致,大概早就商量好了,这位宋副县长在部队是团长,并且是骑兵团的团长,已经戎马半生,转业到了地方被安排为副县长,如称呼他宋副县长,显然很不礼貌;喊他老宋也不行,更是不尊重;如把“副”字去掉,称呼他“宋县长”也似乎不妥!于是,大家便统一口径,称他为“老县长”,实际上就是“老同志”的意思。
对于称呼,宋常春更不在乎,你们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我都答应。见大家那一番热情,宋副县长便苦笑着说:“你们这是干啥哩!我有个怪毛病,当兵的时候总是把门口,多年来已经习惯了,不把门口可睡不好觉哈……”
这天晚上,宋常春去拜访了一位早就转业到地区工作的老战友。回来的时候,宿舍已经关了门,熄了灯,他推了推门,门没开,只听李万成书记隔着窗户说:“老县长,你到201房间吧,铺盖都已经给你拾掇好了!”
宋常春只好来到201房间。
坐在单间房的床沿上,宋常春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拿出烟袋来,开始吧嗒烟斗。他始终认为,烟斗、马刀和枪,是骑兵的三大武器之一。后来有了卷烟,他也不抽,他觉着卷烟软唧唧的,没有烟斗的阳刚,再是骑在马上,嘴里叼着软唧唧的卷烟,与战马的呼啸嘶鸣也不相称,一旦前边战事打响,一支卷烟未等抽完,战马就已经奋蹄踏入敌阵……宋常春终于下定决心,搬起铺盖又往六人间的学员宿舍走去。
奇怪得很,门并没有插。“咯吧”一声,房间的灯亮了,同时坐起来五个人!哦,大家的衣服都没有脱,原来大家都不曾入睡!
……这天夜里,宋常春做了个梦。梦境中,他和他的战友们挤在谷草堆里,傍边几匹战马在吃着草,看着他们你抱着我的腿,我暖着你的胸,上面是纷纷扬扬的雪……
车
“地委书记‘两头平’,县委书记‘帆布篷’,公社书记‘130’,大队(村)书记‘蹦蹦蹦’……”
这是当地当时广大社员群众也包括部分基层干部经过长期的观察,对不同级别领导干部平日工作用车做出的精辟总结。
地委书记“两头平”,是说地委书记的用车一般是“上海牌”轿车,也有其它牌子的,但轿车基本上都是‘两头平’的。县委书记“帆布篷”,是说县委书记的用车是“吉普车”,所有的“吉普车”,车篷一概没有别的,不管是从战场上缴获的国民党部队配制的美式“吉普车”,还是新中国刚刚生产出来的最新的“212”型“吉普车”,车篷都是帆布的,所以称为“帆布篷”,“帆布篷”的配置是各县县委和县人武部,公社及其公社以下包括县直部门不能配“帆布篷”。为了方便,人民公社的书记便瞅上了被大家称作“130”型的汽车。这种被称作“130”型的汽车,体积小,又能拉货,驾驶室内包括驾驶员是三人座的一种小型载重汽车。这种载重汽车源于北京汽车制造厂的生产。因其生产的小型载重汽车,整车的总质量为3吨,便将它命名为“BJ130”,后被简称为“130”,由此,与该车形状类似、车的载重量和总质量相当,车体尺寸差不多的小型货车都被习惯性的称为“130”。大队(村)书记“蹦蹦蹦”,这“蹦蹦蹦”,是指用12马力柴油机作动力的最小型的农用拖拉机,而这种拖拉机并不普及,仅是一部分条件好的大队(村)有,除去拉土送粪耕地之外,大队(村)书记有时也坐着进城上店办些公事,当然也避免不了一些假公济私的小伎俩小手段,社员群众即便不说,也会看在眼里,心知肚明。
古城县西北戈庄人民公社党委书记洪培基,是1950年就参加工作的老同志,他工作稳健,作风扎实,群众观念强,对党的方针路线政策执行坚决,从不走样,连着工作了两个公社,都成就斐然,县委也曾想把他调回城里,安排个比较轻松的部门,但又考虑到他在公社党委书记中的带头作用,就舍不得把他调回,而是仍然把他放在公社里,全县20多处人民公社,工作无不千头万绪,在20多个党委书记中,总得有个带头的,而老洪就是最好的人选。
多年的工作经验与实践,老洪养成了一个善于分析和思考问题的习惯,他觉得这是一个公社党委书记所必须具备的最起码的素质,在农业生产上,要紧盯天气变化,决不能误了农时;在政治上,要牢牢把握大方向,吃透中央和各级党委战略部署的精神,必须做到“快跟别踩鞋,慢走不掉队”,这是他经验中的经验,教训中的教训,经典中的经典,所以,老洪走起路来,便一步是那一步,从来不急不躁,都始终保持着一个匀速度,但他的眼睛和大脑却是一刻都不曾闲着,而总是忙着“过滤”和思考。
“三秋大会战”刚结束,老洪也觉得应该松口气歇一歇了,结果气没松,也没捞着歇,县委就决定,由他带队,另外还有7个新担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年轻干部,一起参加地委党校举办的“‘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领导干部学习班”。学习班进行了一段时间,洪培基书记感到收获不小,从思想上理论上都提高很大,他觉得,别的不说,就说“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的理论吧,实际上和老百姓平常说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是相通的,他觉得,别人咱管不着也不能去管,管好自己的公社就行。一个公社将近10万人口,如果公社党委特别是党委领导班子成员尤其是党委书记,如果不是坚持大公无私,不是立党为公,不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就会把广大社员群众引领到资产阶级邪路上去,这次组织上给了这么好的一个学习机会,自己一定要严格要求自己,认真学习理论,学习班结业回到公社后,要把学到的理论教授给公社党委“一班人”,把上级党的要求在本公社付诸实践!
从地委党校“‘资产阶级就在共产党内’领导干部学习班”开学典礼那天,洪培基书记就暗暗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学习好,在自己学习好的同时,也把本县的学员们带好。
由于这期学习班时间比较长,校党委对学员们的要求很严格,在时间安排上也特别紧,并做出了严格规定,因为学员们都是领导干部,平日谁都不能请事假,校党委采取歇星期的办法,学员们到了星期六下午,可回家或自己的工作单位,星期天在家或在自己的工作单位处理事情安排工作,星期一上午学校安排自习课,实际上是让学员们有个返校的缓冲时间,星期一下午上大课并且点名。对此,大多数学员觉得学校的安排很好,不仅合情合理,而且很人性化。但也有个别学员不满足,说校党委安排的时间太紧张,星期一应该全天自习课。洪培基却不这样认为,他感到已经很好了,这到了党校学习已经够轻松了,还叫学员们歇星期天,在公社里歇过星期天吗?没歇过,从来就没歇过,并且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参加工作30多年就从来没有歇星期天的概念,这也是自己第一次享受这样的待遇。洪培基对校党委安排学员们歇星期天非常感激非常满足。在非常感激非常满足之余,洪培基也注意观察了一下,经过他那双敏锐眼睛的“过滤”,他发现了一个现象,那个现象,就是每到星期六下午,“帆布篷”和“130”两种车辆,都会提前来到地委党校,“帆布篷”少,充其量不过10辆,因为其它县带队的大都是县委副书记或其他重要领导,其余的车均是“130”,不用说,那都是公社党委书记的。来的车数量之多,几乎要把党校的大操场塞满,当然,自己西北戈庄公社唯一的那辆“130”也来过,来接自己回去歇星期天。自己西北戈庄公社的那辆“130”,并非是公社党委的,而是公社供销社的。供销社是上属部门,人、财、物都属于县供销社管,况且供销社那辆“130”除去到城里或外地进货外,在本公社也有很多业务需要来来回回跑,每天都忙得很,公社党委没有特别急的事,一般不去调用,对此,供销社主任老姜很感激,主要感激公社党委洪书记。知道自己要到地委党校学习,临走时供销社姜主任跟自己说,洪书记你在党校学习,有什么事就尽管吩咐,那辆“130”你随叫随到,就是不叫,每星期六中午也提前赶到地委党校听你调遣,俗话讲“穷家富路”,咱可不能叫别的公社书记瞧不起咱西北戈庄公社哈!供销社主任是这样说的,话里话外都是真诚和实在,但老洪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为了自己回家歇个星期天,“130”汽车要跑两个来回,一个来回是150公里,两个来回300公里,不说别的,单就汽油,这要浪费多少?他同时想到了自己县的这个学习组,一共8个人,8个人每个星期来8辆车,来回就是2400公里,2400公里,这得需要多少汽油啊!老洪以带队人和学习组组长的身份作了个规划,并在小组集体学习会上讲了自己的意见:为了节省汽油,减少不必要的浪费,咱们8个人,每到星期六,是不是不要来8辆车接咱们了,来4辆就行,8个人轮流来车,节省汽油,减少浪费。
可是,洪培基书记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的规划和意见一讲,却遭到了大家的一致反对:有的说,我们来车看似是接我们,实际上我们是搭便车,车都是来地区办事的;有的说,我们来回根本走不到一块,谁还没有仨事俩事要顺便办办?还有的说,咱们的学习班又不是办一年两年,就这么三个月两个月,来车接接送送也属正常,我们急着回去是有工作要安排的!
听了大家的议论,老洪已无话可说,各人都有各人的理由,自己就是在学习期间当个小组长,其余什么事也管不着人家,他们用车来回接送就接送吧,别看自己年龄大,但都是同事,学习班结束,谁都要负起自己的责任,犯不着在这事上得罪他们!
自己的规划和意见没有得到大家的认可,并且全都持反对意见,洪培基书记也只得作罢,小组集体学习会结束时,他只能自嘲说,算我没说,算我没说!
又是一个星期,又是一个老洪没想到,在一次全体学员上大课时,党校党委书记明伟华亲自给大家上了一课,讲到最后,明书记很严肃地宣读了校党委做出的一个重要决定,并作为一条严肃的纪律和规定让学员们互相监督执行,这个决定,就是“学员星期天往返不得用专车接送”!
洪培基书记真没想到党校党委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并且是明书记亲自向全体学员宣布,可见其重视程度。从大会议室(大教室)回到宿舍,他发现那几个学员看他的目光仿佛多了一层意思,那意思好像是校党委的规定是老洪去提的建议才做出来的,老洪全当没看见,任凭他们猜测吧!
但是,到了星期六的下午,老洪故意在党校操场上多呆了会,在老洪的眼里,“帆布篷”和“130”都不见了,地委党校偌大的院子倒显得很是空旷。
洪培基书记心里想,还是党校党委的规定和明书记的讲话有力度!他回到自己学习组的宿舍,却发现那几个学员都已经不在宿舍了,可能是走了,于是,他也背起自己的挎包,就往长途公共汽车站走去,他要去赶通往古城县的末班车。
当洪培基书记来到十字路口的时候,不禁怔住了!这儿停着一辆“130”,不,不是一辆,而是多辆,他还看到了一辆吉普。远处的看不太清,停在路旁靠自己身边的一辆看清楚了,他看见自己邻居公社刚上任的年轻的党委书记万正春正往“130”驾驶棚里钻。
老洪一切都明白了!对万正春和停在路边的那些车来说,校党委的规定,只是使他改变了停车地点!
“啊哈,万书记,你的车是来拉东西的吧?”
万正春书记闭车门时一抬头,和洪培基书记碰了个照面,洪培基不得不先说话,以免万正春尴尬。
万正春书记的脸微微一红,立刻跳下车来向老洪让座:“洪书记,我们公社的车来地区办事,把我顺便捎回去,正好碰见你,快请上车,咱们一块往回走哈!”
洪培基笑了笑说:“谢谢万书记,你们的车还要拉东西,我到前边也有事,你就别客气了,咱们各走各的哈!”
洪培基书记就和万正春书记握了握手,大步向前,往长途汽车站走去。
洪培基书记往前走着,忽然一阵西南风夹着几个树叶和几片纸屑从斜面吹来,毫不客气地吹到了老洪的脸上,被老洪的脸一挡,有片树叶子好似在老洪的脸上拍了一下,又随风往老洪身后吹去。老洪下意识地回了回头,见那风和树叶连同纸屑遇到路对面的一堵墙,被墙一挡,又向右边吹去。
“这风呀,不管大小,不管从哪个方向吹来,总是很难挡住的!”洪培基愤愤地想。
可是,他马上又发现,经墙挡过从西南方向斜着刮来的那阵风,毕竟力量小多了,如果四面八方多垒几堵墙呢?从哪个方向刮来的斜风挡不住呢?
洪培基从心里这样想!
烛
电灯突然闪了一下,整个学员的宿舍大楼瞬间全都陷入黑暗。
“供电公司怎么搞的?指望地区里的用电正常,没想到和咱们县里的情况一样。我们公社离县城远一点,这电更是说停就停,根本没商量,真他妈的一点商量都没有!我说这电呀,什么时候才能满足工农业生产需求呢?”
正在晚自修的地委党校青年学员、古城县武庄人民公社党委书记李小斌嘴里骂咧咧的,表示着对电的很不满意发着牢骚,脸上却浮出谁都看不见的笑容。他对停电的骂咧咧,对缺电的不满发牢骚,是故意说给王永恕听的。王永恕是古城县委副书记,也是这次古城县到地委党校参加“政治经济学专班”的带队负责人。学员宿舍停了电,谁也看不清谁的脸,李小斌也不知道王永恕书记在干什么,他便从自己床头摸索出“半导体”收音机,拧开按钮,关牧村正在唱《假如你要认识我》……
与李小斌临床的郝山人民公社党委书记周延平躺在床上,也大声说了句:“没有电,什么经济学政治学都没法学了。咱们这次地委党校的‘政治经济学专班’开学时,校党委领导不是明确讲了吗,不是给咱们‘充电’吗?我看,要学好政治经济学,就应该加上电。没有电,就只有睡觉了,睡觉睡觉,我这就要睡大觉了!”
周延平很响亮地打个呵欠,接着传出了富有节奏的鼾声。
县委副书记王永恕,从脱在床上的衣服兜里摸出了火柴,点燃了一直放在窗台上备用的一截红烛。
摇曳的烛光里,王书记戴起老花镜,继续读那本《政治经济学讲义》。
关牧村大概是很知趣的,音量骤然小了;周延平那节奏的鼾声也极合时宜地停了;还有在干其它事摸黑说闲话的,大家都又复摸起书,朝着那截红烛跟前凑。王书记知道,凑过来的眼睛都是盯住书的,可是心呢?心都在书上吗?
红烛愈燃愈短!
王永恕书记挠挠斑白的鬓角,有意识地望望周围那一圈“小年轻”,最后又把目光收回,停留在那截蜡烛上,蜡烛的火苗一闪一闪,蓦地,他竟产生了诗人般的灵感,不禁在心里吟道:
你是一支新烛,
却不知珍惜自己,
当你行将燃尽的时候,
你虽则开始珍惜自己,
但是,
未免太晚了!
……不,
不晚,
那最后的一亮,
也许会有更高的价值!
此小说原发表于1982年4月17日《大众日报》副刊“丰收”版,发表时题目为《常青的枝叶》,正文也有所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