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高原的一个雪花翩翩起舞的春晨,我带着已久的向往和内心的虔诚,跟随着长长的朝圣者队伍,一起走向那个圣洁而神秘的净地——塔尔寺。
高原的雪静静地飘洒着,如飞翔的精灵,晶莹剔透,美丽多姿,好似圣女的纤纤玉手,轻抚我们的脸庞,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暖与恬静,那条天神赐予的哈达,如今铺展成茫茫雪原,让我这个过客也感到内心的旷达与安详。
我同朝圣者们一起前行,行进在通往圣殿的路上。朝圣者的队伍如此宏大,深深的积雪也未能阻止朝圣者匍匐前行的步伐,他们以五体投地之姿,磕着等身长头,无论男女老少,都让自已的身体舒展在积雪之中,寒气凝成的冰珠,缀在他们黝黑而泛着红光的脸庞,嘴角上噙着幸福的微笑。他们伸展的四肢透着一份从容,虔诚的目光里透着磐石般的坚毅。将心底最深的祈愿与对亲人的爱,默默化为这最艰苦的修行。风雪无阻,身体力行,体现了超乎寻常的坚忍和对亲情的极致奉献。这种爱,超越了言语,刻进了身体和大地。
他们的行为虽是宗教仪轨,但驱动其内核的,是对亲人炽烈的爱与不舍。信仰在这里成为表达和承载深厚亲情的载体。那份专注和坚持,本身就是一种撼动人心的情感表达,他们的存在,让冰冷的雪路升腾起人性的温度,烙印下不屈的信念。
眼前这无声的叩拜,让我这个用双脚丈量这条圣洁之路的过客,怎能体会到,在漫天风雪中,那一个个孤独而坚定地一次次俯身、起身的身影,是人类面对苦难和爱的极限时,所展现的尊严和力量,或许匍匐在大地的怀抱,才会感受到土地的温暖和人间的真情。
高原的雪无声地飞舞着,亲吻着我的脸庞,让我的心也在雪花中飞扬,溶入这宽博深厚的土地之中。
在朝圣者的队伍里,有一位穿着破旧的老阿妈,直起身来,微笑着向我招手,那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满了自信,浑浊的眼中闪耀着幸福与满足。老阿妈显然并不富裕,但挂在腰间的那个装着钱币的小布袋,分明是她能献出的最珍贵的供养。这份心意不在于价值,而在于其纯粹和坚持,体现了平凡人心中最深的信仰寄托。我想,她对生活和幸福的理解,一定比我们更为深刻。
而在不远处,一位背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映入眼帘,她在雪地上磕着长头,或许是被石子划破了手掌,鲜血滴在雪上,一滴,又一滴,洒在了前行的路上,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绽放出生命的光芒,她秀美的脸庞泛着红光,眼睛里闪耀出的那份坚定与安宁,令人动容。这雪地上的殷红渐渐晕染开来,像一串未干的泪痕。恍惚间,那蜿蜒的红色竟化作一条细线,引着我的目光望向寺院的深处。那里,大金瓦殿的金顶正覆盖着新雪,而殿中供奉的,正是塔尔寺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母亲香萨阿切种下的那棵菩提树。
此刻的雪,让我想起六百年前的另一个春雪之日。相传,六百年前的春天,也有这样一场雪。年轻的宗喀巴告别母亲远赴西藏修学。他的母亲香萨阿切站在风雪中,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袈裟的红色彻底消失在茫茫雪线尽头。她弯腰捧起一抔被儿子足迹踏过的雪,雪在掌心化成水,像极了母亲未能落下的泪。这雪中,便埋下了无尽思念的根。
正是这雪中生根的无尽思念,让香萨阿切在儿子出生的地方种下一棵菩提树。她跪在雪地里,用冻红的手指刨开冻土,将树苗植入大地。香萨阿切为儿子祈祷,心中默念着:“愿你的智慧如树生长,愿我的思念随根深埋。”高原的风雪呼啸着,她却觉得树苗下埋着的,是自己依然温热的心跳。
多年后,这棵树的每一片叶子都显现出佛像,人们说,那是母亲日复一日的祈祷渗进了年轮。而此刻,我望着大金瓦殿檐角垂落的冰凌,恍惚看见一位老妇人正拂去树梢的积雪,就像轻抚儿子远行的背影。
据传,当香萨阿切的青丝被岁月和思念染成白雪,她托人给西藏的儿子捎去一缕白发。宗喀巴展开信笺时,高原的风雪正扑打着哲蚌寺的窗棂。母亲的白发捧在手中,思念之情痛彻于心,泪眼婆娑中滴湿了白发。自知学业未成,不能归乡,便刺破手指尖,用血绘下一幅自画像寄回,画中的他肩头落满雪粒——那是与母亲头顶同样的白。
母亲收到画像后,默默在菩提树外垒起石塔。她每放一块石头,便念一句经文。垒起的石塔前是母亲望穿的双眼,祈盼儿归,却再也未能相见,成为终生的痛楚和遗憾。石头是冰冷的,但垒塔的手印烙着温热;雪是易逝的,但石塔下凝固的思念,已成永恒。
雪落无声,大爱有形……
如今,我们看到的塔尔寺金碧辉煌,却少有人知,它的缘起只是一座覆雪的小石塔,和一位母亲深藏心底的牵挂。那些磕长头的朝圣者俯身时,他们的额头触碰的不仅是冰雪,还有香萨阿切曾抚摸过的土地;他们掌心的血渗入雪地,与六百年前一位母亲种树时指尖的冻伤遥相呼应。
雪,落在宗喀巴母亲的白发上是思念,落在今日朝圣者的肩头是传承。
离开塔尔寺时,雪停了,阳光漫过云层,大金瓦殿的金顶骤然明亮,积雪化作水滴,从菩提叶尖坠落——一滴,又一滴,像香萨阿切当年捧化的雪,也像朝圣者掌心渗入大地的温热。我突然明白,塔尔寺的雪从来不是寒冷的象征——香萨阿切的思念让它有了温度,朝圣者的虔诚让它有了重量。于是,每一片雪花落在菩提叶上,都是母亲未尽的叮咛;每一滴雪水渗入泥土,都化作岁月无声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