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九日,去楼下杂货铺买东西时,店主史先生送给一枝粉玫瑰。我用玻璃瓶装上清水,供养在红木方桌上。陪伴它的,还有低眉的观音木雕、含笑的寿星瓷像与一柄木雕如意。在它们无言的凝视下,这枝玫瑰开始了它在我的客厅里寂静的演述。
这支花,在无人惊动的寂静中,九月十五日,有花瓣完成了它的第一次告别。向光一侧的,率先飘零。
我蓦然惊觉,原来最先拥抱阳光的,也最早告别枝头。
玻璃案上,落瓣安卧。粉红微皱,似芙蓉含露,又似绢帛揉碎。最惊心是花托上那处离痕——暗赭色的一点凹陷,如结痂的创口,记录着挣脱时的决绝与痛楚。原来花瓣的离别,也留有疤痕。
桌案一隅,观音低眉,垂怜众生之苦;寿星含笑,怡然天地之趣。如它们静观此景,仿佛凝聚了两种古老的智慧。佛说“诸行无常”,此刻花谢瓣落,正是最微小的印证;道言“顺其自然”,飘零时不作强留,安卧时不生怨怼,便是最坦然的随化。
而玫瑰,只是诚实地活着,诚实地凋零。光从右侧来,花瓣便向着光的方向飘落,仿佛奔赴一场与光明的古老约定。这或许正是造物主的公允,见证最多灿烂者,也最先知晓无常。烈日催开绚烂,也同样催熟离别;光明既予生息,亦予凋零。
落花与倒影在光洁的玻璃上相映成趣,虚与实在此刻模糊了边界。究竟镜中是幻象,还是我们眼中的世界才是幻象?花瓣以凋谢印证存在,人却常在执着中迷失本真。
你看那水中花枝仍擎着半朵风华,叶脉翠绿如初生,而离枝的花瓣已在镜面铺就柔软坟茔。生与死同时在此上演,竟无悲戚之态,唯有从容之美。
恍然悟得,生命最深刻的哲学,不在经卷中,而在这一枝九月玫瑰的向光脱落里。它教人领会:真正的圆满,包含凋零;真正的自由,始于放手。向阳而生者,亦需勇气向光而落。
隔两日再观,九月十七日,景象又变。花头仅剩残瓣几片,如握拳般紧紧裹护着最后的花心,那姿态倔强得令人心折。先前飘落的粉瓣,曾如霞似缎铺陈案上,如今边缘已渐染秋褐,微微卷皱,却更显绸缎的柔韧质感。最令人动容的是有一片碧叶,它也悄然离枝,静卧于尘下,叶脉仍清晰如掌纹,绿意未褪,仿佛只是沉醉于一场深眠。
木雕如意畔,玻璃倒影间,落花依偎成趣。瓶中之水依旧澄明,映照着残存的花枝:还有两片叶子坚守着,与那抱残守缺的一点红相倚而立。它们还能坚持多久?未来会变成什么模样?是干枯成书签般的薄脆,还是零落成泥前的最后一舞?无人能知。
但见它们此刻静立于时光中,每片叶、每瓣花都在诉说着属于自己的生命故事。或灿烂绽放,或静默凋零,或早早飘落,或迟迟不离,生命各有归宿,却又各自倔强地展示着独特的美。
我正凝思间,忽闻“扑嗒”一声轻响。转首望去,见最后那片抱残的红瓣,终于悄然松脱,如一声温柔的叹息,飘落在深色桌面上。它轻轻偎在早已凋落的姊妹身旁,完成了一场跨越两日的告别。
这一落,惊醒了凝思的我,也点醒了整个场景。瓶中的花枝终于彻底消瘦,桌面的花瓣堆成三撮,隔物相望,互伴互依。它们在木雕如意、瓷像与琉璃之间,以凋零的方式蔓延,缀成一幅流动的静物画。既有中式的雅意,又带几分物哀之美。
而儒者于此景中,所见又自不同——那离枝前竭尽全力的盛放,是生命对世界的诚意与奉献;那落瓣于案几间成就的新的画意,是凋零中对具有美感与雅意的“文”,及和谐与风骨的“序”最后一分持守与创造。它不曾抗拒无常,亦未执着于常住,只是在每一个当下,诚实地完成着生命本身。盛开时,便慷慨赠与世间绚烂,是修身立世的担当;凋谢时,便从容回归天地之本,是知命后的坦然。这或许正是入世者最深的领悟,真正的圆满,并非拒绝凋零,而是在生息与归去的全部过程中,都活出生命的庄重、体面与价值。
原来生命与美,从未真正消失;它们只是换了一种方式,与你相见。就像这些向阳而落的花瓣,以坠下的姿态,完成了最后一次飞翔,也将其最美的瞬间,烙印于观者心间,为所有向光的行路者,献上它最后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