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多年了,深秋的雨只要一落,我总先想起那件红夹袄 —— 不是因为它有多厚实,而是那年雨里的凉,和它贴在我身上的暖,反差得太分明,至今都刻在心里。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人民公社秋忙的时候。俺娘吃过早饭就忙着去生产队干活,临走前看天阴得沉,头两天刚下过一场中雨,便把新做的红夹袄给俺姐穿上。那夹袄不用絮棉,就是两层粗布缝在一块儿的,布是攒了半年的碎布头拼的,红底上掺着点蓝花;是俺娘连夜从针线笸箩里翻出针、线和顶针缝的,针脚密密麻麻,摸着手感扎实。扣子是从大人旧褂子上拆下来的,娘亲手用布盘的,透着股稀罕劲儿。我模糊记得,那年我四岁,姐姐八岁,她穿着那件红夹袄,在院子的石榴树和红枣树下转了两圈,手指头摩挲着衣襟,嘴角抿着笑,眼里亮堂堂的。
到了晌午头(约莫下午一两点光景),俺娘还没收工。我趴在门槛上望着她走的方向哭,“我找娘” 喊得嗓子都哑了,眼泪混着秋风里飘的毛毛雨,糊了一脸。俺姐从门槛上蹭下来拉我,哄了两句见我还哭,猛不丁就把身上的红夹袄脱了。
姐姐脱得急,粗布蹭着脖颈,她缩了下脖子,露出里头那件洗得发白的单褂子 —— 布薄得能看见里头姐姐瘦弱的身躯,风一吹,褂子就贴在背上,显出细细的脊梁骨。
“穿上,” 她把红夹袄往我怀里塞,小手冰凉,“走, 姐带你找娘去。”
我那时还不懂事,身上虽也穿着俺娘用哥哥旧衣服改的单褂子和灰色夹袄,却没说半个 “不” 字。姐姐刚穿了没多久的红夹袄,还带着她身上的热乎气,往身上一裹,刚才的凉意真就退了些。姐姐蹲下来背我,我趴在她背上,红夹袄的边角垂下来,盖住她的后颈,可我还是能觉出来,她单褂子下的后背,比秋雨还凉。
下着小雨的乡间小路,越走越难。她每走一步都喘着粗气,毛毛雨越下越密,落在她单褂子上,很快洇出一片深色,那片深色顺着褂子往下淌,倒像是她后背在 “出汗”。我一开始还在她肩上抽噎,后来被她晃得轻,红夹袄裹着我,虽没棉絮,可两层粗布加上我的衣服,又沾着俺姐的体温,竟不知不觉在姐姐后背上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躺在自家床上,姐姐的红夹袄挂在屋里的绳上晾着,窗纸外雨还没停。俺姐坐在另一张床上,俺娘正端着粗瓷碗喂她姜汤。她小脸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单褂子换了干的,人坐在被窝里,身子却还在轻轻发抖 —— 姐姐冻感冒了。
俺娘后来总念叨:“你姐姐真憨,自己冻着也要把夹袄给你穿。” 可我记着的,是那天她脱夹袄时,半分犹豫都没有;是她背着我走在泥里,脚步晃了晃,却用双手把我往上托了托,怕红夹袄滑下去。
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了,那件红夹袄早没了踪影。再过三年,姐姐就到古稀之年,我也快到六十六岁 “吃肉” 的年纪了。可每次深秋遇雨,我总想起她脱夹袄的那个瞬间。秋雨是凉的,凉了那年的路,凉了她单薄的单褂子,可那件红夹袄上的暖,隔着五十多年的光阴,还焐在我心里,从没凉过。
王继法,济宁市任城区蜂业协会会长,任城区济蜂园文学社负责人、方言研究会顾问,乡土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