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现代性,我的态度非常明确:这是目下必须追求的东西。加限制词“目下”,似有应对策略的意味。但若目下即是我的一生,那么其作为个人策略便不存在。所以我才坚持现代性这个相对条件下的绝对原则。而从追求的角度观察,它确是一种具有指导性的目标,一种基本秩序的存在(而非完美秩序),甚至一种解决诗歌问题的框架。对它的质疑和反对,并不是否定其存在的理由,而正是其所以存在的理由。因为有一点可以肯定,作为一种变化的方法,它有历史性。
一、为什么追求现代性
对现代性概念的理解
抛却概念的使用差异,无可争议,我们是现代人。现代性的概念,从意义层面说,即是一种时间标志,它的确切含义便是:现在性。延伸出去,现代人的主要问题便是现在的问题。在诗歌领域,就会涉及现在的经验、现在的事实、现在的文化,等等。这个现在,具有其它表达方式,如当下,当代,现时等等。由此可以推断,现代性第一个要义就是当下性。这是一个必须首先强调的原则。之所以“必须首先强调”,是因存在非当下性。这里存在顺序的问题,否则不仅概念混乱,理解也会混乱。
现代人之所以是现代人,不仅因其追求现在性(或当下性),它还张扬此在性,此即它的空间意义。 那么,此时此地,便是现代人拥有的基本属性。拥有这两点,现代性即有了展开的可能,也就不难理解社会性内容、新生词汇陆续介入诗歌写作的现象。
波德莱尔为现代性下过定义,他说:“现代性是短暂的、易逝的、偶然的,它是艺术的一半,艺术的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的。”(注释1)“短暂”“易逝”即是时间性的体现。现代性是“艺术的一半”,明确阐述了现代性的决定性地位;“另一半是永恒和不变的”,即表明现代性具有偶然性和变化性,自中世纪现代性概念产生之后,它经历了丰富的演变过程。这意味着,现代性框架相对而言比较恒定,而其内涵始终在变化之中。
但仅有现在性和此在性远远不够,否则,非洲努尔人也具有现代性。在今天,现代性已经拥有更多的属性。如先锋性,不仅表现为思想的先锋性,也表现为艺术形式的先锋性。它已经成为艺术家工作的指导原则和追求目标。比如差异性,现代性推崇差异性,它树立基本标准的同时,也促成多元艺术等级的形成。比如民主性,不仅涉及工业化之后的人文理念,也涉及意识形态的丰富变化。
我们是即将的古代人
严格地讲,我们仅是现在的现代人。而当我们终结,就会渐渐沦入古代。彼时彼刻,新的现代人便毫不客气地取代我们,而将我们仅仅视为传统或者资源。他们追求的现代性,与我们必然形成差异。但现代性作为解决诗歌问题的框架,却始终存在。它在非诗歌领域的使用更为广泛,我们现在仅仅将它限制在新诗领域来言说。没有限制,问题永远都是问题;有了限制,问题本身不仅开始清晰,而且有了开始解决的可能性。从方法上讲,现代性,也就是一种限制。
与现代人对立的概念并非古代人,而是非现代人。但在此处,我要专门谈一下古代人。他们实际上是过去的现代人。所有古代人,在他们的时代,书写对象主要是他们的现实生活。他们在追求他们的时代性(时代性和现代性存在差异)。即使提倡复古或拟古,也并非纯粹地恢复过去的东西,多是一种以现在为目的的书写策略。纯粹复古的实践,一则不可能,因其不可能单独创造一个纯粹的发展环境;二则视野狭窄,对未来缺乏信心,三则仅成就精确的模拟。由此产生二病,一病是浪费时间,二病是倡导倒退。如仅是个人趣味的自由选择,有其合理性,但若作为一种发展趋向,则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和反动性,必须坚决予以抵制。
现代性是一种优先原则
臧棣在新诗研究领域提出现代性问题,极富建设性。我个人认为,现代性是一种优先原则。一首新诗是否成立,在于现代性的有无;一首新诗的价值评估,也须以现代性衡量。
书写“类古典意境”,如无现代性,不过是复制品而已(且不说,古典意境本身存在严重美学问题)。复制正是诗歌之敌。它与美术领域中的复制观念存在较大区别。因诗歌的社会性远低于美术的社会性。在公共艺术中,诗歌位置极为边缘化。这并不妨碍诗歌可以并能够介入社会,但能否成为杰作,则面临怀疑。不仅因为诗歌自身即是具有难度的书写实践,更因为它和意识形态之间具有千丝万缕的复杂关系。理论上,似乎可行;但实践中,则须小心翼翼。我极力倡导介入,主要是因非诗歌理由。再有,写作者之间沟通的便利需要也促成了介入的产生。但若将介入当作美学追求,去除其天真成分,则是本末倒置。我们要清楚,这仅是其附属功能之一。诗歌的有效社会性是作用于其它艺术,或者说,是作用于人心,然后间接地作用于社会。
现代性较难把握之处,是意识问题。它和文明同步,但也能独立发展。我们强调现代性,主要是关注前者。若屏弃前者,则可能陷入方向性的错误陷阱。因而现代性和当代文明成果之间具有紧密的有机联系。这主要表现为人文理想的弘扬,如和平、独立、平等、自由,等等。而另外,则表现为道德伦理冲突和现代社会行为规则的确立与颠覆。它们的积淀理所当然成为新诗整体的社会价值观。
仅就平等的概念而言,似乎古已有之,但本质截然不同。古时平等停留在观念层次,而现代平等则表现为权利。现代性的缺陷性不仅意味着其自身具有结构的开放性,同时也蕴涵着发展潜力的启动契机。
二、新诗之新是现代性的体现
对新诗之新的理解
新是刚刚,是即将,是现在与未来之间,是没有而有。这是新诗的本质概念。而新诗的文学史概念则是指胡适之后的诗歌。这是两种层面上的新。讨论之前,前提条件必须明确。肖开愚对我说,我们的工作是有限度的工作。按照我的个人理解,前提条件的提出正是限度的一种表现方式。
文学史中的新诗,是一种文学事实的存在。它之所以能够产生、发展,正是得益于现代国家、现代社会的形成与进步。这不仅是精心的历史描述,更是一种发展的必然结果。一个封建帝国有疾而终,一个关于建设现代民主国家的思想或者手段正在开始萌芽,它必然要求与其相适应的文化形态。艺术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就必然进行重新整合,甚至这种整合也是被动性的。这就是新诗开始产生的背景和原因。与此同时,旧体诗开始逐渐缩小自身的影响范围——当然这里存在文化政策的过度干预问题。而新诗从产生、发展,直至上世纪90年代的成熟,正是现代性运行与介入的结果。介入相当全面,不仅有语言层面、传播层面,还有意识层面,如现代性对周围世界的合理阐释便以新哲学为基础。即使仍然运用旧哲学阐释,其自身也得到了相应的调整和变化,如新儒学将现代逻辑学引入其中。
新不仅是命名问题,更主要的是体现为一种刻意的追求。我个人以为最应该强调的是差异性。“我和你不一样”。当我在个人话语空间里说起浪漫主义之时,就不可能是李白的浪漫主义,也不可能是济慈的浪漫主义,而是一种纯粹个人化的浪漫主义。这种新的浪漫主义,可以看出它发展的时间痕迹。时间性作为“新”的特征,在这里首先进入人的视野,并得到认同。
而新是艺术本质的提法,并非想当然,也非对一味标新立异的极端性解释,正如卡林内斯库所说:“现代性广义地意味着成为现代(being modern),也就是适应现时及其无可置疑的‘新颖性’(newsness)……”(注释2),“成为现代”意味着追求的存在;“适应现时”意味着现时性的环境;而“新颖性”,它的正名就是“新”。如果不追求创新,也就无从体现“现代性”。
在以文字为媒质的艺术之中,诗歌的表达效果最值得关注。一般层次的效果,被认为是感动人心(即感人),而特殊层次的效果,则被认为是惊异。而效果营造必依赖形式和方法。如处理怀旧题材,一人用旧方法或旧形式,而另一人则用新方法或新形式,何者感人,何者惊异?即使新方法或新形式不成熟,甚至存在问题,但对效果而言,它明显具有新鲜的感受力。若保鲜能力丧失,则新诗就堕向陈腐,转眼就到灭亡或者转化的边缘。
思考新诗之新的基础
新,似乎因旧而提出。所以温故而知新便成一种普遍法则。此处的故,自然是指旧,以现在眼光看,除此还有什么?我们必须认识清楚。我认为,旧在今天只是一种来源和资源。是否需要深入其中?我看,多时没有必要,少时有所需求。这固因描述的准确性要求,更主要的是因必须义无返顾地取消旧的决定性。因为除旧之外,还有其它来源。这即是说,旧从来不是新的唯一基础,仅仅是基础之一。某些国粹派,把旧奉为创新的绝对基础,至少造成一个恶果:缩小创新的范围。人类本多路,多次有意识选择造成多路的合并和路自身的狭小。这就是我赞成对弱势语种进行保护的原因。若全球皆说汉语,世界的思维将趋于单一化。反对英语帝国主义,是全球话题,而在中国,汉语独尊是否也应进行反思?国粹派,不过是汉语的国粹派。基诺族情歌是否可以作为一个创新基础存在?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语言层面的问题更加复杂,如公共交际语言和诗歌语言的区别问题。诗歌语言,表面看,仅仅是材料和工具,但能否创造一首杰出的新诗,还要依赖丰厚的新诗传统。且不说“现代性被定义成为‘新事物’的传统”(注释3)。“新事物”也有传统,可见其作为新诗基础的坚实性。“新事物”怎么经过公共交际语言的历练而提升为诗歌语言?媒介就是现代性。
新诗基础之中更为广大的是“昨天的新”。这并非文字游戏,而是一种哲学说法,也是事实。当我们考察之际,“昨天的新”已经封存,已成为封闭系统一分子。新诗恰恰从中而来。这就引出一个问题:你对“昨天的新”了解多少?不仅要纵向了解,也要横向了解。下断语易,而真了解难。过度强调悟性,去除愚人成分,无非自大与无知而已。“昨天的新”范围广阔,足以同旧媲美。暂且不做价值评估。“昨天的新”和旧截然不同:旧经过反复梳理,比较清晰;“昨天的新”则等待梳理,比较暧昧(清晰尚藏于文字迷雾)。这给创新者制造了一定的困难。此基础,更该得到关注。因它包含更多的关于创造力的启示。昨天是什么?它包括位于旧和今天的新之间的大片地带。之所以定义为“昨天的新”,而非“昨天的旧”,不仅是词汇选择问题,更因为要突出的是昨天之中所蕴藏的新的或未被认识的成分,尤其是其中未被盖棺定论的部分。这些发现对一个勤快的艺术家来说,更具价值。且不说,想象中的“明天的新”这个更为动人而神秘的新诗基础。
新诗基础还有西方资源。过度强调中国性,造成与西方资源的隔绝。国别固然是一种认识并且确立自身的方法,但稍不留意就会产生问题:那就是把自身孤立地看成一个现代国家的产物,而非全球语境的描述对象,更没有还原成一个自然性的人。你是一个人,你看到的首先是国家还是食物?是食物。你是一个诗人,你看到的是国家还是诗歌?是诗歌。那么人类诗歌总和之中有什么?其中包括高度发展的西方诗歌。西方资源是笼统说法,若为避免缠绕,语种资源似乎更为精准,但它也有缺点,那就是缩小了讨论层面。现代性使用以来,推动了文学的发展,这在文明地带(暂时以此描述)表现尤为明显,因而以其作为创新基础,更为可靠。在中国大陆,1949年之前(内战和外战的阻隔,曾造成艺术任务的暂时转移)和1990年之后,现代性都起到巨大的和决定性的作用。对于有秩序的人,追求更大的自由(强调后现代性)是他们的任务。而对于没有秩序的人,则必须要追求秩序,这就是强调和追求现代性的必然性。
三、现代性与文学传统
文学传统的属性
一般而言,文学传统是一条长河,它在不断运动,旧的在前,新的随后加入。这个经典比喻强调了运动性。对于我们而言,传统或者过去,只是因为现在的我们而活着。决不是因为过去,我们才活着。这就是现代性诗人与传统性诗人的最大区别。永恒的只是这一个瞬间(现代),而非过去。过去不过是一个即将被重新发现的现在,否则它毫无价值,也毫无意义。我们强调的始终是“现在”,这就是现代性的一种表现。它不仅有现时性,而且具有运动性,不静止,更不固化。
若不注意,这个经典比喻或会遮蔽另外一个问题:即文学传统具有相对封闭性。没有相对封闭性,实际上就丧失了可以运用的观察框架,而且问题容易滑逸,从而无法深入奥妙之地。文学传统对于现代性而言,在相对封闭之后反而发现了另外一些含义。它的工作原理,类似于取景框,从不束缚任何事物,相反,它对新生事物的渴望和追求,几乎是永恒的。这就再次表明现代性框架的永恒属性。
在悲观者看来,传统已经消失。因为传统可以因主观性而存在。这种主观性可以称之为历史相对主义 :除了现代性,什么都不存在。大卫•库尔珀论述海德格尔时说:“在海德格尔那里,终极性的领域是不存在的,在现代性之外,不存在着我们可以独立探究的场所”(注释4),这就意味着我们在研究文学传统的时候,必须把它置放在现代性之中,否则,它对我们来说就没有任何存在的必要。
对于需要历史荣誉的人来说,文学传统是全然主观的产物,它仅仅作为自我描述而存在,而且它还是自我认知、自我归属的过程。那么在孤单的创造活动中,传统的幻象便大方地给了书写者以精神的安慰。
古典诗歌传统的阴影
作为一种文学传统,古典诗歌传统实际就是古诗传统。对它,我表示尊敬。古典诗歌作品对我个人的陶醉作用虽然无可比拟,但我仍然反对把它之上的传统视为一个必须要继承的东西。首先是作为载体的古典汉语业已消逝。这是最实际的问题。语言之皮不存,传统之毛焉附?其次,书写观念更加滞后。虽然有心人找到一些有益成分,但其目的仍然是从现代需要出发。没有现代需要,那些诗歌就只是博物馆的展品。最后,我要说明,被确认者,仅是古典诗歌传统的一小部分,甚至并非主体。
我从不排除某种相似性所带来的历史温暖。我以为传统的最大价值就是被运用,当一个传统不可用只可尊敬之时,它要么被屏弃,要么被改造。改造比较艰难,我尊重这样的工作(再者,改造之后的传统还可以称为传统吗)。对我个人而言,就是要彻底地屏弃古典诗歌传统,没什么可惜的。还有一点,我要特别强调:那就是我否定的只是这种传统,而非否定形成这种传统的诗歌。这是非常不同的。混乱的概念必须得到避免与澄清:把古典诗歌作品本身等同于古典诗歌传统;把古典诗歌传统作为一种打压的学术借口,等等。
说来说去,就是再也不能按照古典诗歌传统提供的美学标准来书写了。古诗意境在今天更多的是“秀”,或者是反讽材料。从表面看,四轮马车和保时捷汽车都是交通工具,似乎具有方向的一致性,但农业之美和后工业之美的差别有多大?在立体派看来,它们的差异不仅仅是工具和材质的差异,而是对时间的理解完全不同。
近来,新诗书写出现了一股逆流:复古。诗歌、文章文言化,并以此彪炳。如果把文言成分作为反讽或互文的素材,如果对之进行一种现代性的使用或试验(如某些词语的有机与有序的恢复性使用,中国色彩的符号化或风格化追求等等),我觉得有尝试的必要,因为任何一种语言成分,都可以从现代性角度予以适当应用。我本人也曾做过类似尝试,我的经验是谨慎与有序,而且绝不把旧体诗当作书写追求。某些人把文言化推向极端,甚至作为一种文学主张来倡导,让我忧从中来。闻一多对此有清晰的认识。“五四”25周年之际,他在演讲中说:“文学遗产在五四以前是叫作国粹,五四时代叫作死文学,现在是借了文学遗产的幌子来复古,来反对新文艺,现在我就是要来审判它……”(注释5)或许因为识见关系,一些诗歌书写者过于自我,献身/陷身一个范围,反而迷失了自我。一个辽阔的人其实更容易在对比之中找到自我的位置。人有惰性,而且容易迷恋个人的出世趣味。闻一多尖锐地指出:“做新诗的人往往被旧诗蒙蔽了,渐渐走向象牙塔。”(注释6)《孤独者》中,新人魏连殳最后服膺了古旧的丧葬仪式,而一些新诗人终于做起了旧诗,甚至把旧诗的美学标准重新捧了起来。波德莱尔对他们一点都不客气:“那些到古代去寻求纯艺术、逻辑和一般方法之外的东西的人是可悲的。他深深地一头扎进过去,而无视现在;他弃绝情势所给予的各种价值与权利:因为我们所有的创造性都来自时代加于我们情感的印记。”(注释7)从这个角度出发,坚持现代性具有紧迫性。
新诗作为独立而成熟的传统
古典诗歌传统不能描述我们,我们便发明了自己独立而成熟的新诗传统。
从新诗的现象学来看,百年的新诗传统,拥有清晰的发展轨迹,基本承袭的梯次,同时拥有大量的成熟作品与成熟诗人支撑。这些都是传统形成的标志性元素。
最关键的是新诗形成了独立而成熟的语言系统。这和现代汉语的独立出现、发展、成熟有关。新诗载体是现代汉语,其语法结构与古代汉语,区别越拉越大,以至于形态迥异。两种汉语形成了两种诗歌形态。这是最本质的不同。
新诗拥有自己独立的修辞体系,它对新诗独立传统的形成提供了有力保证。新诗的修辞构成多是古典诗歌传统所没有的,如雄辩,反讽,悖论等等,而且它的发展具有鲜明的政治性,尼采说:“它(修辞学)究竟而言是种共和政体的艺术:人们必须习惯于容忍最为诡异的意见和观念,并在相互刀来枪往之际持某种欢欣的情绪……”(注释8)这就点明“共和”是一种关键的环境属性,这也就是某些性诗在某些环境之中能够直接表达的政治原因,所谓“大胆”,并非是偶然产物,而是应时之物。因为在非共和政体之中,雄辩术的发展受到了严格的限制,只有隐喻尚且空出一些能够生存的缝隙。隐喻作为修辞在诗歌中的发展在90年代之后呈现出惊人的速度。隐喻本身独立而强大,保罗•利科就曾提出一种具有创见性的认识:“隐喻可以被视为‘微缩的诗歌’。”(注释9)如果一个书写者能够创造一种新的隐喻,他也就能创造一种新的诗歌。因为诗歌主题几乎永恒,只有隐喻陆续更迭。而某些人反对隐喻,或许微言大义,或许仅仅是无知而已。
独立美学系统使新诗传统登上了更高的层面。它对美的认识发生了根本变化:不再是意境,而是经验。对经验的注重是新诗传统与古典诗歌传统的分野之处。
新诗传统的基本特征就是现代性,对现代性的追求和强调使它具有自己独到的风貌。它的自主性,直接来自于现代性的自主性,这就使它不仅拥有反复自我描述与解读的能力,而且同时拥有能够自我发展的能力。臧棣七年前曾精辟地指出:“在我看来,新诗对现代性的追求——这一宏大的现象本身已自足地构成一种新的诗歌传统的历史。”(注释10)而七年后的今天,新诗传统已经幸运地步入它的成熟期。
四、现代性与现代化
新诗的三次欧化浪潮
新诗经历了三次欧化浪潮,五四新文化运动、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和90年代诗人翻译活动。
近年,有人主张反思“五四”,我认为没什么问题,但某些人主张彻底否定“五四”,我则坚决反对,否定“五四”是巨大的思想倒退。在新诗领域,“五四”是新诗的催生婆。没有“五四”,新诗便不可能。黄遵宪的诗界革命并非革命,只是局部革新。革命者是胡适与《尝试集》,虽然胡适有比较明显的过度痕迹,但之后新诗很快成熟起来。我们应该看到,新诗的成熟要早于新诗传统的成熟。
“五四”时期,欧化催生新诗有两方面原因:一是白话文翻译作品促成新诗句法的形成;二是书写者西诗修养将现代诗歌意识引进新诗。至于新诗中出现西文词汇,固然可解成庞德式雄心,但解成异国情调更为恰当。欧化之时,正是浪漫主义最先风行,而追求异国情调正是浪漫主义的一个特征。
80年代思想解放运动,继承“五四”拿来主义传统,系统引入西方现代人文学说,同时批判传统文化结构。若用二分法,则只能批判其中糟粕。然而精华和糟粕原本一体,怎能截然分开?林肯中心上演昆曲《牡丹亭》,第一次忠实再现古老的中国戏剧。只因“糟粕”的存在,它才完整而迷人。
这次思想解放运动,极大程度地促进了中国社会、思想意识的进步,也促进了共同文化氛围的形成。这个氛围后来分化为专门化的团体,直到21世纪初,才再次形成共同文化氛围,这次是因互联网与公共知识分子合力营造出新的公共话语空间。
新诗在80年代取得了极大的成绩。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迅速完成一次观念更替。朦胧诗间接地受到英美意象派和法国象征派的影响,第三代则间接地受到多种美国现代诗歌潮流的影响,如反崇高的粗鄙化,即受益于垮掉的一代。这种文学思潮就是中国的现代主义。
90年代诗人翻译活动,这里翻译的词性是动词。这次的欧化直接作用于诗人自身。翻译的过程即是转化的过程,将西方诗歌成分直接或间接地转化为汉诗成分。这次欧化,使诗人从西方语言的角度确认了汉语的独特性质。
后现代性与现代性不是对立概念
从社会实践角度考察,现代性概念与现代国家、现代科学、现代资本主义以及意识形态密切相关,并非孤立概念。它和后现代性之间也构成了一种微妙关系,后现代性并不在现代性之后,而是现代性框架之中的一个描述方法,它有幻灭的一面,和欧洲文化的衰落有关。
进入新世纪,互联网、全球化,独一代……纷至沓来。以不变应万变仅仅是一个策略,而非固执、僵化、保守的借口。即使我们不新,也要被迫新。现代性是生命力自身一个开放的呼吸机制,它始终存在,当新事物或新世界降临,它就会启动,以使我们自己提升至新的境界。现代性就是要建立秩序。有人听到秩序就反感,但低级无序明显不是自由。无秩序者对于秩序,不必急于恐慌、忧虑与反思。我们这些人,正如臧棣所说,没有影响的焦虑。我们明确了解自己的工作范围以及工作本身。即使我们建立的现代性将来被打破,甚至被文学革命家们毁灭,那也只是后话而已,目前的任务仅仅是建立秩序,这个秩序也就是现代性的秩序。至少,它作为一个基本构架,可以解决一部分人的混乱。
“利奥塔曾经说,一个人没有先经历后现代,就不可能成为真正现代的。……利奥塔的意思是:自从人们开始讲述现代性的故事,后现代就不为人知地甚至隐姓埋名地出现在现代性每天的故事当中”(注释11),齐格蒙特•鲍曼如此描述的目的是为了说明,后现代性并非是反现代性的,而是作为一个自我阐释者出现,具有较强的隐蔽性。而我则把它理解为一个自由的个人化的窍门,它使现代性在不同人那里具有了多样性。齐格蒙特•鲍曼还曾说过:“‘现代性’与‘后现代性’表达了‘知识分子角色’所处的截然不同的两种境遇,以及相应的截然不同的两种策略。”(注释12),他用比喻的方式表达:现代性是立法者,而后现代性是阐释者。而对我而言,现代性是阐释的立法者,后现代性则是立法的阐释者。前者是公共话语,而后者则成为个人话语。
现代化就是西方化
现代性是启蒙时代的产物。首先要肯定知识。私塾把读三百千叫作开蒙,因为在读之前,每个人都是不开化的野蛮人。现在则把读语文算术视作开蒙。我反对青少年以阅读古文为主,他们应多学新学,包括接受新诗教育。多年来,我们拥有一个不合格的新诗教育,这不仅使新诗被社会孤立,也使国民日益丧失美感。即使在今天新诗有了巨大发展之后,较高层面竟然还在讨论诗歌的懂与不懂的问题,张桃洲对此提出疑问,我非常理解。懂与不懂的问题,实在是教育的问题,修养的问题。若广泛传播诗歌知识,问题就能得到解决。但是某些蒙昧主义者,竟然提倡取消诗歌知识,用心何在?
反对知识,将知识妖魔化,正是蒙昧主义的常用手段。他们清楚知识与权利的关系,他们取消知识,实际上也就取消了权利。知识和信息的海量化,来源渠道的多样化,让他们感到恐惧。他们因此而不能为所欲为。尊重知识(但不崇拜),向往知识(但不陷入),是以现代性处理自身与知识关系的基本态度,从而把诗歌从神秘化拉到常识化的层次,进而建立一道有序而可入的门槛。蒙昧主义表面上取消所有门槛,任何人均可进入,而当天真者进入之时,他们则提供一种判断:你的理解与我的理解仅是表面相似,其实不同,且有极大等级之差。这实际上就是建立了个人专有而施之广大的阐释权,而且把这个权力紧紧控制在自己手中。将诗歌知识普遍化的策略正是对此而设。
毋庸置疑,现代性知识来自西方。某些人不满意,就像热衷特权的某些人不满意民治。当产生自西方、光大自西方的民主思想降临之时,某些人就会变成精神义和团,将狭隘占有欲当作自尊心,将个人好恶当作民族感情。此法甚猛,可蒙蔽多人。当中世纪亚洲文明被唐朝之光照耀之时,中国人很自豪,这是中国人的贡献,应该自豪。但现代性之光照耀我们之时,我们为什么不能接受?张之洞“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本质是急功近利,危害无穷。“体”可以拿来,对新文化自身的消化能力每个人应该有足够信心。西方化的同时,有两点必须坚持,一是精通汉语,二是保护文化遗产。西方化导致更加民族化,日本福泽谕吉的脱亚入欧,造就一个现代化和民族化的日本,而步日本现代化后尘的韩国,民族化程度反而更深。我们如此悠久的文化还怕什么?
批评新诗欧化,实际上造成新诗的倒退。而它的西方化,反而会促成民族化的真正成型。我并不反对民族化或者中国化,我只是反对狭隘的文学民族主义。百年新诗已积累许多西方化的经验,尤其是90年代诗人翻译活动,其更新的汉语形式,对新诗的深入发展起了决定性作用。西方文化观光客,对新诗的现代性追求表示质疑,而鼓励我们写旧体诗。旧体诗博物馆,我们会精心保存,新诗本身则要迅猛发展。西方化和西方本身截然不同,西方化是一个极富挑战性的课题和工程,西方人置身事外,缺乏中国文化体验,甚至深入的了解,这种西方化必须由我们自己承担,因为最后出现的始终是独立的汉语诗歌。
西方化过程如同追求现代性,是必须的。在中国,现代性有它的诗歌问题。这就是我们建立开阔视野之后要认识清楚的工作。然后,开始踏实地工作,这个工作最大的特点是:建设性。
总之,我以《现代性与后现代性》命名命题,为《为什么追求现代性》、《新诗之新是现代性的体现》、《现代性与文学传统》和《现代性与现代化》共鸣于目下、共鸣于当下和未来提供价值的稳定和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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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波德莱尔《现代生活的画家》,转引自《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第55页,马泰•卡林内斯库著,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5月出版。
注释2: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现代主义,现代化》,出自《现代性的五副面孔》第337页。
注释3:丹尼尔•贝尔《文化话语的断裂》,出自《资本主义文化矛盾》第149页,丹尼尔•贝尔著,赵一凡、蒲隆、任晓晋译,三联书店1989年5月出版。
注释4:大卫•库尔珀《适当安置现代性》,出自《纯粹现代性批判——黑格尔、海德格尔及其以后》第245页,大卫•库尔珀著,臧佩洪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6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