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抓走了王秃子，秀兰松了一口气。但又想，抓走了王秃子，是不是还会冒出个张秃子、李秃子或者是赵秃子？说不定啊。何况日本人已经知道了这事儿，查不出秀兰和牛牛，他们会就此算完吗？这么一想，秀兰的心里仍然还是轻松不起来。她既急切地盼着牛牛的父母快点把牛牛接走，又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这之后，日本兵又接连出动了几回，但所幸还未到古井村就被八路军和游击队打跑了。因为有好消息不断地传来，秀兰的心中便又多了几分的安全感。有一天，天香跑来告诉她，那个杀害春生的日本兵小头目，昨天被游击队打死在山那边，又被人砍下了脑袋，若不是怕吓着孩子们，他们就提回来给秀兰看一看了。秀兰听后，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对天香说，他们总算给春生报了仇，你就替春生和俺谢谢他们吧！

但无论怎么讲，玲玲和春生的死，给秀兰内心里造成的巨大伤痛都是难以抚平的。到了夜晚，秀兰会时常地梦见他们，有时候梦见玲玲背着书包去学校或是牵着羊回家来，忽而又梦见玲玲被鬼子杀死在山上；有时候梦见她和春生拜了喜堂，忽而又梦见春生被鬼子绑在树上抽打......除了梦见玲玲和春生，她也梦见一些别的事情。比如说，有时候梦见牛牛的爹妈来接牛牛了，忽而又听说夫妻俩都牺牲了；有时候梦见她一家人在地洞中被鬼子追赶，忽而又梦见一家人在林子中奔跑……

尽管夜晚常被那些惊心动魄、牵肠扯肚的梦儿弄得悲悲催催、心境凄凉，但为了拉扯着两个孩子继续往前走，到了白天，秀兰会强迫自己不再去想那些伤心的事情，依然打起精神，像往常那样去辛勤劳作，又时刻在用心地尽着一个母亲的职责。

虽然事情才过去不久，但牛牛还小，记忆已经模糊了，有时候会突然问秀兰，娘，羊羊呢？娘，姐姐呢？娘，叔叔呢？秀兰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想了想，只好对牛牛说，他们很快就回来了。神情恍惚时，她甚至会怀疑那些事情的真实性，会在心里问自己，他们还会回来吗？但捏捏自己的大腿，又不得不相信那都是真的，于是又在心里回答自己，他们不会回来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天，又经过了一个漫长的春天，牛牛已经两岁了。两岁的牛牛，脱掉棉衣，已经能跑得很快，而且有了对鬼子的警惕性。有一次，秀兰想故意吓唬他一下，突然对他说，吆，鬼子来了！秀兰刚说完，牛牛便飞快地跑到院子的一角，钻进玉米秸里不见了。秀兰乐得哈哈大笑，随后又喊他，出来吧，鬼子走了。待牛牛出来后，秀兰问他，你咋不下地洞呢？牛牛说，娘，牛牛搬不动啊。秀兰说，噢，原来是这样。随后，牛牛又问娘，娘，鬼子来了，你咋不藏起来呢？秀兰说，娘是大人，娘不怕鬼子！牛牛说，娘，牛牛也不怕鬼子，以后牛牛也不藏了！秀兰又笑了，接着对牛牛说，以后鬼子来了你要听娘的，娘往哪儿跑你就往哪儿跑，记住了吗？牛牛拿眼睛看着娘，使劲点了点头。

牛牛断了羊奶后，尽管靠着粗食杂粮也能养活了，但牛牛毕竟是一个才两岁的孩子，秀兰不忍心让他跟着自己去啃那黑乎乎的地瓜面窝窝头，去喝那粗糙难咽的高粱糁糊糊。为此，她每天晚上等两个孩子睡下后，就支起纺车去纺棉花，常常纺到深更半夜。她用纺出的棉花换来一些小米和细面，不时地给牛牛改善一下生活，有时候也兼顾着给冬冬吃一些。但吃完了换来的小米和细面，再去市场上买就买不到了，因为一场饥荒已经到来了。

还是在夏天的时候，秀兰听人说，河南那边遇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饿死很多人，成群结队的老百姓都远走他乡去逃荒避难了。沂蒙山区的干旱虽没有那么重，但从开春一直到秋末，也没见下过几滴雨，麦子旱得比往年减产了一多半，秋粮也严重歉收，玉米穗子只有黄瓜头那么大，打下的粮食还不够塞牙缝儿。集市上粮价涨得翻了好几倍，到后来拿着钱也买不到粮食了。好多人家没粮食吃，就去吃豆饼、吃棉饼、吃麦麸，或是去吃野菜、吃草根、吃树叶，甚至用晒干的红薯叶、芝麻叶以及过去从没人吃的东西去熬粥煮饭。到后来，连草根树叶也吃不上了，秀兰就炒些盐粒子，让一家人当菜吃。粗大的盐粒子，曾经硌掉过冬冬的一颗门牙。因为吃不上菜，一家人都牙龈出血，并起了满嘴的口疮。冬冬和牛牛又大便干结，拉不出屎时，秀兰就用柴禾棒从屁股眼里给他们一点点往外拨拉，甚至有时候用自己的手去给他们往下抠。

在最困难的日子里，秀兰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而这一顿饭，也不过就是啃半个窝窝头，吃几个盐粒子，喝一碗白开水而已，省下一点粮饭给两个孩子吃。尽管天香会偷偷地接济他们一些，但也是极为有限的。后来，牛牛和冬冬也吃不饱了，夜里饿得睡不着觉，常常就哭来。秀兰找遍家里的角角落落，再也找不到什么可吃的，恨不得从自己腿上割下一块肉，煮了给他们吃。但别说秀兰下不去手，就是下得去手，她的腿上也割不下多少肉。无奈，秀兰就哄着他们说，睡吧孩子，睡着了就不饿了。说完，便捂着嘴哽咽起来。

尽管秀兰家的日子这么苦，门前却还是三天两头有来讨饭的。那天，当又一个讨饭的乞丐将一只空碗伸到秀兰的面前时，秀兰说，对不起了，俺的两个孩子都快一天没吃东西了，不信你看看，饿得正哭着呢。又说，要不俺给你舀碗水喝？那乞讨者看到眼前的情景，又把伸出去的碗收回来，说，不用了大嫂，俺刚在别人家喝过。说完，就转身走了。

有天夜里，秀兰待两个孩子都睡熟后，悄悄地溜出了家门。天是阴着的，月亮和星星全都隐去了，村子外面一片漆黑，对面看不见人影儿。她正摸黑往山下走着，一不留神，便从山坡上滚了下去。她在坡下躺了一会儿，慢慢爬起来，觉得浑身都被石头硌坏了，热辣辣地疼痛，摸摸脸上和手上，好像也被什么东西划破了，正留着血。她撩起衣襟擦了擦脸和手，又歇了一会儿，才向着田地走去。她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一块萝卜地边。她不知道那是谁家的，心想为了两个孩子活命，俺也得像春生那样做一回贼。于是，就蹲下身子拔了几棵水萝卜。待刚要起身离开时，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男人翁生翁气的声音，好啊，敢偷我的萝卜，看你往哪儿跑！说着，那男人扑上来，一把抱住了她的腰，随即就将她摁倒在地上。

秀兰没有任何提防，突然吓坏了。她说，兄弟你别这样，俺还你的萝卜，还你的萝卜还不行吗？

那男人已经压在秀兰的身上，喷着满嘴的臭气说，啥？还我的萝卜？萝卜拔掉了还能再栽上？不要了，我今天就要你！说着，就去撕扯秀兰的衣服。

秀兰本想放开嗓子向人呼救，可一想，这深更半夜的，又在野地里，谁来救她呢？即使有人来救她，可这事儿被村里人知道了，也不光彩啊！秀兰挣扎了几下，见没起作用，就任由那个看不清脸的男人去糟蹋了。

完事后，那个男人说，这几个萝卜够不够？不够再给你拔几个。

秀兰说，俺偷你的萝卜不对，可你不该强奸俺，你把俺强奸了俺也不告你了，你就再给俺几个萝卜吧。

那男人倒也说话算数，随手又拔了几个萝卜，丟给了秀兰。

秀兰抱着那些萝卜，一路往回走，一路伤心地哭泣，咸涩的泪水顺着鼻梁流到嘴角处，又一滴滴咽进了肚子里。

回到家，她将萝卜洗净切成片，用开水烫了，剁成饺子馅，给牛牛和冬冬包了一顿杂面饺子。饺子盛出来，她一口也没有吃，只是看着两个孩子吃，看着看着，泪水又扑打扑打地落下来，很快就打湿了衣襟。

十二

入冬时候，日本鬼子又来了。

这一次，他们是开着汽车来的。当放哨的民兵送来信儿时，他们的汽车已经开到了山坡下。一群鬼子跳下车，就把村子包围了。像往常一样，他们将村里没有逃走的人赶到那棵大树下，由几个士兵看守着，其余的士兵便到各家各户去抢粮抢东西。他们把村子里能找到的粮食、能抓到的鸡鸭全都抢来，装上汽车；又把各家厨房里的油盐酱醋、腌菜酱豆等也全都掠走，装上汽车。一个老太太看见有个日本兵将她家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捉走了，赶紧倒腾着两只小脚，摇晃着身子去争夺，却被那个日本兵用枪托捅倒在地上。老太太坐起身，拍着两条腿，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起来。

那天，当天香到秀兰家告诉她鬼子到来的消息时，秀兰正在厨房里给冬冬和牛牛做早饭，冬冬和牛牛还没有从铺上醒来。天香说，嫂子，别做饭了，快躲起来，日本鬼子来了！

秀兰赶紧熄灭灶火，把筐子里已经煎熟的几块面饼和锅里一块还没有煎熟的面饼，卷巴卷巴用毛巾包起来，然后跑进堂屋里，一把拽起两个孩子，三下两下给他们穿上衣服，在天香的帮助下，很快钻进了地洞里。天香是从别处直接来秀兰家的，本来她还想回家去，看看爹娘是不是躲了起来。但这时候，村子里已经传来日本兵抓人和追鸡撵狗的嘈杂声，还有狼狗的狂吠声、老人孩子的哭叫声，想到再跑回家去是不行了，于是就翻过秀兰家的院墙往春生家跑去。当她从春生家的堂屋里钻进地洞时，已经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没有被日本兵发现。

天香钻进地洞后，又担心起了她的爹娘，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都已经藏好。其实，她的爹娘并没有躲藏。她的爹虽说有些贪财自私，却并非贪生怕死之徒，骨子里甚至还硬气得很。听说日本人要进村，天香的娘对天香的爹说，老头子，咱要不要躲一躲？他爹瞪了她娘一眼说，躲什么躲？我们是在自己家里，又没私通八路军，又没招惹他日本人，有什么错？整天躲他们，这回不躲了，看他们能怎么样！她娘说，你别忘了咱闺女可是妇救会的干部啊。她爹说，她是她，我们是我们，两不相干！见他爹是这态度，她娘也没有办法了，只好胆战心惊地在家里等着日本人来。

不一会，来了几个日本兵，一进门就让他爹她娘交出粮食来。她爹说，粮食给你们准备好了，那不是吗？说着，用手指了指门后立着的一只口袋。日本兵走到那儿，打开口袋一看，是一袋玉米，又问她爹，你地，粮食的还有？快拿出来，统统交给皇军！老头子摊开两只空手，对日本兵摇了摇头。这时，站在他面前的一个日本兵说，八个牙路！你地，欺骗皇军，快把粮食拿来！见他爹坐着没动身，几个日本兵一阵砸缸踢瓮，将屋里屋外搜了个遍，也没有再搜出粮食来。

几个日本兵回到堂屋里，提起那袋玉米，又抓起她爹的一件羊皮大衣就往外走。老头子见他的羊皮大衣也被拿走了，怎能不生气，就跟日本兵争夺起来。一个日本兵恼火了，端起步枪，当胸给了她爹两枪。她娘颤巍着身子忙去扶她爹。日本兵便想，留着一个老婆子干什么，又“砰砰”给了她娘两枪。

藏在地洞里的秀兰和天香，正嘀咕着日本兵是不是走了时，忽然听到洞口有动静。两个日本兵在秀兰家里搜索粮食时，发现了小屋里的土台子。因秀兰家的一点粮食已被天香丢进了地洞里，两个日本兵没有搜出粮食，就“乒乒啪啪”在屋里一阵乱砸。其中的一个日本兵也不管神仙不神仙了，操起秀兰家的一只抓钩就往土台子砸去，将台子上面的木板砸烂了，随即发现了洞口。他们疑心洞里藏着人，就弯下腰往里面喊话，有人吗？快出来，不然皇军就开枪了！秀兰和天香看见两个孩子吓得浑身直哆嗦，心里也很紧张，生怕孩子哭起来被日本兵听到。可这时候，偏偏牛牛就哭起来，哭声被洞外的日本兵听到了。日本兵又对着洞口叽里咕噜喊了一通话，见没人出来，又不敢轻易进去，就往洞里不停地放枪。

这时，天香对秀兰说，嫂子，走，咱们从春生家里逃出去！

秀兰说，不行，鬼子不见人是不罢休的！天香，你带着牛牛从春生家的洞口出去吧，在春生家里躲一躲，实在不行就从春生家里逃出去，我带着冬冬从这边出去，要杀要砍就随他们吧，不然咱们都活不成！可天香不同意这样做，她怕秀兰和冬冬出去性命难保，坚持要和秀兰一块逃。秀兰说，天香，为了牛牛，只有这样了！说完，又猛地推了天香一把。天香虽然很担心秀兰和冬冬的性命，但又深深明白秀兰的意思，又因为时间不容她多想，便只好牵着牛牛的手，穿过地洞朝春生家跑去了。

从春生家的洞口钻出来，天香盼着秀兰和冬冬能逃到春生家，就和牛牛一直守在洞口外，却不知秀兰已经和冬冬出了那边的洞口。所幸的是，鬼子来到春生家门口，看看门上的锁都生了锈，砸了几下没砸开，就离去了。天香虽吓得不轻，但牛牛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那边，两个日本兵见秀兰扯着冬冬的手钻出了地洞，脸上顿时露出奸诈阴险的表情。他们看到秀兰还是一个少妇，长得又俊俏，其中一个兵抓住她的胳膊就往屋内拉，三下两下就将她按倒在床上，接着就去扒她的衣裤。秀兰怎能忍受得了这种侮辱，便拼命在床上挣扎起来，鬼子为了得逞，将她的衣服都撕烂了。

冬冬四岁了，已经知道去保护自己的娘。他见鬼子把娘拉进屋里去，以为他们要把娘给杀了，口里喊着“娘”冲进了屋里。另一个日本兵当即就把冬冬从屋里拽出来，一把推倒在地上。冬冬爬起来要反抗，那个日本兵端起刺刀就往冬冬的胸口捅去。随后，又用刺刀挑起冬冬瘦小的身体，举上头顶，让冬冬的身体随着刺刀在头顶上旋转了几圈，又猛地一甩，将冬冬的身体从刺刀上甩出去。只听到“啪”地一声，冬冬的身体落在了院子的墙角里。落在那里的冬冬，两条小腿伸一伸，就不动了。

两个日本兵已经脱去了秀兰的衣服，正要在床上大发兽性，这时候一群游击队员冲进了院子，三下两下就将两个日本兵收拾掉。其中那个欲奸污秀兰的日本兵，裤子还没有提起来，就被游击队员一刺刀捅死在地上。

秀兰穿好衣服，跑出堂屋，向八路军官兵问道，俺的冬冬呢？俺的冬冬呢？当她看见躺在墙角里已经死去的冬冬时，突然发出一声长嚎，猛地扑了过去。秀兰的一声长嚎，将所有在场的人，以及整个古井村人的心都给撕碎了……

十三

春天又一次来到了沂蒙山，山山岭岭上都开满了金灿灿的苦菜花、迎春花和红艳艳的杜鹃花。

初夏时节，一支八路军队伍开到了古井村附近，接连打了几个大胜仗，将日军打得丢盔弃甲，四处逃窜，连他们在这里的几个据点也给端掉了。于是，这一带又成了革命的根据地，群众抗日的热情也日益高涨起来。

这时候，牛牛已经三岁多了，不仅学会了说话，也能读诗背诗和唱儿歌了，甚至能扳着手指头从一数到一百了。秀兰不识字，只能教牛牛识数。时不时地，她会问牛牛，咱家几口人？牛牛说，2口。又问，咱家几个屋子？牛牛说，3个。接着，秀兰伸出右手，展开手指问，这是几个？牛牛说，5个。秀兰又将右手和左手一同伸出来，展开手指问，这是几个？牛牛说，10个。于是，秀兰就夸奖他说，牛牛真聪明，过几年娘就送你去上学。

不久，有一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从前线下来，被安排在秀兰家的小屋里养伤。这个八路军战士叫田春牛，小名也叫牛牛。有时候，秀兰喊声牛牛，不仅牛牛答应，那个八路军战士也跟着答应，惹得秀兰禁不住掩嘴而笑。

因为小名都叫牛牛，牛牛便跟八路军战士异常地亲热起来。每天一起床，他就跑到小屋里，趴在八路军战士床头上问这问那。八路军战士也非常喜欢跟牛牛在一块闲扯，扯玩了就教他写字认字。八路军战士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有一个笔记本和一支钢笔。他教牛牛写字找不到纸笔时，就从笔记本上撕下几页纸，用钢笔把内容写在纸上，如“中国共产党”“毛主席”“八路军”“打到日本鬼子”等。牛牛问，“毛主席”是谁呀？八路军战士说，毛主席是一个最最伟大的人物，他领导中国人民打鬼子斗地主，解放全中国，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吃上好饭，穿上新衣服，还能送你去学校读书。牛牛问，叔叔，我的名字怎么写呀？八路军战士问，你姓什么呢？牛牛说，我姓丁呀，因为我娘姓丁。八路军战士笑了笑，就在纸上写下了“丁牛牛”三个字。牛牛又问，我娘的名字怎么写呀？八路军战士问，你娘叫什么名字呢？牛牛说，我娘叫丁秀兰。八路军战士又在纸上写下了“丁秀兰”三个字。牛牛还问，叔叔，你的腿是怎么受伤的？八路军战士说，叔叔的腿是让日本鬼子打伤的。牛牛听了，瞪瞪眼，跺跺脚，气愤地说，哼，鬼子太坏了！叔叔，我长大了也要去打日本鬼子！八路军战士对牛牛伸出一根大拇指说，牛牛是好样的，好样的！

后来，八路军战士从秀兰口中知道了牛牛的情况，又听说了秀兰一家人的不幸遭遇，非常同情又非常敬佩地说，大嫂，你真是不容易啊，你是一位伟大的母亲，我真想喊你一声娘！秀兰微微一笑，没有说什么。

那个八路军战士又说，大嫂，这样吧，如果真是等不到牛牛的爸爸妈妈，我伤好后，回部队跟我们领导说一说，把牛牛接到部队后方去，让牛牛进部队的托儿所、幼儿园，你看这样行吗？秀兰说，你的心意俺领了，兄弟！但要把牛牛接到你们部队去，以后他的父母回来了，到哪儿去找他呢？俺觉得，日本鬼子也蹦跶不多久了，俺也没有了别的孩子，牛牛又有不少人保护着，还是俺来养着吧。

那个八路军战士很受感动，也知道秀兰家的日子很艰难，待到腿伤恢复得能下床时，便主动帮着秀兰劈柴、烧火和打扫卫生，有时还帮着秀兰洗衣服、缝被子什么的。秀兰说，你歇着吧，兄弟。八路军战士说，大嫂你不用客气，我这腿只有多走动，才能尽快恢复好。恢复好了，才能上战场杀鬼子呀！再说啦，这几个月来，俺吃您的，喝您的，还让您伺候俺，俺帮点小忙还不应该吗？大嫂，你就把俺当成自己的弟弟吧，俺今后走到哪里也忘不了您的恩情！一番话说得秀兰心里热乎乎的，激动得差点没有落下泪。

有一天，天香来秀兰的家，顺便送来一兜花生和一兜红枣。那八路军战士看到天香的一双大眼睛，话就多起来。天香见那战士鼻梁高高、脸盘方方正正的，模样儿很标致，人也很健谈，像遇到了知音一般，没有丝毫回避的意思，就和他交谈起来。两人越说越投机，看上去像是一对初恋的情人。

坐在一旁的秀兰想，都是因为战争，要不是战争的话，天香或许早就成家过起自己的小日子了。这日本人啥时候能被赶走，这战争又啥时候能结束呢？

天香起身离开时，八路军战士向她伸出了右手，爽快地说，交个朋友吧，也许哪天我们又见面了！天香不习惯握手，但出于客套和礼节，只好伸出手跟八路军战士握了握，然后红着脸回家去了。

那个八路军战士伤好归队后，这里的八路军部队在附近又跟日本人打了几次大仗，打得很惨烈，尽管死伤了不少自己的人，但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是越来越给灭下去了！

不久后的一天，天香又来秀兰家时，脸色难看地告诉秀兰说，他牺牲了。秀兰问，谁牺牲了？天香说，那个田春牛。天香说完就低下头去，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秀兰坐在那里，一幕幕回想着那个田春牛在她家时的情景，想着想着，鼻子一酸，眼泪就哗哗地淌了下来。

十四

抗日，抗日！全村的妇女都行动起来了。为了支援前线作战，秀兰也不甘落后，每天都带上牛牛，到村子后面的几间空屋里，和那些大娘大婶嫂子妹妹一块给八路军磨米、磨面、烙煎饼、纳鞋底、做军衣等等，常常要从一大早忙到深夜，甚至到凌晨才能回家歇一会。这虽然苦点累点，在照顾牛牛方面也分散了不少精力，但无论对她还是对牛牛而言，又都是一件好事：一来减少了她自个儿的寂寞，忙活起来时，就没空儿再去想过去那些伤心的事情，二来也减少了牛牛的孤单，可以借这机会让牛牛跟村里的小孩子们热闹快活在一起。

活儿不太多的时候，秀兰还能参加村里的冬学和识字班。自己学了字，晚上回到家中，再手把手教给牛牛。牛牛虽然才三岁多，但记性好，不多久就认识了上百个字。有时候，秀兰学会又忘记的字，牛牛竟能记得很清楚，反倒成了她的老师。家里没有纸张，秀兰就找一根柴禾棒什么的，写在地上让牛牛跟着读和写。后来，秀兰又从墙角里找来一块小木板，从山上找来一些石灰渣，每天在小木板上写几个字，让牛牛先记住了字的读音，再去照着写。不多久，娘儿俩在村里组织的识字写字比赛中，竟双双拿了第一名，被天香在会上表扬了又表扬，还给娘儿俩分别戴了朵大红花。

为了看护好牛牛，秀兰无论是在忙支前的事儿时还是在识字班上，都会比别的妇女多出一份心思来，那双眼睛会不时地盯着身边的牛牛，生怕一不注意牛牛跑丢了。但有一天，秀兰在忙着为前线的八路军烙煎饼时，一不留神，牛牛还是跑丢了。

发现牛牛丢了时，天色已接近黄昏。秀兰到门外喊了几声，不见牛牛回答，便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满村子里去寻找。这时，村里有一个小女孩告诉她，说刚才看见牛牛到山下面去了。秀兰又赶紧到山下去找，找了一圈子，也没有看见牛牛的身影，就心急火燎地把这事儿告诉了天香。

天香一听也急了，让妇女们先停下手中的活儿，又喊来村子里其他的人，要大家都去找。几十个人，找遍了村里的角角落落及村外的坡上坡下、沟沟壕壕，甚至连对面的树林子和附近的几个村子都找遍了，一直找到深更半夜，仍然没有找到牛牛。秀兰急得疯了一样，见人就问，看见牛牛了吗？看见牛牛了吗？

后来，秀兰问天香，会不会是让日本人给抓走啦？天香说，日本人抓走也得有点动静呀，可一点动静也没听到啊！再说，他们也不认识牛牛，为啥会单单抓走一个孩子呢？

秀兰一屁股坐在院门外的石阶上，彻底失望了。她扳着膝盖，仰着脸，精神崩溃了似的，又一次放声大哭起来。一直到了后半夜，她还坐在院门口不回家。天香和几个邻居只好硬把她架起来，架到了屋子里。天香说，嫂子，别哭了，哭也没有用。都怨俺，俺不该给你派活儿。秀兰说，哪能怨你呢，说罢又蒙脸哭起来。

这天夜里，秀兰没有睡，天香也没有睡，还有两个村干部和几个邻居也没有睡，他们围坐在秀兰家的堂屋里，商量着明天去找牛牛的事。

黎明时分，一个村干部出门解手时，回头发现秀兰家院门的门鼻上塞着一张白纸条。村干部不知道那是什么，拿到屋里的油灯下，展开一看，见上面写着这样几行字：

不要找了，你家的孩子在我们这里。我们与八路军没怨没仇，与

你也没怨没仇，不会伤害你孩子一根毫毛的。但我们要吃饭，要活命，

请你拿出伍块大洋，明天天黑后到老虎口接孩子。你一个人来，如果

有外人跟着，或是我们要的大洋拿不来，你的孩子会当场死在我们手

中。你要记住啊！

秀兰问，他们是土匪吗？天香说，不像。要真是土匪的话，他们不会只要5块大洋的。再说，这年月土匪大都是直接来抢，不会搞这种小把戏。我看，抢牛牛的不是外人，很可能就是咱这村里或是附近村里的。大家听了，也觉得天香说得有道理。但这伙人会是谁呢？大家心里一时也没个准儿。

这时，那个村干部说，我看这样吧，大家都回去筹一筹，看看能不能筹够5块大洋。家里有几块就先拿出几块来，筹够了，多的大家再拿回去，不够了咱们再想办法。

天香摆摆手，说不用了，俺爹死之前，还藏下一些银元，5块大洋应该没问题。大家听了，都被天香的仗义而感动，都拿敬佩的目光看着她。

这天晚上，当秀兰带着伍块大洋出发后，10多个民兵按照事先的安排，兵分两路，绕道来到离村子约莫三四里远的老虎口，悄悄埋伏在老虎口的两侧。秀兰走到老虎口那儿，借着月光，看见有两个蒙面人站在那儿。其中一个蒙面人，接过秀兰手中的5块大洋，往后退了退；另一个蒙面人把牛牛从黑影里牵出来，交给了秀兰。当两个蒙面人准备转身离去时，民兵们突然从两侧冲上来，迅即便将他们捉住了。正如天香所料，那两个劫持牛牛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土匪，而是邻近村里两个一贯游手好闲的混混。

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傍晚时分，秀兰正在那间屋子里忙着摊煎饼时，牛牛在屋外推铁环，一不小心，铁环便顺着山坡滚下了山。牛牛也没跟秀兰说，就去追铁环，一直追到山下的小溪边。这时，两个混混刚好出来溜达，看见了蹲在小溪边的牛牛。因为他们听人说过牛牛是八路军的孩子，见附近没有别的人，一时起了贼心，就用几句好话将牛牛骗到了村子对面的树林里，然后又带着牛牛钻进了林子那边的一个山洞里。晚上，他们一人在山洞里看守着牛牛，另一人跑回家写了那张纸条，趁天黑塞在了秀兰家的门鼻上。

尽管没有费很大周折就把牛牛找了回来，尽管牛牛的回来使秀兰有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但牛牛终归是丢过一回，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儿。如果牛牛真的被强盗和土匪劫走了呢？如果牛牛被日本人抓去了呢？那又会是个啥结果？秀兰这一想，便觉得很后怕，觉得她这个当娘的太粗心，于是便在心里狠狠地责怪起自己来。她默默地对自个儿说，秀兰呀秀兰，你可只剩下牛牛这一个孩子了，牛牛又不是你亲生的，而是八路军的孩子，你可得上点心呀！牛牛以后再不能出事啦，只要你还活着，牛牛啥时候都不能出事儿，你可得记住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