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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燕飞:苏格拉没有底 (7、8、9、10)
    • 作者:赵燕飞 更新时间:2022-03-28 05:18:03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3925



    明天就要考试了,沙漏的高考菜谱提前一天投入使用。她希望林之早点休息,十年寒窗,也不在乎这一个晚上。十点左右,林之上了床。沙漏已将第二天的荤素搭配全都准备好,电炖锅里已放入泡了半天的绿豆,沙漏打开电炖锅的开关,确认厨房里没什么事了,想去洗手间洗漱,却见林之双手捂着肚子从卧室冲了出来。沙漏的心猛地往下一沉。果然怕什么就来什么,林之真的拉肚子了。


    林之这段时间所吃的东西,每一种都经过千挑万选,菜谱也是多次试用,从未出现任何问题,那么,到底哪个环节出了错?


    难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沙漏从书柜里抱出一只小药箱,将藿香正气水、黄连素、创可贴、红花油、板蓝根、息斯敏、牛黄解毒片统统拨到一边,找到那盒才买不久的诺氟沙星胶囊,抽出说明书匆匆看了看,发现一句很关键的话:本品不宜用于十八岁以下的小儿及青少年。真是要命,沙漏双手在药盒里扒拉着,终于翻出一盒泻立停,仔细一看,已过保质期。对了,蝴蝶谷旁边的八方小区里面有好几家大药房,应该找得到二十四小时售药窗口。


    沙漏对正在厨房里开着液化气小火耐心烤馒头的林浩说了一声,急急忙忙出了门。烤馒头的偏方是同事告诉沙漏的,能止泻,但效果没那么快。此时的林之,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宝贵。当务之急,必须让他尽快止泻,越快越好。


    沙漏一路小跑,穿过一片又一片夜宵摊,在第六家药房前,再次停止奔跑。亮锃锃的卷闸门同样关得死死的,但左侧的墙上有一个小小的窗口,窗口被一块土黄色的四方木板封住了,木板上方“二十四小时售药窗口”的小招牌有些陈旧,但白底黑字一清二楚。沙漏举手去敲,笃笃笃,笃笃笃,笃笃笃,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应了句“来了”,哗的一声,木板被推开,一位睡眼惺忪的女孩蓬着头发,问沙漏要什么。


    沙漏的酒红色棉布家居裙差不多湿透了。她的右手紧紧攥着那盒泻立停,药盒贴近掌心的那一面,因为沾了汗水的缘故,颜色明显深一些。沙漏气喘吁吁跑回家里,顾不得顺便甩掉脚上的平跟休闲鞋,冲到餐桌旁。林之坐在餐椅上,愁眉苦脸的,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捏着烤馒头,有一下没一下地啃着。沙漏从纸盒里抽出药瓶,倒出两片,递给林之。林之左手接了,往嘴里一扔,端起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继续啃馒头,左手依然捂着肚子。沙漏眼睛红红的,不知是不是汗水流进眼眶的缘故。林之扫了沙漏一眼,松开左手,“我没事,肚子已经没那么疼了,这样用手捂着更舒服,你不要那副天就要塌下来的样子,拜托。”


    林浩站在一旁,没能忍住,“你怎么……”


    沙漏赶紧扯了扯林浩的手臂,林浩咽下其余的话,回卧室睡觉去了。沙漏在林之旁边的餐椅上坐下来,倒了半杯水,慢慢喝着。沙漏仍在喘粗气,林之不时发出吞咽的声音,两人便有了一唱一和的味道。


    吃完馒头和泻立停,林之又拉了一次。当他哭丧着脸走出洗手间时,沙漏迎过去安慰道,“别急,药效没那么快,等会就好了。”沙漏其实比林之更担心,她只是强装镇定。


    这一折腾,就到了凌晨两点多。佛祖保佑,林之终于止了泻。


    林浩早已开启打鼾模式,沙漏却是睁着双眼一直到天明。


    闹钟刚响,沙漏立刻起了床。一夜未曾合眼,她的脑袋像是塞满了湿棉絮,她用双手使劲拍了拍太阳穴,走到林之卧室门口。林之穿着睡衣睡裤坐在床上,眼睛似闭非闭,脸色黄黄的。沙漏叫了声儿子。林之双手揪住睡衣下摆,往上一抬,脱了睡衣。沙漏赶紧将搭在凳子上的深红色短袖纯棉T恤递给林之。


    林之的“战袍”是开门红,沙漏的“啦啦服”是一件熨得没有一丝皱褶的红色真丝旗袍。旗开得胜,旗开得胜,沙漏一边换衣服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林浩正在厨房做早餐,沙漏从他的衣橱里挑了件浅蓝色短袖衬衣。蓝色代表希望,和红色一样吉利。


    出门等电梯时,林之瞧了瞧沙漏,又瞧了瞧林浩,眉头一拧,“又不是去参加酒会。”沙漏平时很少穿旗袍,林浩也很少穿衬衫,他们的刻意,给林之心头那座大山又添了两块大石头。沙漏察觉到林之的不屑,想说什么又不敢说,刚好电梯来了,里面已经站了三四个人,保持沉默便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路上畅通无阻,不过十几分钟,就到了营盘路。市一中附近路段车流缓慢,路边站了交警,应无塞车之虞,即使塞车,林之也可从容赶考。沙漏暂时松了一口气。林之下车时,林浩说:“不要紧张,相信自己。”林之眼望一中校门嗯了一声。沙漏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轻快,“儿子,不要有压力,老妈永远支持你。”林之竟然冲沙漏一笑,“知道啦。”


    回去的路上,沙漏时不时冒出一句:儿子考试时不会拉肚子吧?忘了交代他字迹一定要工整,他应该会控制好时间吧?写作文一定要开好头结好尾……林浩打断她的话,说她比林之还要紧张,紧张有什么用?沙漏担心的问题,林之在学校时就已训练过无数遍了。想想也是,一阵困意涌上来,沙漏闭上双眼,车子却已驶进蝴蝶谷的地下车库,一条又一条减速带,将沙漏的瞌睡虫全赶跑了。


    林浩一进家门便开始忙碌。沙漏拿着手机倚在厨房门口,监督林浩洗菜切菜。林浩要她去睡一会,沙漏说:“睡不着。”睡不着是事实,沙漏主要不放心林浩洗菜。沙漏很仔细。她洗出来的青菜,没有一片发黄的叶子,没有一粒肉眼能见的沙子,而且要泡过三盆水以上,浸泡总时间不少于半个小时。在沙漏的火眼金睛之下,林浩拿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和细心,洗、泡、切,炖、煎、焖。沙漏点开手机,网上果然有了关于高考作文的最新消息。湖南的作文题是根据一组漫画写一篇不少于八百字的文章。沙漏飞快地瞄了瞄图,看完作文要求,心里想着若是自己来写的话,该怎么写?漫画很形象,又没有体裁限制,林之应该能够发挥出正常水平。


    沙漏心里七上八下的,很快到了十一点,她决定一个人去接儿子,要林浩留在家里安心搞饭菜、榨果汁。


    林之上了车,沙漏并没开口问考得怎么样,她很想问,但理智告诉她,不管林之考得好不好,她都没有问的必要。沙漏将空调温度调低些,从反光镜里悄悄观察坐在后排的林之。“考场热不热?”沙漏小心翼翼地问。林之脸色不太好,沙漏希望只是因为他昨晚没睡好的缘故。林之答非所问:“作文没写好,乱七八糟的。”沙漏的心往下一沉,微笑仍在脸上,“你以为没写好,阅卷老师可能认为你写得好。考完了就不要再想,累了一上午,你闭上眼睛休息一会。”林之将头斜靠在座椅上,眼睛似闭非闭,问沙漏:“妈,你知道作文题了吧,你怎么理解那几幅漫画?”


    沙漏从后视镜里瞧了林之一眼,放慢语速,边说边考虑措辞:“第一个孩子第一次考一百分,得到了一个亲吻;第二次考九十八分,被打了一记耳光;第二个孩子第一次考五十五分,被打了一记耳光,第二次考了六十一分,得到了一个亲吻。这组漫画可以从多个方面去解读,只要你抓住了吻痕和巴掌印这两个关键词,怎么写都没问题。”


    “如果你是阅卷老师就好了。”林之说完,干脆蜷起身子,躺在了座椅上。


    沙漏松了松油门,将空调温度稍微调高一点。


    下午的送考也是一路通畅。数学是林之最拿手的科目,看样子考得不错,沙漏接他时,他一上车就笑着喊了句“姆妈”。当晚,林之早早睡了,沙漏悄悄起来几次,见林之一直睡得安稳,她才放下心来,凌晨三点多,她也沉沉睡了。


    理综和英语,对林之来说,应无悬念可言。后来的事实证明,无论是沙漏对林之的猜测,还是林之的自我估分,都是八九不离十,林之的英语成绩,果然“控制”在五十分以下。这样的结果,林之平静接受,沙漏也不得不平静接受。换句话说,林之的英语无论考多少分,二十还是三十,沙漏都不会觉得意外。在这方面,她已经彻底死了心。有时她会觉得遗憾,如果林之生在不用非学英语不可的年代,他是不是会更轻松一点?她是不是也会更轻松一点?



    考完英语,林之彻底解脱了。


    他再次开启没日没夜的疯狂模式。


    林之和沙漏约法三章:在高考成绩出来之前,林之享有绝对自由,并有权始终锁住卧室门。任何时间段,无论林之狂睡大觉还是狂玩游戏,任何人不得以敲门或大声喊叫等方式影响林之。沙漏可以给林之留饭菜,也可以不留,有干粮就行,给米米就成。


    沙漏爽快答应。不答应又能怎样?徒增烦恼而已。


    但沙漏无法控制自己的好奇心。从林之房里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枪声,骂声,叫声,笑声,歌声,噼噼啪啪的键盘声……沙漏站在门口就能听到林之在里面飞哥长飞哥短的,果然在玩LOL。


    这样过了好几天,林之没出来吃过一顿热乎的饭菜。


    周五下午,林浩回家没见到林之,吃晚饭时没见到林之,晚上十一点多还没见到林之。他才懒得管什么约法三章,直接去敲林之的卧室门。敲了半天,门才开。林之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模样吓了林浩一跳。林之的书桌上,各路英雄在电脑屏幕上兀自拼杀,屏幕左右堆着各色垃圾:空牛奶盒,空饼干盒,空巧克力塑料包装袋,啃了一大半的干杧果条,几粒蓝莓干,揉成一团团的纸巾,纸巾上面胡乱压着发黑的苹果核和香蕉皮。整个房间连同林之都散发出一股发霉的味道。


    最要命的是,QQ音乐里,林之最喜欢的歌手正在捉着喉咙唱:


    “敬酒不吃吃罚酒的爽


    我一个人品尝


    你心里定在骂我轻狂


    但能把我怎样


    身在高楼心在北大荒


    我就这副死样


    何必跟我装


    没用场……”


    这首《敬酒不吃》来自《苏格拉没有底》,是林之最爱的歌曲,没有之一。林浩听得火冒三丈,说出的话自然火星子四溅,“你怎么不吃晚饭?”


    “我不饿。”


    “不饿就不要吃零食!”


    “你想饿死我吗?”


    “你不是说你不饿吗?”


    “我是说我现在不饿!”


    “你去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像人还是像鬼!”


    “像人像鬼都是我自己的事!”


    啪!林之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记耳光。林浩那只气急败坏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林之一把推开他,又推开听到动静刚好走到林浩身后的沙漏,冲到客厅门口,打开门,冲出去,砰的一下,将门关上。


    林浩对着大门吼道:“有本事就不要回来!”


    沙漏慌忙打开门追出去,电梯口没有林之。沙漏的身子一软,她靠着墙壁蹲下去,双手捂在胸口,她感觉自己的每一次呼与吸都是那样艰难。林浩坐在沙发上生了半天气,没见沙漏进门,出来发现沙漏蹲在地上,赶紧扶起来,连声问她“怎么了”。


    沙漏猛地抬起头,怒视林浩,歇斯底里地喊道:“找儿子!儿子没回来,你也不要回来!”


    林浩的双手紧紧握成拳头,他似乎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忍了这么多年,他实在不想再忍了,他脱口而出的话冷冰冰的,“你再不反省自己的教育方式,你的宝贝儿子迟早会被你亲手毁掉!”


    沙漏如遭雷击,她耷拉着头,半天,才喃喃地说:“找儿子,儿子没回来,你也不要回来……”


    “他的翅膀还没硬!我用我这条老命向你保证,你的宝贝儿子会在天亮之前乖乖回来!他要是不回来,证明他已经无药可救,我就当没生这个儿子!”


    林浩扔下沙漏,回屋睡觉去了。


    沙漏不可能把林浩从床上拎起来,她实在没有力气再和林浩大吵一架,只好独自歪在沙发上,盯着手机屏幕数时间。


    三十分钟过去了,林之没回来。


    一个小时过去了,林之没回来。


    两个小时过去了,林之还是没回来。


    林之没带手机,很可能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这么晚了,他能去哪里?林之的同学沙漏只记得小胖,可她没有小胖的手机号。她想翻看林之的手机通讯录。林之的手机摆在书桌上,屏幕已锁。沙漏尝试密码解锁。林之的生日,林浩的生日,她的生日,都不对。又试手机号,林之的不是,林浩的不是,她的也不是。林之会不会偷懒?沙漏从一输到六,不对。输入六个六、六个八、八个八、九个九……全都不对。一看时间,已经凌晨两点半。这深更半夜的,林之能去哪里?他会不会遇到坏人,比如吸毒者,比如抢劫犯?他会不会因为想不通而采取极端方式,像小胖一样?想到这些,沙漏眼前一黑,她一只手拿着林之的手机,另一只手抄起自己的手机,跌跌撞撞,出门寻人。


    长沙果然是不夜之城,蝴蝶谷附近的夜宵摊,仍东一群西一桌围了好些年轻人。他们看到沙漏濒临崩溃的模样,眼神里充满好奇。没发现林之。沙漏竖起拳头,敲敲自己疼得快要炸掉的脑袋,突然想起什么,她一路小跑,来到蝴蝶谷大门旁边的一家网吧,竟然关了门。附近还有一家,也已停止营业。


    网吧都关了门,林之会去哪里?他不会去浏阳河边吧?


    沙漏拖着沉重的脚步,向蝴蝶谷后面的浏阳河走去。长长的河堤空无一人。黑亮的河水静默着,沉睡的绿化树静默着,瘦高的路灯静默着。四周弥漫着一股近似诡异的气息。沙漏一个激灵,正要往回走,一团白白矮矮的影子向她缓缓走来。沙漏屏住呼吸。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原来是一只耷拉着尾巴的流浪狗,白狗突然汪汪地大叫起来,沙漏转身就逃。白狗似乎也被沙漏吓到,扭头往来时的路上跑去。


    沙漏以为白狗还在追她,她拼了命地跑啊跑。一个被谁丢弃的还有大半瓶的矿泉水瓶绊了她一下。沙漏扑通一声,摔倒在河堤上。两只手机从她手里飞出,一只的机身、机盖和电池分别躺在沙漏的眼皮子底下,另一只掉进旁边的草丛。


    草丛里传出尖锐的铃声,仿佛手机被摔疼而发出的哭喊。


    那是沙漏的手机。


    沙漏手脚并用爬过去,忙不迭捡起手机。是林浩。林浩说:“你的宝贝儿子回来了,你还不回来?”


    沙漏回到家中,林之早已将自己重新锁进卧室。林浩看到沙漏的两只膝盖蹭破了皮,好心问她怎么了要不要紧,沙漏大吼一声:“不关你事!”


    天一亮,林浩就拎起他的黑色手提包,回另一个城市去了。


    沙漏懒得再管林之,他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林之可以不管不顾地疯玩,沙漏的苦日子远未结束。明知再担心也没用,她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对于林之高考成绩的各种想象。作为一个体育生,就目前状况而言,林之最好的高考结局是,专业成绩刚上一本线,文化成绩超过一本线十分以上。这样的成绩,填报志愿的选择余地就会大很多,但这种可能性极小。幸运的结局,专业成绩刚上一本线,文化成绩也刚上一本线。这样的成绩,填报志愿就很头疼。填个最差的一本学校,还是选择好二本学校的好专业?总成绩上二本线是最有可能的事。最差的结局,专业成绩上了二本线,文化成绩只上了三本线甚至只上了高职专科线,这种结局,沙漏无法接受,也不愿多想。


    又过了一周。林之的头发已和野人相差无几,沙漏的功课也做得差不多了。林之有可能填报的学校,她已经在网上全部浏览过。沙漏将那些学校近五年与录取有关的数据,分成两个表格整理好。第一个表格记录的是十来所一本学校近五年的抛档线和录取线。第二个表格记录了二十几所二本学校近五年的抛档线和录取线。


    高考志愿的填报是一门学问,在尽可能不浪费分数的情况下,保证被相对最为理想的学校所录取,显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买东西讲究性价比,填志愿也一样。填报志愿原本是林之的事。在虚拟空间里冲锋陷阵的林之,恐怕早已忘了今夕何夕。


    眼睛被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刺得生疼时,沙漏会趴在书桌上养养神。这个时候,她羡慕关在卧室里自得其乐的林之,羡慕在另一个城市来去自如什么都不用操心的林浩。天生的劳碌命,沙漏这样安慰自己:认命吧你。


    六月二十五日,第一个谜底揭开。没有奇迹,也没有大失所望,林之的专业成绩离一本线差一分,文化成绩也只够填报体育专业的二本院校。沙漏不顾约法三章,去敲林之的卧室门。林之蓬首垢面打开门,满脸不耐烦。电脑屏幕上,一群英雄正兀自拼杀。QQ音乐里,还是那个歌手捉着喉咙唱,不过将《敬酒不吃》换成了《拆东墙》:


    “公元六五九年


    十九岁他接他爹的班


    考不取功名的后果是接手自家酒馆


    又听说同乡谁已经赴京做上小官


    他的梦往来客谁能买单……”


    沙漏问:“你未必一点都不关心高考成绩?”林之说:“关不关心一个样,离一本线差一分吧,你老人家是不是很失望?”沙漏望着林之网满红血丝的眼睛,一阵酸楚泛上心头,“儿子,凡事尽力就好,你能上二本,老妈照样高兴,闭关这么久,你该重返人间了吧?出去理个发,我们再研究怎么填报志愿。”


    做了那么多功课,真的要填志愿时,沙漏发现自己依然很纠结。她将数据分析给林之听,然后建议第一志愿填什么,第五志愿填什么,中间三个志愿填什么。林之问:“不都是平行志愿吗?”沙漏耐着性子解释,“的确是平行志愿,但其中的顺序很重要。第一个志愿我们要填报选择范围内相对最好的学校,这个志愿纯属拼运气,不能多做指望;第五个志愿是保底的,无论出现什么意外状况,你都能被这所学校录取。中间三个志愿按你的喜欢程度来填。”林之似懂非懂。沙漏继续解释,“说是平行志愿,但投档时还是按照你的填报顺序来。第一志愿尤其是第五志愿一定要慎重又慎重。”


    适合林之填报的外省院校极少,位于长沙市区的二本院校分数线都较高,以林之的总成绩,被录取的可能性很低,林之挑了其中一所作为第一志愿。其他合适的二本院校位于长沙地区之外的地州市,原来大多是地区师范学院。沙漏和林之比较了一下,挑了分别位于岳阳、衡阳、常德的三所二本学校。填报第五志愿时,林之说这个学校太远那个学校的网上评价不好,最后挑了所录取分数线相对最低交通相对最方便的二本学校。


    填完志愿,林之关上卧室门,重返“仙境”。反正还要个把月才有录取结果,沙漏随他继续疯。巧的是,录取结果出来的那一天,恰逢林之十八岁生日。


    从七月二十四日晚上十二点开始,沙漏就一直守在笔记本电脑前,不断查询林之档案的录取状态。一次又一次的“自由可投”之后,天亮了。八点半,沙漏打电话到单位,请了事假,继续守在电脑前。上午十一点钟,录取状态终于变成了“已经投档”,林之的档案被投到衡阳师范学院,这也是沙漏意料之中的结果。十多分钟后,录取状态变成“院校在阅”。林之当初填了专业服从。看样子,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林之要去衡阳度过四年大学生活了。


    沙漏关了笔记本电脑,从保险柜里拿出一只缎面首饰盒,小心打开,里面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淡绿翡翠观音。这枚冰种翡翠虽然颜色不够浓,但水头不错,肉质干净细腻,观音的面相丰润饱满,慈眉善目的,周身散发祥瑞之气。这是沙漏为林之悄悄准备的十八岁生日礼物,年前托朋友从云南带回来的,一直锁在保险柜里,沙漏想给林之一个大惊喜。


    沙漏手捧首饰盒,敲开林之的卧室门,笑着说:“儿子,生日快乐!”林之双手接过首饰盒,轻轻打开,苍白的脸上泛出微微的红,“哇,玉观音,谢谢姆妈。”沙漏拿起翡翠观音,林之弯下腰,低了头,让沙漏给他戴上。沙漏打量林之脖子上的翡翠观音,满意地说:“真好!祝儿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祝贺儿子考上衡阳师范学院。”林之头一低,视线落在翡翠观音上,“衡阳确实不错,可是……”


    “可是什么!”沙漏打断林之的话,“赶紧洗漱吧,双喜临门,我们得好好庆祝一下,去徐记吃海鲜行不?”



    沙漏没有开车,一则徐记那边经常没有停车位,二则沙漏还想喝点小酒,再说滴滴与优步正争得你死我活,打车便宜到令人不敢相信。


    林之坐在靠窗的卡座上,直接点了他最爱吃的三文鱼刺身和椒盐沙丁鱼,沙漏来到点菜区,才要了葱爆蛏子王、清蒸老虎斑,服务员就说:“您这边是两个人就餐吧,再点个青菜就差不多了。”沙漏笑了笑,接着点了白灼大明虾、萝卜炖筒子骨、西芹百合、酱油炒饭,想了想,又要了瓶干红。


    八个菜加一道主食是长长久久,再加一瓶红酒就是十全十美。沙漏在心里轻轻一笑。两个人点这么多菜,确实有些奢侈。服务员哪里知道,今天是个特殊日子,点再多的菜,沙漏都心甘情愿。


    沙漏交代服务员先把红酒倒进醒酒壶里,林之问:“放大招吗?”沙漏就笑,“放什么大招,这样的好日子,不喝点酒怎么行?你不是号称三五瓶啤酒放不倒你吗?”林之说:“我是怕你醉,我爸不在,我可背不动你。”


    林浩对生日历来看得很淡,说到底,他是一个缺乏浪漫情怀的男人。沙漏从没指望他给自己任何惊喜,但他对亲生儿子的十八岁生日也看得如此之淡,令沙漏心寒。此时此刻,她竟有了与儿子相依为命的感觉。林浩缺席如此重要的日子,不管拿出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沙漏都不打算原谅他。


    “你老爸忙,我们不管他。放心,就算老妈醉了,也保证不要你背。”沙漏拨动桌面,将那管芥末转到自己面前,挤了一丁点放在小碟里,将芥末递给林之,“别挤太多,小心呛到。”


    服务员端上第一道菜:白灼大明虾。沙漏拿起酒壶,往两只酒杯里分别倒了刚好盖住杯底的干红,递了一杯给林之,很认真地说:“沙师兄想敬‘苏格拉没有底’,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敬酒不吃》吗?”


    林之醒悟过来,哈哈一笑,主动与沙漏碰杯,沙漏说了几句祝福的话,两人一起干了杯中酒。沙漏抓了几只大明虾放到自己菜碟里。她剥虾很厉害,三下五除二,就能从容剥完一只虾,虾肉是完整的,虾身看起来也是完整的。沙漏将剥出的第一筷虾肉放到林之菜碟里。林之说了句“谢谢”,要沙漏自己吃。


    三文鱼刺身上桌时,沙漏先用公筷夹了两三块放到林之的调料碟里,又从铺了冰块大得惊人的盘子里挑了一块最小的三文鱼,在自己的小碟里蘸蘸调了芥末的生抽,尝了尝味道,的确不错,便要林之多吃点。


    菜上齐,酒已不知几巡。沙漏的脸早就红得像盘中剩下的大明虾,林之仍是面不改色。林之望了望沙漏,“沙师兄,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来,我们再碰一下。这个暑假你可以尽情玩,大学四年可得努力,争取考研哦。”


    “妈,我不想读大学。”


    “我喝醉了还是你喝醉了?”


    “都没醉,飞哥你知道吧,我最好的网友,他是一名游戏主播,现在红得不得了。这一个多月,在他的帮助下,我也成了一个当红游戏主播,与飞哥签约的那个网站说要和我签约,如果签约顺利,我就不去读大学了。我是这样想的,与其在大学浪费四年时间再出来找工作,不如现在就开始挣钱。读大学也是为了找工作啊,你说对不对?”


    沙漏望着林之,一脸不敢相信的表情,“读大学难道只是为了找个工作?我们辛苦了这么多年,你舍得就这样半途而废?我无法理解。”


    林之将手里的红酒杯往桌上一顿,双眼圆睁瞪着沙漏,“因为你是你,我是我,你永远无法理解我,就像我永远无法理解你一样!”


    天在旋,地在转,沙漏将头后仰,靠在椅背上,半天才说:“儿子,我今天不想和你吵。说实话,我心里很难受,过去的许多事情好像一下子就把我给淹没了。你记得吗?你十二岁的时候,还不肯一个人睡。我睡了一个星期的沙发,才将你的坏习惯改过来,你总说你的皮肤好饿……”沙漏顿了顿,接着说,“你在四岁以前经常感冒发烧,有一回怎么也退不了烧,我抱着你在医院里打吊针,你哭我也哭,你哭累了才睡,你睡了我还在哭……”说到这里,沙漏坐直身子,又为自己倒了大半杯干红。


    林之夹了一块三文鱼,还没放进嘴里,突然吭吭地咳了起来。见林之咳出两行泪,沙漏放下刚端起的酒杯,从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递给林之。


    林之飞快地抹了眼泪,“芥末太放多了……”


    沙漏重新端起酒杯,独自干了,扶着桌子站起来,大着舌头说:“儿子,妈妈现在也,也觉得皮肤,好,好饿,你,你能不能,抱,抱抱我?”


    林之将凳子推开,走到沙漏身旁,伸开长长的手臂,正在犹豫,沙漏却扑通一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往桌上一放,头往手臂上一趴,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小说月报·原创版》2017年第10期首发,《长江文艺·好小说》2017年第11期转载。)


    【作者简介:赵燕飞,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香奈儿》《明月几时有》,中短篇小说集《等待阿尔法》《一声长啸》《手心里的痣》《浏阳河上烟花雨》《浪漫极了》,多篇小说、散文入选《新华文摘》(网络版)、《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重要选刊或年度选本,中篇小说《春晚》获“中骏杯”《小说选刊》双年奖最佳读者印象奖、第六届毛泽东文学奖,散文《花奴》获《湘江文艺》首届双年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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