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山还在市委组织部上班的那阵子，每次老杨在街上遇到他，都会立马停下手中那辆二手本田，迅速放下车窗，然后支出大半个头，望着肖山拉扯着嗓子热情地问：“小肖，去哪里啊？我载你一程。”

市委在A市南面，有次肖山去城北办点事，归来那会儿，正站在站牌踌躇着要不要打的时，老杨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还是开着那辆有点破旧但擦得光亮的本田。

“小肖，去哪里啊？我载你一程。”照常，老杨放下车窗，支出大半个头，拉扯着嗓子热情地问。

肖山摆摆手，笑道：“不用了，我回办公室，还远着了，就不麻烦你了。”

“哪里哪里，说什么麻烦，我也正要去附近办点事。”老杨说着便拉开车门，示意肖山上车。

犹豫片刻，肖山还是进了老杨的车。老杨有些激动，一路上说了很多，经济、政治等等，总之，天文地理鸡毛蒜皮无所不谈。好几十里的路，似乎几分钟就到了。在市委门外，肖山对老杨说了声谢谢并顺带递上一支中华，老杨愣了下，然后笑起来，眉眼都挤成一团，说：“说什么谢谢啊，你我哥俩儿还说这些，以后只要兄弟瞧得起，只要有用得着我杨某的地方，兄弟尽管开口就是了。”后半句字字响亮，铿锵有力。

向市委走了十几步后，肖山突然想起什么，于是转身，此时的老杨正驾着车朝原路返回。在车上时，老杨说他朋友住在市委南面，而此刻，车却明明向北驶去。

来城里这么多年，肖山还是改不了那股乡村的味道，别人帮了个忙就一定要千恩万谢心里才舒坦。有时想想，当初混到市委组织部当个干部科科长，还是挺不容易的。中专毕业那年，自己四处求职、到处碰壁，后来心有不甘便发狠买回一大堆资料准备自考公务员。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乡村老师，凭着点微薄的关系，加上点买鸡卖猪只差没卖人的钱，踏破了鞋子，磨破了嘴皮，受尽了白眼总算为自己在当地乡镇府谋得了一份职位。

刚上班的那阵子，不会说话，不会做人，领导说是对的自己偏要说是错的，领导让自己陪他老人家打牌，自己却偏不识趣，不停地赢钱，为此开罪了不少人。

后来总算学会了卖乖，加上工作出色，几年后肖山便被调到市委组织部，进了干部科，并慢慢混上了科长的职位，掌管干部人事生死大权，久而久之，别人的奉承、谄媚也就多了起来。肖山开始还不大习惯，久了，就见怪不怪了，也越发的麻木起来。

老杨是肖山以前工作的那个乡政府的党委书记，众多人中，肖山觉得只有他还不错，一大把年纪，笑起来时却一脸憨厚，说话时又义正言辞，最重要的是为人真诚，待自己不薄。老杨很少到肖山那去办事，偶尔去也是拉拉家常顺便委婉地推荐乡上一些优秀的年轻干部，肖山听在耳里，也记在了心里。

好花不常在，好景不常开。正当肖山准备在市委组织部大展宏图时，中央颁布法令，要求各地方政府对在编在岗公务员进行清理，唯一可以证明肖山是公务员的几年前的公务员准考证，却不知被丢到了哪里。肖山在公寓、在老家翻箱倒柜，差点没把地皮掀起来地找了好几次，还是以失望告终。找到了中专毕业证、初中毕业证甚至小学毕业证，唯独没找到该死的公务员准考证。

不幸中的万幸，肖山在上司的力保下，没有像别的同事那样被发配到偏远的乡镇工作，而是调到市国土局办公室当个一般职员，很好的部门，但比起组织部感觉又差了些许。曾今的叱诧曾今的辉煌，霎那间便成为过眼云烟。肖山知道，在组织部，很多人是见不惯他的，特别是那些较他年长的，一个后生小辈，凭什么就要手握重权。

现在倒是好了，尘归尘，土归途，一切皆平静下来。

上街时，肖山偶尔也会遇到曾今找他办事的那些人，他们大多礼貌地笑笑，客气地寒暄几句后便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只有老杨，还是没变，仿佛完全不知道他调部门这件事似的，碰到他时，依旧热情地招呼，依旧毫不嫌麻烦地把他从城东载到城西，城南兜到城北。

有次肖山在国土局办公室外看到老杨，便热情地上前打招呼。

老杨见到，也马上迎了上来，笑呵呵地拍了下肖山的肩膀，说：“原来你常来这里混啊，怪不得在组织部没怎么看到你。”

“我现在就在这里上班。”肖山语气瞬间缓下来。

“你的意思是，你没在组织部上班了？”。老杨一脸吃惊，眼中有点惋惜，有点失望。

“嗯。”

“没事，小肖，看开点，像你这种人才在哪里都能为国家做贡献。”

肖山讪讪地笑，不知怎么把话接下去，倒是老杨，又拍了下肖山的肩，说：“小肖，改天有空走去撮顿，我们哥俩好好喝几杯。我现在有事，就先走了，到时我约你，可不要不给面子。”

“那你忙去吧。”肖山淡淡回了句，言语间有点感伤，有点凄凉，是人走茶凉的味道吧。肖山摇摇头，转身走进办公室。

后来，不知为何，肖山就很少再见老杨了，以前一个星期至少可以见三四次的人，现在一个月也难见一两次。某个淫雨霏霏的下午，肖山夹着文件包急匆匆向组织部赶去办点事，路上却无意碰到老杨。老杨正从酒店出来，也看到肖山。

“去哪里啊，小肖？”老杨热情地问。

“哦，去住建局办点事。”

“那小肖啊，你得走快点哦，你看雨都下大了。我有急事，这次就不能送你了，先走了。”老杨客套了几句，便径直朝一部崭新的本田走去。

“没事，忙你的去吧，我不碍事。”

看着被缓缓启动接着绝尘而去的老杨的车，肖山心里很不是滋味，怎么个不是滋味，自己也说不上来，有点哽，泛着点酸。肖山突然想起上次在国土局办公室外，老杨听到他说已经调离组织部时，眼中有种异样的东西一闪而过。

本想打个的去住建局，转念一想离市委也没多远，加之雨越下越大，就忍不住想去组织部看看。进了办公室，看到以前的同事小李正在将一个用的纸杯丢进垃圾筒里，就问：“小李，刚才谁来过啊？”

“老杨啊，就是那个和你挺熟的，笑起来满脸憨厚的老杨。那人挺热情的，最近每次碰到我，都非要载我一程……”小李一边整理着手中的资料一边自顾着愉快得说开了，突然意识到什么，于是抬起头:“肖哥，你看我这人，一说起来就收不住，都忘了问你来有什么事。”

“哦，没事，路过这里，就顺便进来看看。”肖山淡淡回了句。

世态炎凉，人走茶凉啊。肖山想起某个退休老干部的话，叹了口气，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