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佳近似度:诗译者的最高追求
- 作者:赵振江 更新时间:2014-10-15 02:08:48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677次
[导读]赵振江,翻译家。译著有《马丁·菲耶罗》《安东尼奥·马查多诗选》和鲁文·达里奥、米斯特拉尔、聂鲁达、帕斯、希梅内斯、加西亚·洛尔卡等人的诗选以及小说《火石与宝石》《金鸡》等。
有人说,诗歌是不可译的。这话有一定道理,但不全面。应当说,有可译的部分,也有不可译的部分。一般说来,诗歌的内容是可译的,形式几乎是不可译的。诗歌的内容可译,但不容易译,这里我所说的是抒情诗,因为它不同于叙事文学,后者有故事情节,有逻辑性;而抒情诗则不同,尤其是现当代诗歌,没有故事情节,甚至没有逻辑性,抒情诗靠的是意象,是比喻,是想象力,译者很难吃透原诗的内涵,翻译起来自然不容易。
就我个人的体会而言,理解原诗,很重要的一点是“设身处地”,是“进入角色”,是体会原诗作者在彼时彼地的情感和心态。这样,离原诗的内容总不会太远。译诗与原诗,只能“似”,不可能“是”,译者的最高追求是“最佳近似度”。之所以说“进入角色”,是因为译者有点像演员,是二度创作。
诗歌的表现形式一般是不可译的(当然,“硬译”也不是不可以,但往往事倍功半),尤其是汉语与西方语言的互译。汉语是表意文字,每个字都是单音节,而且有四声变化;西方语言是拼音文字,每个单词的音节数目不等,可以长短搭配,加上重音,便可产生鲜明的节奏,但没有汉语的声调变化。就西班牙语而言,它只有5个元音(A、E、I、O、U),韵脚比较单调,因此现当代诗歌多为素体,重节奏而不再押韵。而汉语呢,几乎是“无韵不成诗”,即便是自由体,也要讲抑扬顿挫。
既然诗歌的形式一般是不可译的,而译者却要把外文诗译成中文诗,就只有靠二度“创作”。它不是自由创作,而是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他人的意念,这就是所谓“带着镣铐跳舞”。
有人可能认为,只要把原诗的意思一五一十地译出来就可以了,“意境”译出来就行了;既然节奏、韵律是不可译的,何必管它呢。我个人认为,这样做只是一般翻译,而不是诗歌翻译。
鉴于上述理由,在我国翻译史上,曾有人主张“诗人译诗”。无独有偶,墨西哥诗人、199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也认为:“从理论上说,只有诗人才应该译诗”。果真如此,势必使诗歌翻译的路越走越窄,因此后来便从“诗人译诗”发展为“以诗译诗”;帕斯本人也发现:“实际上,诗人成为好译者的情况寥寥无几。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几乎总是利用他人的诗歌作为出发点来创作自己的诗歌”。帕斯认为:好的诗人不一定是好的译者;而好的诗歌译者不仅是译者,还应是诗人。我认为,诗歌译者不必是诗人,但应该会写诗。译诗和写诗的区别在于:写诗是从无到有,译诗是“从有到有”。翻译只能是对原诗模仿和再现,而不可能是百分之百的复制。
在我国,自严复提出“信、达、雅”以来,不断有人对文学翻译提出各种各样的标准,诸如“形似与神似”、“表层含义与深层含义”以及“化”等“万变不离其宗”的理念。但这都是对译作的要求,至于译者如何达到这样的要求,却没有也难以提出具体方法,因而不具可操作性。有一次,我去参加一个文学翻译研讨会。许多翻译名家聚集一堂,研讨了一整天,主持人在做总结时说,经过一天的讨论,大家的共识是:要想做好文学翻译,译者的外语和汉语水平都要好。听了这样的“结论”,大家都笑了起来。
翻译本身是一项个人的脑力劳动,成果好坏取决于译者译入语和译出语水平的高低,这是不言而喻的。水平高的译者对原诗有透彻的理解,又能用准确、鲜明、生动的语言来转述原诗的内容,同时还能关照原诗的风格与神韵。不同的译者具有不同的特点,这就是为什么“10个译者会译出10个不同的莎士比亚”来。诗歌翻译水平的高低,一般只是相比较而言。
举几个例子。智利有一位家喻户晓的女歌唱家碧奥莱塔·帕拉,是著名诗人、2011年塞万提斯文学奖得主尼卡诺尔·帕拉的妹妹。她创作的一首脍炙人口的歌曲:Gracias a la vida。不止一个译文将歌名译成《感谢生活》。La vida 最常用的意思的确是“生活”,但在此处应该译为《感谢生命》,因为歌词是:Gracias a la vida que me ha dado tanto / Me dio dos luceros que cuando los abro /Perfecto distingo lo negro del blanco / Y en el alto cielo su fondo estrellado / Y en las multitudes el hombre que yo amo. 大致意思是:我感谢生命,它对我如此多情。赐给我两颗明星,每当我睁开眼睛,就能使黑白分明;在高高的夜空,能看到深邃的繁星;在人群中能看到爱人的身影……接着又说到生命赐予她“声音、双脚、心灵、表情”,这显然不是“生活”所能赐予的。如果联系歌唱家写完这首歌就自杀的事实,就更不能将“生命”译作“生活”了。
西班牙著名诗人加西亚·洛尔卡曾创作一部题为La zapatera prodigiosa的民间喜剧, 《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译为《古怪的鞋匠老婆》。这个书名会产生歧义,“古怪的”究竟是鞋匠还是鞋匠老婆呢?翻译的关键是对prodigiosa的词义做出选择。该词的本义是“出奇”的、“非同一般”的,但有褒贬之分。读过该剧会发现,女主人公是因为“超凡脱俗”才被邻居视为“另类”的。依笔者之见,译为《鞋匠的俏媳妇》似更贴切。加西亚·洛尔卡的另一部剧作Doña Rosita la soltera, 直译成中文是《未婚女子小罗莎》,《大百科全书·外国文学卷》中译为《老处女罗西达》,在汉语语境中,“老处女”带有明显的贬义,而Doña(堂娜)却是尊称,相当于“堂吉诃德”中的“堂”。该剧中,女主人公小罗莎(罗茜达)之所以蹉跎了青春岁月一直单身,是因为她痴心地等待未婚夫(表哥)从美洲归来。据此,我想起了李白的诗句“坐愁红颜老”,似可作为该剧的标题翻译,当然,其中的“中国味”又稍嫌太浓。其实,直译为《未婚女子小罗莎》也比《老处女罗西达》要好些。
由此,我想到了20年前在西班牙格拉纳达大学翻译《红楼梦》诗词时的情况:为了保证译文的忠实,首先由我作两种形式的翻译。一种是不管西语的语法结构,逐字硬译,“对号入座”,并标出如何发音。目的在于使与我合作的西班牙人(他不懂中文,但会写诗)对原文的“本来面目”(包括韵律)有总体印象,并了解每句诗的内容。当然,这样的翻译,有时他根本看不懂,我要逐字逐句地解释。另一种则是按照西班牙语的语法规范翻译,我的合作者在这两种翻译的基础上加工,使其成为名副其实的西班牙语诗歌,修改后再交我审定。我们意见一致后,再把稿子给几位诗人朋友传阅,请他们提出意见并修改。不难看出,诗歌翻译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经常有人问我:某某人译的西班牙文版的唐诗怎么样? 我认为:这要看译者会不会用西班牙文写诗。会用西班牙文写诗的,自然能译诗;根本不会用西班牙文写诗的,又如何能把中国诗歌译成西班牙文呢?因此,我从不敢贸然承诺把诗人朋友的诗作翻译成西文,我做汉译西翻译一定有前提条件:与西班牙语诗人合作。
再举外国人将汉语诗歌翻译成西语的例子。墨西哥著名诗人帕斯也是一位杰出的翻译家,《帕斯全集》的第12卷,收录了他翻译的唐宋诗词。比如杜甫的七律《春望》:“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帕斯的译文(直译)是这样的:
El imperio se ha roto, quedan montes y ríos;
marzo, verde marea, cubre calles y plazas。
Dureza de estas horas: lágrimas en las flores,
los vuelos de los pájaros dibujaban despedidas。
Hablan torres y almenas el lenguaje del fuego,
oro molido el precio de una carta a mi gente。
Me rasco la cabeza, cano y ralo mi pelo
ya no detiene el tenue alfiler del bonete。
再翻译成中文是:
帝国破碎了,山河依然在,
三月,绿潮淹没了街巷和广场。
现时严峻:花上有泪水,
鸟儿飞翔,描绘着别离。
碉楼和垛口说着火的语言,
斑驳的黄金是家书的价格。
我搔着头,头发花白而又稀少,
已经留不住轻轻的头簪。
帕斯翻译的诗意无人质疑,但与原诗有多大出入就难说了。从字面上看,第二句就不是原诗,但仔细推敲,意思似乎也没变:“三月”不是春天吗,“绿潮”不是植被(即草木)吗;有街道和广场的地方就是城镇,“淹没”不是意味着“草木深”吗?往下读发现:译者似乎把“烽火连三月”中的三月理解成了3月份,并且提前到了第二句,所以第五句就变成了“碉楼和垛口说着火的语言”,原诗中“战事旷日持久”的意思就没有了,“家书抵万金”也就失去了依据。
需要指出的是,帕斯不是从汉语译出的,理解的偏差不一定是他的问题,这又引出另一个话题:转译诗歌一般不可取,但并非不可为。解放前和解放初,我国根本没有西班牙语教学,懂西班牙语的人才极为匮乏,而西班牙语世界向来又是诗人辈出的地方,要介绍那里的诗歌就非转译不可,因此,我们对转译者一向是满怀尊敬与感激之情的。经过几十年的培养,一代又一代的西班牙语译者已经成长起来,诗歌还是从原文直译为好。但如果把中国诗译成外国诗,还是与外国诗人合译为好;当然,如果中文译者本人就能用外语写诗,则另当别论。
译 文
拥抱你的身体如同树干拥抱大地,
用全部的树冠和全部的树根,
谁能将我拔起,谁能让我离开你
母亲?
谁能拥抱你的腹部并将她夺走,
既然她巨大的环境给了我肌体之根?
谁能拥抱你的腹部——我永久的家,
无人!
母亲:永远的深处,永远的土地:
全部的血液在那里汇合的内心:
所有在那里倒下的骨骼都会站起来:
母亲。
说母亲就是说“养育我的大地”;
就是对死者说:起来,弟兄姐妹;
就是在口上感觉、在地下倾听
血液。
另一位母亲只是你的河流上的一座桥。
另一个胸膛是你的海洋里的一个泡沫。
以你的取之不尽,你才是完美无损,
母亲。
土地:在你的口中,在你的灵魂,无所不在。
我要吃的土地,她最终要将我吞下。
你将用更大的力气,重新生出我这个人,
母亲。
当我在你的身上变成一个轻轻的印痕,
你便会用更大的力气生出我这个人。
当儿子是一个儿子,无论生死都在呼喊:
母亲!
兄弟姐妹们:让我们保卫她遭到攻击的腹部,
各处成长的乌鸦都要去那里,
因为那里有邪恶的翅膀起飞需要的
空气。
请将有限的情感和部分的爱戴
向你们心灵的边沿抛撒。
在她身旁的小小的故事,永远
伟大。
一幅照片和一块土地,
有时一座山如同一封信。
如今你是生长在各地的草啊
母亲。
土地之家将我们融合在阳光里,
最昏暗的死者们要拼命站起身,
要和我们熔铸在一起并拯救
母亲。
西班牙,坚忍的岩石,分为痛苦
和深刻的两部分:
它们不会使我离开你高尚的心啊
母亲。
除了为你而死,,还求你一件事情:
当我的妻儿经过时,
你的腹部所在的角落,要让他们亲临,
母亲。
——赵振江译米格尔·埃尔南德斯《西班牙母亲》
【免责声明:本站所发表的文章,较少部分来源于各相关媒体或者网络,内容仅供参阅,与本站立场无关。如有不符合事实,或影响到您利益的文章,请及时告知,本站立即删除。谢谢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