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法桐叶簌簌落在青石板路上，我和老邓缩着脖子正站在老古的门市部前，忽然听见路那边传来急切的喊声：“老邓！老邓！”

我转身，看见陈柬之正站在那里，藏蓝色中山装浆洗得发白，皮鞋头却擦得锃亮。他鬓角的白发比几年前更多了，可脸上的神气劲儿倒像是年轻了几岁。“我退休了！我退休了！”他扯着嗓子喊，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

老邓往我身边靠了靠，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他为啥非跟咱们说这个？”他往掌心呵了口热气，“一来是真到岁数了，二来……”他顿了顿，“当年工厂破产后，我们各奔东西，他换了个单位，竟然贪污公款，被他相好的举报后被抓起来，蹲了三年大牢。现在能办退休，说明又给他恢复公职了，这就急着告诉别人，不是原来灰溜溜的样子了。”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曾经的九十年代的红星机械厂，陈柬之是车间主任，成天背着手在车间晃悠，看见谁动作慢，抄起扳手就砸：“不想干滚蛋，厂子离了谁都转！”有次，小王操作失误弄坏机器，他踢了小王一脚，小王没站稳，扑倒在水泥地上，膝盖上还流了血。

“他一心惦记别人家的老婆，他没想到的是，他老婆也给他戴了顶大大的有色的帽子，又带着孩子跑了。”老邓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陈柬之已经走到跟前，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中午我请客，就去咱们以前常去的站前水饺店！”他的目光扫过我们，又飞快地移开。  我盯一眼他也不复年轻的脸，他脸上的褶子竟显得非常深。当年他仗着得势，视普通工人如蝼蚁，如今却像只落单的麻雀，巴巴地想挤进旧群落。

老邓冷笑一声，拽着我就要走。

陈柬之踉跄着追了两步：“我……我当年……”

老邓挥挥手：“我们还有事，走了。”

巷口的风卷着枯叶扑在陈柬之的脸上，他抬手去挡的动作，让我想起那年冬天，他一脚踹翻老邓用来暖手的炭火盆，火星溅在老邓的棉鞋上，烧出个大洞。老邓和他打起来，老邓被厂里处分。

现在，陈柬之站在那里，中山装的下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吹倒。

老古喊着我们，我和老邓转身走进门市部。门帘在身后落下时，我看见陈柬之还站在原地，对着我们的背影喊着：“明天我过来找你们，我请客！” 

老邓嗤笑一声，对老古说：“看见了吧，当年踩着咱们往上爬，现在摔下来了，倒想起旧情分了。”

老古哼了一声：“这几年他就像过街老鼠一样，灰溜溜地不敢见人。听说，他是以保外就医的名义出来的，手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出来后就躲到乡下他老岳父家里。这是能退休了，办了退休手续，又人模人样起来。”

我一笑，说道：“全厂的人都知道，你和他斗了许多年，在家属院里，你媳妇和他媳妇斗了许多年，这都退休了，相逢一笑泯恩仇，也该化解了。大家都传说，陈柬之的相好就是你使的美人计，你和他相好的关系也不错。”

老古哈哈笑着，给我俩倒茶：“明天他要是过来请客，我非把他灌醉不可，再怎么说，我和他同一年进厂，同一年转干成为副科级。”

我端起茶杯，喝口茶说：“都是历尽劫波，你的退休手续也要办好了，明天，我们就提前为你祝贺。陈柬之能主动请客，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啊，看样子他也已经放下了许多事。你老哥哪方面都比他强，你的心胸他更不能比，多年前厂里的那点恩怨就一点点放下吧，我们还都要在这个家属院里度余生，在一起过退休生活呢。”

老古也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说道：“好！”

暖黄的灯光下，茶碗里的热气袅袅升腾。我望着窗外陈柬之逐渐模糊的身影，忽然觉得那些意气风发的岁月，那些咬牙切齿的怨恨，都像这杯茶，滚烫时灼人，放凉了也不过是碗寡淡的水。昔日的那一切一切都在渐渐远去，幻化成眼前的平淡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