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早晨，天有薄云，风送微凉，自石佛路那阅尽沧桑的节制闸起北行，信步于古运河西岸新筑的步道。

自1283年运河于此贯通，至明清，石佛闸乃漕运咽喉，七百余年光阴，曾见证无数舟楫往来，桨声帆影。如今，作为“运河之都”济宁精心梳洗的这段水岸，垃圾尽除，管道深埋，新植的白蜡、水杉、枫、樱、木瓜与各色花草，已悄然撑起一片深浅不一的绿色长廊。道旁灯杆初立，路面平坦蜿蜒，澄碧河水倒映着垂钓者的身影，早晚风物，各成画图。这段道路，已成为我往来湖畔云庐与太白湖间的寻常径途。

沿河岸，新叶葳蕤，樱花早谢，绿草织成厚毯，铺展开去。草色间，有一片如红霞坠于绿茵，趋近见密密直立的细茎托着红色碎花，于风中轻颤，甚是惹眼，是未曾见过的花草。仅半时间，竟装扮出如此美景，甚是让人惊叹。

正行间，不远处的绿毯上突出一株阔叶植物，本以为是寻常野苘，走近一看，心头一喜——竟是一棵“银凤菜”！此物做汤凉拌，皆是妙品。不及细想，手指已轻轻掐下那顶端芯叶。站定四顾，看看还有没有。果然，就在刚才走过来的路旁草丛中，有一抹异于草坪的色泽，疾步折返，果然又是。

索性俯身低头，在草隙间细细搜寻。但见它们零零星星散落于如茵碧毯之上，有的单株独立，有的分出三五个杈。那绛红的梗，顶着略泛红晕的嫩叶，簇拥着晶莹的露珠，恍若花朵。顾不得露水打湿鞋袜，在那绿毯上折返流连，采撷不休，不消片刻，手中已是盈盈一握，仿佛攥住了运河清晨最鲜活的精华。

正欲起身，竟又瞥见新颜——是"灰灰菜”！叶面凝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银粉，叶背稍有降红，它与"银凤菜”一样，都是舌尖的恩物。

原想采几棵就罢手，却兴致不减，目光愈发专注，竟又发现藏在草丛深处，匍匐地面生长的"马蜂菜”。那蔓梗虽是泛红的，因贴着地皮，又为杂草半掩，若非俯身细看，极易错过。此物凉拌最佳，微酸带点滑溜，有清热解毒、缓解腹泄之功效，更是佐酒的佳品。

起初大小皆取，采得多了，此刻只精心掐选壮实的顶心嫩芽，还特意留下老蔓老梗，想着过几日新绿又生，再来采撷。

归家，将这把带着泥土的野菜浸入清水中。叶片缓缓舒展，夹带的细沙悄然沉底，露珠凝成的小花漾开淡淡的野草芬芳。清水涤荡，尘泥尽褪，叶脉清晰可见，更显出那份天然的鲜嫩。

焯水后，盛在大碗里，撒上细盐，点几滴香油，竹筷轻拌。霎时，油润的光泽裹住了蓬勃的绿意，一股山野清香入鼻。投入清汤滚沸，片片绿叶在汤水中荡漾，如点点青舟，渡一江春水，几缕清香盈鼻，啜饮一口，野菜特有的清苦与回甘，瞬间唤醒了沉睡的味蕾。用作面条的浇头，亦是鲜上加鲜，那滋味，既遥远又切近，充满唇齿之间。

曾几何时，这些野菜是艰难岁月里无奈的充饥之物，它们是拯救了生命的滋味。如今，视若珍馐，想吃都难觅。我曾去他人菜园，也没寻得几棵。菜市上买的，总也寻不回记忆的味道。谁知，这滋味竟于今日在此得以重温。

古老的运河水，流淌了七百余年。石佛闸默立，看惯了帆去舟来，繁华落寞。今日晨光里，它又静静映照着我俯身寻索的身影。那星星点点的野蔌，是大地最慷慨的日常馈赠，恰如《诗经》所咏“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平凡草木间本藏着天地清芬，美好就近水寻常处。我们常常目视远方，追逐所谓珍奇，却不知多少鲜活的滋味与惊喜，悄然匍匐在足下这片温厚的泥土里，静候着一双肯于俯身用心识别的眼，和愿意辛劳的双手。

心向自然，方得大地真味；人肯俯首，定有清欢入怀。当指尖触到沾露的银凤菜时，忽觉梅尧臣“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之句，原非写景，而是对俯拾清欢的注解——野鸭酣眠的悠然，老树绽花的从容，皆在低眉俯就间。那被忽略的身边草木，俯身莽野垂手可得之物；舌尖唤醒的童年记忆；以及由此生发的片刻满足与豁达——这些生活的点滴，正是滋养生命，通向自在的寻常路径。恰似运河舟子吟唱的“野艇归时蒲叶雨，缲车鸣处楝花风”，真味在躬身耕耘处，幸福在亲手劳作里。

无需远求，只需低眉。且看乾隆笔下“野彴横溪连骑渡，炊烟出树引人看”，那横溪小桥引旅人归途，炊烟出树唤游子驻足。今晨盈握的野蔌，便是时光予我的请柬。七百载运河烟波与唇齿野鲜，生活的满足，皆在低眉一瞬，撞个满怀。即兴作：

           俯首运河岸有感

    古闸沧桑七百年，新堤迤逦柳含烟。

    银凤绛梗凝清露，灰菜银霜缀绿毡。

    俯首方知天地厚，低眉始觉野蔌鲜。

    一匙春味唇间活，漫品浮生自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