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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田瑛:变化
    • 作者:王田瑛 更新时间:2021-08-23 07:46:41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92


    农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别的不用说,天空一阵旽响,混着火药味儿的空气散发着脉脉的幽香,罩笼了整个村庄。灶君娘娘早已请回人间,享用着丰盛的祭品和香烟;“秦琼”和“敬德”威严的站在新艳的门联内。开始了新的保安任务。庙里传来了祈祷的钟声,墓地里烧送纸钱祭祀的人络绎不绝,纸灰随着硕风飘落到墙角下,已积了厚厚的一层。傍晚时分,浓云沉重,空气却异常温和,不久便纷纷扬扬地舞起了雪花,大的有如梅花。

    去庙里祭祀的两位兄长还未归来,我心里寂寞而又涩涩,百般无聊之际,慢慢地踱到二十年前和保姆一起嗮太阳的那段墙角下,这里已是二嫂家的猪圈,张村变化太大了,大得我几乎不敢相信曾在这里居住过,玩耍过,生活过;然而,全村变化最大的莫过于两位兄长的庄宅建设:红墙绿瓦的门楼高高耸立,朱红色双扇大门,四门八窗瓷砖大上房…………唯独没有改变的是我们曾经住过的那一眼寒窑。门窗已被拆除,雨迹斑斑,土块崚嶒,裂缝纵横,匆匆枯草倒垂下来,在风雪中颤抖着,摇曳着,仿佛在述说着从前的一切。不一会地面上铺了一层毛茸茸的白雪褥。

    我呆立在茫茫的雪雾中,望着半山腰两丛被雪覆盖着的平土坟。似乎好久没有人上过,烧过纸钱了。心里越发酸楚!顿时保姆昔日痛哭的声音又响起在我的耳际。每每在大年三十日傍晚,在爆竹声声辞旧迎新的时刻,后脑勺挽着花白发髻的保姆总要躲在这里失声痛哭,滴泪交加和衣滚下,很快便结成了冰;哭声使全村旽响的空气靜寂下来。墙角边,树头上探出了脑袋。二嫂愤愤地白着眼,指手划脚“真扫兴”“老东西,不去死,还嚎什么嚎!”

    我和妹妹很害怕,害怕得不敢出气。紧紧地拖着保姆冰冷的胳膊,企图拖她进屋,不要再哭了,但这并不凑效,无可奈何,便跑进屋里拿出了爸爸妈妈从远方寄来的过年食品---点心、蛋糕给她,保姆不吃,只是把我和妹妹搂在怀中,紧紧地;然而哭声更加悲凉,更为伤心。那时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要哭,而且要在大年三十日晚上哭!

    想着想着,往事的烟云汇成了一个个片段:

    张村不是我的本家籍贯。父母住进张村开始了坎坷的农村生活,先后生下了我和妹妹。我们和左邻右舍相处很和睦,特别把张家当做本家。

    听左邻右舍说,张家祖上是大户人家,有伙计,有丫鬟;骡马成群,开油房,城里有好几个商铺……

    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国大地发生了根本而彻底的变化,家族得以平反昭雪,爸爸分配到远在海滨的大学任教,妈妈回校继续读研,完成学业。由于相距甚远,彼此又不方便,加之时局又很难预料,为了稳妥起见,决定我和妹妹暂居张家,雇张大妈为保姆,每月除了我们俩的衣服、饭食及其他生活费用之外,付给张大妈二十元的抚养费。保姆和她的老伴张大叔挺乐意地接受了。

    适时保姆、张大叔、二兄长、二嫂在一起住一起生活。从此我和妹妹便和二嫂同吃一锅饭,同居一院落,开始了我们平凡而又愉快的童年生活!保姆已是年过花甲,两鬓霜染的老太婆:大个子,黄白脸,很勤劳。左眼角边垂着一个糜棵大小的肉痣,时常一身贴满蓝布补丁的粗布黑褂褂。一生中共生育过十二个孩子,活下来的有六个:二男四女,女儿早已出嫁,儿子全都成家立业,虽说没有多大的操心,但从早到晚却没有片刻的休闲,什么都干:上山打柴,挖野菜,喂猪,挑粪,除草,收麦子,下河挑水,洗衣服………其时我和妹妹提着小竹篮跟在后面,蹦蹦跳跳,捉几只花蝴蝶和蜻蜓之类的昆虫,倒也乐意。

    盛夏的中午,张河青石粒粒,水波涟漪,流水清澈而温暧。保姆总要把我们的脏衣服拿到河边去洗,铺了草垫子,双膝跪下;抹了腻子,垫在石头上,慢慢地搓,一遍又一遍地掏。我和妹妹提着长竹竿,拨打水边的小蝌蚪、小泥鳅,水深处是坚决不让去玩的。

    农闲的晚上坐在炕上,躺在保姆的怀中听故事:

    “阿弥托佛是善神,从前他家里很富有,有很多很多的金银珠宝和万贯田产,父亲希望他能继承祖业,使家族更加兴旺发达,可他非要爱护穷人,救济穷人,常把家中的金银、粮食分给穷人,从没有拒绝过别人的请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家中的财产全部分光,他只剩下一件破裤子和一条红腰带,于是只好光着膀子沿街乞讨。南海菩萨得知后,想试试他的善心,便化为一位漂亮的大姑娘来到他面前向他索要东西。啊呀,别戏弄我了,你是阔人家的千金,我是乞丐,我现在只有一条破裤子和一条红腰带。更何况小伙子怎能当着大姑娘的面把裤子脱下来送上呢?后了他还是解下红腰带给了大姑娘。于是大姑娘纵身一变成了菩萨,说明了来由之后便把他接上了莲花台去了南海。看!画像上菩萨的那条红飘带就是他的腰带”保姆指着墙上乌黑的旧画说。我笑了,保姆摸着妹妹的小牛角辩也笑了。

    叔叔、保姆、我和妹妹住南边的一间旧堂屋,二嫂一家住大上房。饭菜自然也不丰盛:早餐只有煮过的土豆和玉米面小薄饼,晚上放工回来,时常一搪瓷缸野菜从横的豆面拌汤,两个鸡蛋般大的腌萝卜,叔叔和保姆没有牙齿享用,我和妹妹各一个脆脆的吃了还要舔舔嘴唇和小手指。豆面拌汤是不喝的。保姆给我和妹妹冲了奶粉并拿了面包。晚饭后,昏晕的柴油灯吐着缕缕黑烟,叔叔衔这长长的旱烟管悠闲地吐着汗烟雾。保姆又开始皱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缝补那件掉毛的旧皮袄,针锥刺入满是裂缝的手指鲜血淋淋,我忙给她包扎好;她又开始一针一针地缝补,直至深夜。

    在我的记忆中,张大叔就是个“放羊娃”至今还不知晓他的真实姓名,村上的人都叫他张花头,因为头上留有三块毒疮疤,杏叶般大小,摸起来光溜溜的,有时还闪亮;门牙已掉,说起话来总跑调。人挺和善、亲敬,身子还算硬朗。整天赶着一大群山羊加绵阳。“咩咩”地叫个不停。抵羊盘着螺旋大角,很爱偷袭人,稍不留心就弄你一个仰面朝天。

    家中的掌柜自然是二嫂,钱财、米面、鸡蛋………全权管理,在豆面和其他杂粮面总按上了她粗粗的手印。张家和邻家的亲近离合的关系也由她的憎爱决定。其他的家庭成员没有过多的权利,只有尽不完的义务。短而粗的身子裹了厚厚的新羊毛衫,羊毛裤;宛如一个大冬瓜,核桃般的黑眼珠转动几下,还挺吓人;刷锅洗碗做饭的差事很少干,均由保姆承担。就连她的马桶由二兄长早出晚进。挺着大肚子,闭着眼睛仰卧在炕中央的被褥上,确像田间地头被孩子们打翻的大蟾蜍。柳阴下和邻家妇女闲聊时,手不时地从裤腰深处摸出大虱子“蹦蹦”地掐死。也挺喜欢我和妹妹。从娘家回来时,从衣兜里摸出两块糖果或干柿饼之类的塞给我和妹妹,很疑心会有大虱子扒在上面“蠕蠕”地动。然而,对叔叔和保姆总是吹毛求疵,摆头瞪眼,稍有不称心就拿叔叔出气;辱骂和大唾是惯用的惩罚手段。除此就是饿肚。

    一个严寒的冬季,北风呼呼地撕掣着裹了一层冰晶的大地。叔叔高烧大起,浑身发烫,一连三天水滴未占,鼻涕、眼泪,迷迷昏昏,口中唠叨个不停;保姆急的里出外进,蜡黄的脸一片土色,眼睛深陷,布满了血丝,唇上开了裂,渗出血。彻夜难眠,于是搬起了香案,焚起香火,久久跪拱于菩萨画像前,口中密密麻麻地念叨着:

    “天硼煞地硼煞,夺命小鬼来侵犯;菩萨倾倒还生水。救命大王显威灵。天硼煞地硼煞,夺命小鬼来侵犯;菩萨倾倒还生水。救命大王显威灵”

    此时,上房里传出了二嫂咿咿呀呀地欢快的清唱。真是婆唱媳随。哎!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保姆没有什么可口的食物给叔叔吃,奶粉和面包是绝对不吃的,无奈之际,保姆煮六个鸡蛋,我和妹妹各一个………风更大了,大杏树枝在空气中摆动着,冲进破窗纸的雪花一刹那间便消失在破棉被上。煮蛋的事终于让二嫂知道了,这回她有赶出叔叔和保姆的证据了,我很害怕。

    二嫂心中盘算良久,核桃般的眼珠滚动了几下,诧然一笑,计生心头。

    “有了,有了,羊的行情不行,羊毛羊价大跌,留着他也捞不到多大油水,还要白白搭上两口棺材;赶他们出去,还能分到好多羊,承包地归我,咱即有新房子有粮食吃。看!大婆娘把尾巴往哪里翘”她几乎奔跳起来,快意地像六月里喝了雪水。

    “啊呀,啊呀呀!我的妈呀,我在张家活不下去了”二嫂突然一边撕咬着衣角一边嚎啕大哭起来。甩头碰脑,仿佛得了癫痫,似乎想寻个死。二兄长飞跑进来,扑过去抱住了她。生怕出意外!

    “丽丽,丽丽,你………你怎么啦”

    二嫂挣扎着做了一个头向案板碰去的箭步,肥胖的身子颤抖了两下。

    “怎么了?”

    “老狗又偷吃鸡蛋了,六个。快.......快去把这两个老东西赶出去,我一刻也不想见到他们,是贼,是贼啊.........

    “告诉你,张老二,我郑丽丽是有爹有娘的人,我可不受这窝囊气,不赶出去,我和你没完。”二嫂粗短而又脏的手指直戳着二兄长的脑门。

    “好办,这好办,偷了鸡蛋更好办!二兄长声音发抖着。”

    “快去干,快去干呀,还愣着干什么?”

    “别急,别急,有话好商量,有话好商量。”

    “我何曾不着么想,说实话,我为这事已发愁三年,眼下咱孩子就要出生,耕地又少。可......可是......”

    “可是什么?”二嫂质问道。

    “教授每月还付给二十元钱呢!分家就得不到这一笔钱了!”

    “教授很快会把孩子接走的。”二嫂紫茄色的脸缓和了许多。

    我很害怕,害怕得不敢看二嫂一眼,深感灾难就要降临到可怜的张大叔和保姆身上,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默默地祈祷着。没过多久,大难真地来临了。

    “啪,啪”门被踢开,二嫂鼓得圆圆的,脏而蓬乱的头发倒垂下来。二兄长竖着眉毛,张着大鼻子出气。

    “票你妈的,你老贼,偷鸡摸狗的东西,又干什么了?”二嫂的眼珠子仿佛从眼眶中蹦出来指着保姆。

    “丽丽,丽丽,听我说,我没干什么,真的没干什么!”

    “放狗屁,六个鸡蛋被狗叼了”我用被子蒙了蒙头,心喷喷地跳起来,妹妹呀呀地哭。

    “快滚出去,我的房子一刻也不要你俩老东西住,老大两口子早就看透你俩偷鸡摸狗的德行,把你俩赶了出来,我是善女人,好歹把你们收留,无心寡意,反而害到老娘头上来”

    “哎呀,哎呀,我的妈呀我没法活下去,没法活下去了”二嫂又做了一个头撞地的之势,保姆抢过去抱住她。

    “你爸高烧,三天没吃东西,我给他煮了六个鸡蛋”保姆坦白道,泪水夺眶而出。

    “满宝不死!鸡蛋就是给他随便吃的,丽丽身子软,又怀孕,鸡蛋是给她补身子”二兄长白着细缝般的眼睛怒吼着。保姆再没有说什么,两股泪水泉一般地涌下来。岁月留于她额头上的痕迹显得更加苍桑。

    那一夜我和妹妹都没有脱衣服在叔叔的脚边睡了,保姆一直坐在炕头边呜咽着,流着泪;叔叔时时咳嗽,喘息,出冷汗。微弱的油灯被寒风吹灭了好几回。

    第二天一大早,风雪已停,天气放晴,严冬的寒气袭击着朦胧的晨阳。呼出的热气瞬间变成浓浓的白雾。天地一片洁白,刺人眼目,屋子里豁然亮堂;保姆的眼睛红肿的厉害,唇上开裂,依然是一身淡薄的青布褂褂。不时用被子裹严了我和妹妹,拿了笤把去扫门槛上的积雪。叔叔高烧微减,目光是乎明亮了些,眼眶周围的黑圈重而深,青筋条条凸起,蓬乱的花发罩在头上,掩盖了三个大疤痕。依就咳嗽、流鼻弟、流眼泪。羊圈里传来了羊咩咩的急叫声。

    保姆赶紧端来开水,加了被衣,把感情的连环握得更紧。一切似乎平静,事态可能有所好转,常言说,物集必反,否极泰来吗。可能是二嫂二兄长一时糊涂,会想开的,会对叔叔和保姆好起来,孝敬的,我暗暗的想。和往常一样保姆给我和妹妹冲了奶粉泡了面包。

    早饭后,两位兄长、两位嫂嫂都来了,各个裹着厚厚的羊毛裤和厚衣裳,板面孔,像撕破的大猪肚。目的是要开分家会,主持人自然是二嫂,紫茄色的脸有些胀红、油腻。接着便开口了。

    “我要分家,这日子我没法过,这老贼是个不成东西的贼东西,偷我的馍馍、米面、钱,连一盒洋火都偷,前天又偷了六个鸡蛋,”种种罪名劈头盖脸地落到叔叔和保姆头上。

    “啊呀,我前世遭了什么孼”二嫂怒吼着,泪好不容易从核桃般的眼眶中挤了出来。

    “别难过,她二妈,你的苦衷我早已领教过;救蛇反被毒蛇咬,是不识好歹的东西。”大嫂樱桃般的眼眶中也挤出泪来。

    “怎么分家?”大兄长问到。

    “三十只羊咋兄弟各一半,不是很公平吗?”二兄长抬起头反问道。

    “对,对,对,完全对”大兄长秃顶的头连连地点着,二指宽的脸上流露出内心的满意。

    “但是,有一点我要当面说清楚,掰开的馍馍合不来,我家少钱缺量,家中没有房子给他们住”大嫂撅着嘴巴又补充说。

    “啊呀呀!嫂子,你好糊涂,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叫他们在你家住,咱们要分成三家。”

    “这就对了,她二妈。”大嫂突出的嘴巴突得更起了并漏出惬意地笑容。

    保姆低着头默默地、呜咽着,泪水湿透她的薄褂褂。叔叔闭着眼睛只是喘气,豆般大小的汗珠从额头上密密的皱纹间渗漏出来,沿面夹滚下,什么也没有说,这里似乎没有他们的发言权!

    “你们执意不要我和你爸,也罢,可眼下天气寒冷,你爸有病,教授的孩子小,外面的寒窑里孩子是不能住,天气暖和了再分,行吗?”保姆哽咽着问。

    “你又要耍什么花招,你肚子里的坏水我还不知道”二嫂尖叫起来。

    “好,教授的孩子我们抚养。”二兄长抢着说。

    二嫂粗壮的手指把我和妹妹强了过去,搂在怀中,给了我和妹妹几个吻。妹妹哭着躲进保姆怀中。我也很害怕,挣脱了二嫂的手。

    流泪终归流泪,苦求丝毫没有改变兄嫂“刚毅”的心肠。叔叔和保姆的生活从此变化,而且要彻底的变化了。

    分给叔叔和保姆的家产我至今记忆犹新:钉补过的一个三足小铁锅,两个粗麻黑碗,两双开了裂的竹筷子,开裂的木勺勺;破竹席子,烧开洞的羊毛毡,叔叔平常放羊穿的破皮袄,保姆的嫁妆木板箱物归原主,还有半袋豆面粉,一袋洋芋。

    保姆打扫过寒窑,糊了窗户,生了柴火。搬家开始了,叔叔披着破皮袄,抱着大板箱,默然望着远方白雪皑皑的山顶,听着羊的“咩咩”声长然叹息。保姆端着麻黑碗、铁锅锅,我拿着木勺勺、柴油灯,妹妹捏着旱烟管……我们走出了二兄长家的大门。

    农历正月初五,爸爸妈妈从远方来接我和妹妹;和往常一样,保姆给我们冲了奶粉泡了面包,换上新衣服,把我和妹妹搂在怀中,紧紧的,好久好久。客车开动,保姆的泪水滚了下来,叔叔也抹去眼泪;我和妹妹紧紧的拉着保姆和叔叔对手。

    “保姆再见,叔叔再见!”“保姆再见,叔叔再见!”

    她静静地盯着车子,微风扇动着她那单薄的粗布褂褂,缭乱了花白的头发,渐渐地远去了………

    “爸爸,我们还回来吗?”妹妹问道。

    “回来,一定还回来。”

    “妈妈,我吗还回来吗?”我问道。

    “回来,肯定回来”

    仲夏夜的海滨,星光遮没了最后一缕晚霞,静静地躺在暖暖的海滩上,迎着晚来的海风,偎依在妈妈的身旁。望着扑向沙滩的海浪。想起了张河的正午,保姆搓洗衣服的身影沥沥在目。望着西行的圆月,愿她带去我深深地祝福,愿保姆叔叔吃饱穿暖,身体健康,身体健康;愿兄嫂良心发现,孝敬他们……

    时常思念保姆叔叔,不知境况如何?期间好几回发信,但未见回音。

    今年春节偷得了一点功夫,来看我那尊敬的保姆和叔叔,但他们已与世长辞。望着半山腰两丛盖满积雪的土坟墓,心中异常难过,两眼模糊了:

    “愿保姆地下安息,愿叔叔地下安息”

    天色越加昏暗,雪花飞得更大。墓地里一片空旷,祈祷的钟声渐渐息没,香案上燃起了明亮的烛焰。二嫂的女儿倩倩喊我吃饭。除夕之夜的农家饭菜异常丰盛,什么都有:猪排骨、鸡大腿、鱼、肉丸子、酒,干果……二兄长和二嫂先是一阵寒暄,然后俨然地倍着,说话是很不投机的。我决定明天拜访一下张村儿时的好友小狗子,后天便乘车东去。

    童年烟过云散,但留于记忆深处的往事还是很多很多。小狗子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妻子也勤快,有孩子;说话投机多了。不知不觉中又谈起保姆叔叔。

    “老人家,好可怜,好可怜啊。俗话说,好人一生平安,好人终有好报。但老天偏偏不长眼!张大妈在咱村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人,是善女人。然而命却好苦!怎么生了这么两个孽种的儿子,尿一把屎一把的把他们养活成人,却落了个冻死寒窑的下场。小弟,你说这公道吗?”小狗子气愤的说。

    “冻死寒窑?”我惊异地追问。

    “是,是”小狗子突然挺起身子,用手狠狠地锤这左桌角。

    “就在您回南方的第五个盛夏的一天,张大妈到张河挑水,突然一阵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她被冲到河里,躺在泥水中不省人事,辛亏大伙发现的及时,否则命归西天,大伙脚忙手乱地把她抬回窑中,用热水洗过,找了大夫,整整一夜才把她救过来。然而左腿已摔断,疼得娘呀爹呀地喊;呸!那两个臭婆娘满脸堆着笑,高声粗气,幸灾乐祸”我鼻子陡然酸涩,悲凉席卷心头,急忙转过头去,唯恐小狗子查觉到不再说下去。

    “后来呢?”

    “后来还是起了床,腿上裹着厚厚的白绷带,住着拐杖上灶做饭,下地拾野菜,腊月的一个夜晚,冻死在那眼寒窑里!”

    窗外一片漆黑,我搓了搓手,挪了挪发麻的脚,天气是乎冷多了。厨房里安静下来,小狗子的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明天的饭菜。

    “叔叔,喝茶”小狗子的儿子平平笑着端来热茶,没门牙,光光的小脑袋右边掉着一个长长的牛角辫。

    “上几年级?”

    “没上学,叔叔”

    “快点喝茶吧,大都市里来的人在我们乡下真的没招待。”小狗子的妻子笑咪着眼睛走过来。

    “是吗?乡下人挺好的,我也是在这里长大的。”

    “虽说张大妈命苦却很有远虑,对后事安排得十分恰当;小弟,你猜怎么着?”

    “得了一口好棺木吧。”

    “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说说看”我拍拍他的肩旁鼓励说下去。他直起了身子,仿佛浑身来了劲。

    “张大妈虽托着腿下地干活”但她明白于西行的日子不远了,想到她死后把张大叔孤零零地留在这个世上,于心不忍,便想出了个好主意:在下地干活的时候,暗暗地在田间地头捡来一大堆断砖烂瓦,小石块之类的,偷偷地把它们分装在一个破缸和一个破瓮中,趁没有月光的黑夜,把它们埋在寒窑边的那棵大杏树下面。于是偷偷的告诉老大两口子:你们真傻,真的,你爸有一缸金子和一大罐银子,是我俩结婚前你爷爷分给他的家产,我嫁后亲眼看过的。后来我只知道他把这些家产埋藏了,我不知道埋藏在哪里!这个世界上恐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若在他临走之前不说出了,这万贯家产就要失传。张老大瞬间脸变得涨红起来,狠狠地看了妻子一眼。就为这是,兄弟,妯娌之间闹得很凶。老大两口子偷偷地问张大妈。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是我亲眼看过的,啊呀,我的妈呀,您怎么不早点说呢!我们真傻,真傻,该打该打,大婆娘赤红着耳说。一把抓住张大妈就自己的家中拽。是否能得到这万贯家产,全在于你们对你爸的孝顺了。我是没命享受这福。以后只要你好好伺候他,临走前他一定会告诉你们的,这件事你们不要跟任何人说,知道的人多了,会偷抢的。张大妈叮嘱老大两口子。为了证实事情的真假,张老大暗暗地打听了邻家老王,我们张家祖上是大财主,很富有,老王也说祖上留有金银,老大兴奋得似乎要飘起来。老大夫妇激动得彻夜难眠,勾画出了未来的很多蓝图:在城里买一套大商铺,买一套豪华别墅,在不用种地当农民!我家成腰缠万贯的大富汉等等。而且夫妻和谐多了,大婆娘成天黏着丈夫不;还想出了好几套孝敬张大叔的方案。并且私自商量:这事情绝对不能叫老二两口子知道。俗话说,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还是让老二两口子知道了。老二夫妇间矛盾重重,吵个喋喋不休,情绪一度失控:老二指着妻子的鼻尖大骂,竟是你这个臭婆娘干的好事,咱爸在咱家住的好好的,你今天要死,明天不活,非要把他赶出去……夕阳的余晖只留于山顶 ,辉光反照之后的张大妈紧紧地握着张大叔的手进行最后的道别,微笑地闭上眼睛,离开人世。

    张大妈不张村人,是孤儿,八岁那年父亲因疾寒而死亡,母亲跟放蜂人私奔,至今不知去向。经亲戚好友的介绍来到张家做了童养媳,在张家勤快的像小伙一样。十六岁那件跟张大叔结婚了,这寒酸的身世,也许就是她在大年三十傍晚痛哭的原由吧!

    兄弟、妯娌就张大叔的赡养权问题上争锋相对,争执不下,妯娌撕打起来:老大理由是,他是长子最有赡养,孝敬的义务;二婆娘说,老人本应该在小儿子家生活。这事儿弄得张大叔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门。左右为难。为了公平起见,最后决定,在两个儿子家轮流居住,一人一月,正月初一从老大家开始。

    正月三十日下午,太阳刚刚西斜。老二两口子迫不及待地接张大叔回家住。他们搬到旧堂屋,给张大叔腾出大上房,还增添了新躺椅。并给张大叔从头到脚换上新衣服,一日三餐,从不晚点,是二婆娘亲手下厨做的。老二常常给张大叔沏茶、点烟、洗脚、理发的。邻家老王羡慕至极,说张花头有福气,儿子儿媳脱胎换骨。晚饭后老二两口子时常守候在张大叔炕头边,不时问起祖上金银家产的事。

    老大俩更不甘落后,天蒙蒙亮来到张大叔炕头边问寒问暖,买来糖茶瓜果的,常常遭到二婆娘的白眼,吃个闭门羹。

    张大叔始终不明白其中的奥密,更不明白老伴死后儿子儿媳这般孝敬他伺候他。难道是儿子儿媳憎恶讨厌老伴。总之,没多久,他白胖多了,走起路来轻快得像年轻人。浑身上下绫罗绸缎,礼帽。像阔人家的员位。漫步在乡间小路上,啃里强、啃里强地哼着小调,然而,他的内心还是孤单与寂寞,望着老伴的土坟堆久久的;晚上常常梦见老伴淡薄的衣衫,苍桑的容颜。

    张大叔是个节俭的人,很爱惜他那个红木拐杖,是大女儿从南方大城市托人买给他的,平日舍不得用,阳光明媚的时候从柜子里拿出来悬挂在窑边的那棵大杏树的高枝上嗮,即怕虫蛀更怕乡间的小孩子偷去玩。

    深秋的一个傍晚,张大叔突然晕倒在路边,鼻子里出了血,闭着眼睛,昏昏迷迷,不省人事,悠悠地出着气。儿子儿媳赶忙把他背到炕上,洗过血渍;好久没醒不过来。而且气息渐渐微弱下来,看来情况不妙,赶紧胡乱地穿上老衣,老鞋。儿子儿媳心里十分明白,最关键的时刻到了。大婆娘攥着张大叔的手,耳朵贴到嘴边,眼角边排出了泪;二婆娘抚摸着张大叔的头,脸贴着脸,静静的等得着,等待着。老大老二坐立不安,仿佛热锅上的蚂蚁。案台上的烛焰微弱了很多。天际上挂满闪烁的星。张大叔额头渗出大汗珠,全身也出了汗,突然睁开眼睛,抬起右手,指着窗外断断续续地说,我的……我的……大……杏树……大杏树……手突然垂下,永久地闭上眼睛。

    新丧之后第一个夜晚,正好是农历十七,云朵遮没了天际上的月亮星星,大地一片黑暗。老大俩口子拿着䦆头,铁锨蹑手蹑脚地来到大杏树下,老二两口子也及时赶到,兄弟、妯娌面面相觑,什么也没说,尴尬至极,但各自心中明白这什么。便开始忙手忙脚抢挖这万贯家产,一䦆头下去,破缸烂瓮露出,碎砖烂瓦溅落地上。一阵微风吹过红木拐杖掉落地上。哈哈,真痛快,真痛快。小狗子笑起来。

    夜更黑,风更猛,爆竹声静寂下来。我站起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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