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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连平:春天里(小说)
    • 作者:郑连平 更新时间:2011-06-08 05:03:43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080

     

      一

       2001年的冬天,我所在的国有中型企业在“退无禁区,卖无禁区”,“不求所有,只求所在的”国有企业的改制声中,一个苦心经营了33年的老国有企业就像一棵老态龙钟的大树轰然倒塌!企业破产了,为了生计,出于无奈,次年我与返乡过年的农民们一起走上了进城的打工之路,只身一人来到了扬州。

      我怀揣着人才招聘会获得的海星电器有限公司柴天祥副总的名片,坐着市郊的公交车一路风尘来到海星电器公司,一眼就看到大门口站着十几天前在招聘会接待我的柴天祥。他高大的个头,马刀脸,背微驼,单眼皮,眼微细,最有特征的是头发向后招,油光可鉴。他正手背在后面指挥着门卫和勤杂人员在厂大门口清理一只一只残败的花圈和随风飘起的纸钱灰烬。

      看到这一情景,我一发愣,不知道公司发生了什么事。这时他也看到了我,向我招了招手算是打过招呼,看到我一脸的疑虑就主动对我说:“八、九天前,公司新招聘了一名本科生,来了三天就要走人,后被我兄弟硬挽留下来,,我还腾出宿舍给他住,哪承想好端端的一个人三天前在宿舍里睡觉睡死了,120救护车和110法医来鉴定是在凌晨四、五点钟猝死的。”

      站在柴天祥旁边的一位头发花白,门牙脱落了两顆,额头像刀刻一般留下岁月痕迹的勤杂人员咳吐了一口痰,捂住不关缝的牙齿插言道:“唉,这个小伙子,心比天高,命如纸薄。他从国有企业下岗后,一直抱有雄心大志,今年考研总分超过录取线,但专业分差两分,本来想在这打工三、四个月,等老婆生完小孩后再复习考试,哪晓得在这里把命送了……”话没说完就唏嘘不已。

      柴天祥一边挥舞着衣袖制止勤杂工再说下去,一边把我拉到旁边的门卫室里向我这个刚来面试的解释道:“应了句俗话:晚上脱了鞋,第二天就起不来了。这是天灾人祸,哪个也躲不过。这不,他家来了四、五十人,在这又是围住厂不让上班,又是把花圈和纸钱就在公司门口放着、烧着,哭着,骂着,我们弟兄几个一个个都在强陪笑脸,做着儿子、孙子的事,让他们吃好,喝好,住好,有什么条件,我们坐下来谈!唉,说起来也挺可怜的,老婆腆着个大肚子,老父老母刚把他培养成人本指望养老送终的,却倒过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还落了个没见到父亲的遗腹子”。

      听了他们的叙述,我也难过地低下了头,心里也承受了那份悲哀与伤痛,同病相怜,惺惺惜惺惺。我停了停,关切地问道:“那死者的后事和家属的安抚工作都做到位了吧?”其实我这句问话是多余的,说完后我就后悔了。他看了看我说:“是的,在企管站、政府部门的调解、谈判下,本来这事与公司并无关系,出于人道主义,出于对死者和家属的同情,公司拿出六万元抚恤金,另负担死者丧葬的所有费用。”他又指了指外面清理的人员说:“这不,今儿大早刚刚去参加了火化就回来处理公司这头的事了。”

      相同的经历,不一样的遭遇。我们都同为国有企业的下岗人员,他二、三十岁的青年人,为了理想,为了抱负,忍辱负重,坚信有考研后的出头之日,但壮志未酬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我,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为了生计,苟且偷生,参加了若干个招聘会,跑了若干个单位面试,双向选择总是没有找到适合我的工作。今天跑到扬州市郊海星电器有限公司,看到这一场景后,怎么能够不使我感慨万千、触景生情呢!

      柴天祥看到我还沉浸在无限的悲痛之中,连忙打断了我的思绪,拉我到公司办公室去面试。我把个人简历、学历证明、职称证书、获奖荣誉证书等拿出来给他,他接过来看了看,似乎对这些不感兴趣,不经意地翻了一下其中的一份材料,拿出一支烟熟练地掐断点燃了那支烟的海绵嘴,用手捻了捻烟丝,准确地接入后悠然地吸了一口,露出惬意的神情说:“我先介绍一下我们公司的情况,明人不说暗话,我们公司一开始是从江南拿货到深圳去卖,后来江南的厂家故意抬高价格,所以呢,我们就从那边挖了一些师傅自己办起了工厂,这个厂才办了三、四年,是由家庭作坊发展起来的。不过,这几年经济效益还是不错的,我们厂的最大好处就是不拖欠工人工资,不向银行借贷款。”说话间,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接过电话后用夹着烟的那只手向上抬了抬给我打招呼:“不好意思,刚才门卫说门口有工商所的几位同志来,我去接待一下,你呢,随便看看,走走,等我一下,马上就来!”说完就匆匆忙忙地拎起桌上的小皮包走了。

      我环顾了一下办公室的四周,是一个大的通道,用塑料复合材料将其一个一个的隔开,可以容纳十几个人办公,形成了一个大的办公场所。这里面坐着七、八个人,他们有的专注地在电脑上画着图;有的在打电话询问着业务方面的事情;其中有一个人的手里拿着一份表格站在最里面的办公桌前向满脸胡腮的中年人请示着什么问题。我看到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坐着一位已经退休的脑门发亮、头发银白的工程师模样的老人正朝我淡淡地微笑并默默地点头,我慌忙地投以微笑,点点头还过了礼节。他关切地问道:“才来应聘的?是柴总把你从人才市场聘过来的?”我默默地点点头,他看了看我后不再说什么,在办公桌上随意拿出一张纸、一支铅笔写了一行什么字不再理我。

      我走出办公室准备到车间去看看,迎面差点与一个穿着工作服,手里提着一塑料箱,里面放着几只工件的身材瘦长,弓着身子,狭长脸,眼睛大大的年龄在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撞个满怀。他显然是先看到我了,瞪大眼睛,用带有浓厚淮安乡音的话问道:“你是新来的?”我点点头,他又说:“是跟在柴老大后面的吧?”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到目前为止,我还不知道干什么工作。因为在招聘会上,我看到柴总一个人坐着,身边放着一张招聘简章,那上面写的档案管理吸引了我,因为我的职称是档案馆员,他就给了我一张名片,并要我过来看看。我说明原因后,他笑了笑对我说:“你是第三个跟在柴老大后面的。”我连忙问他:“那前两个呢?”他指了指公司门口说:“你的前任红颜命薄,刚火化。再前任,她走的时候她的父亲拿着斧头闹到公司。这不,你看到进办公室前的吧台旁边还留有斧头砍下的印迹呢!”他不说我还真的纳闷,刚才进办公室时就看到门厅的“海星电器欢迎您!”的大幅标语下,吧台的右侧明显地留着一道锐器砍的痕迹。我就问他为什么要闹,他不以为然地说:“还不是为了工资。柴老大说人家辞职时没有提前打报告,硬是要扣人家两个月的工资。”我不解地问道:“你们不是及时发放工资吗?刚才柴总还对我说,不拖欠工人工资的。”他笑了笑,看了我一眼后又说:“这你就不懂了,工资是一个月压一个月,他怕你走人,都是算好的,到下个月了才发这个月的工资。”我想了想,这样的算法也对,又问他:“那工资有没有如数给人家?”他连忙说:“闹到这样了,还敢不给?!”

      “猴子,你在说什么呢?”柴天祥送走了客人后大步流星地赶过来,看到有人与我搭讪连忙问道。被叫着“猴子”的人连忙做了一个鬼脸,正了正身子说:“我对新来的说,我们的柴总人好着呢,关心人,体贴人,帮助人,正在向组织靠拢呢!”柴天祥这才露出笑容,并在“猴子”的头上摸了一下说:“本来就是嘛,我们虽然是私人企业,我们可没有怠慢你们啦,这不,吃饭是免费的,当然是一荤一素一汤,管饱吃。养老保险呢,我们也动员你们缴,并免费提供住宿。”

      接着柴天祥又领我看了金工车间、装配车间和数控班组。我绕了一个圈子看了一下,海星电器共有九十多人,企业初具规模,只是还停留在生产队、作业组、小作坊的管理模式中。具有二十多年国有企业行政管理经验的我看到这一情景后,心中不由地在惦量,来扬州一个多月了,大型企业嫌我年龄偏大,有的企业虽看好我的简历,但对我的为人处事、工作能力还持有怀疑态度,其实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既然这个企业的发展前景看好,又是百废待举,从头再来,从零开始,我何不留下来干一番事业呢?为自己、为企业、为社会,无论从哪方面考虑,都是有百利无一害呀。在柴天祥与我谈我工资、福利待遇后,在要我认真考虑考虑时,其实我的内心已经开始接受这个企业了。

       二

      扬州的清晨是宁静的,人行道上除了马路清洁工和晨锻的老头、老太们在漫不经心地跑步外,公路上偶尔有两、三辆汽车在行走,公交头班车也在“行人车辆,请注意安全”的温馨提示中缓缓开启。我从租住屋出发赶往市郊的公司上班,这一路还真的领略到扬州的秀美风光呢。我骑着自行车先从玉带河河畔出发经过问月桥来到文昌阁,文昌阁的花台上万花齐放,姹紫嫣红,并拼成了好看的图案。这时一轮红日才冉冉升起,万家福钟楼上的指针正指向六点三十分,一排排高大的香樟树沐浴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后显得更加妖娆、娇媚。

      我把上班的路径分为三个区域:一为市区繁华喧嚣区。从租住屋、玉带河、问月桥、文昌阁、千鹤寺、苏北医院、水利学院至扬子江路。二为城市、运河风光带区。从扬子江路两旁的花红枊绿、高速公路口江总书记挥手的巨幅油画、高旻寺大桥的运河流水,西侧高旻寺的宝塔矗立,水中倒影,大雄宝殿的雄伟壮观,更有运河之水分汊东行的奇异景象;东侧江海学院的学校大门辉煌气派和一望无际的河流、农田上目所能及的地方建筑着三座古色古香、飞檐斗角的亭子,亭子近旁有三只展翅欲飞的大小不一的白鹤雕塑;远处在高大绿色的树丛掩映下,隐约可见教学楼和宿舍楼。三为绿色田园区。从高旻寺到公司,这一路农田里大片大片绿油油的麦子正拔节疯长,一段间隔一段的黄灿灿的油菜花,与绿色形成了明显、浓郁的田园对比色;小河塘边一行白鹭驻足停留,不时从河塘里叼上几条小鱼儿,然后又一飞冲天;田间有许多的农民在施肥、除草。在这样一个轻松、愉快的心情下骑车,不知不觉骑了四、五十分钟后到了公司。

      在海星电器呆了近一个月时间,基本对公司的情况有了了解。《春天的故事》里,老人家在南方画了一个圈时,柴天祥在香港的老爷子也在深圳特区给他们兄弟们画了两个小圈。在电子城购置两个门面房。他们先在那里小打小闹的卖一些电子表、计算器之类的小件。一个偶然的机会,相同的乡音使他们遇到了很偶然的同乡人,他指点迷津,让他们兄弟们从江南拿货到深圳来卖。

      别看是小配件,它是边缘学科,其难度在于它是雷达、无线电的分项子目,国内并无专业人士从事此项研究,也无专业专科从事教育学习,基本处于实物仿制阶段。

      他们兄弟几个用扁担挑着从江南提货,然后又挑着扁担坐火车南下,一个产品的价格是拿货价格的十倍!尝到甜头,有了原始积累后,加上市场竞争激烈,江南厂家就故意刁难抬高价格。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兄弟四个一合计,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办厂生产!先是高薪聘请江南元器件厂的退休工程师并承诺利润分成,住房优越,公休假日按国家规定等几倍于其他公司的优厚条件请韦昌齡出山,然后又分头到江南厂家挖技术熟练工。这些工人其实也不难招,因为他们大多数是来自淮安、涟水、灌南等苏北地区,基本上是沾亲带故,成帮结队的在一家企业打工,这样可以抱成团,拧成绳,显示出一种霸气。在承诺的优厚条件的吸引下,他们一个一个人心向背,倒戈反水,带着家眷,带着简单的行李投向柴家。柴家先在自己的农庄大院里支起二十多只小土灶(其实是仪表机床的机脚),然后将乡里的一倒闭企业的厂房租赁并买下来,建成了现在的生产场地。

      柴家兄弟四人都是农民,干过农活,做过瓦工、木工、油漆工。他们的文化水平不高,说起来初中毕业,所学知识在发迹前都差不多还给了老师。兄弟四个中的老二柴天能,因女儿在深圳与自己家的竞争对手的儿子搞对象,兄弟们一合计,毫不留情地与老二结清股份,算账走人,分道扬镳!目前的公司管理分工是老大柴天祥主外并抓行政管理,老三柴天富主内抓生产并负责财务审批,老四柴天国负责深圳南方等地的销售。

      说起来可笑,他们兄弟仨不懂管理,什么都是想当然,头脑一发热,不知搞出什么笑话来。据说就在去年夏天老三柴天富针对工人频频上厕所的问题,发了一个通知:规定每天上午一次,下午一次集中小便。结果通知一出,大伙争先恐后地排队小便,其浪费时间更多,几天下来,第一个小便完的生恐中途再小便,在小便完后又排队了。老三柴天富看到这一情形后,自己笑了笑,用手捋了捋本来就很短的头发,取消了这一决定。一开始的上下班铃并不是由门卫操纵,而是在柴天富的办公桌上由他控制,他把工厂的上下班铃声当成了生产队的上下工号子声。在他认为,工件没做好是不能下班的,这与农田里干活的道理是一个样的。在其他人的劝说下,工厂是有劳动保护条例的,他这才罢手。哦,那天我在办公室看到的满脸胡腮的人就是他。

      至于老大柴天祥的笑话,更是饭后茶余的趣闻,俯拾皆是。他不懂得法律,不懂得办事程序,在办营业执照和商标注册时,为此付出了昂贵的代价。在工商、税务、劳动监察、环保、城建、城管等部门上门检查、监督发现违规行为准备开罚款通知单时,柴天祥总是强陪笑脸,叫这个老师,叫那个队长的,弓着腰,掏出香烟装出很谦虚、很恭维、很热情的样子,讨好这个,讨好那个。对他们说吃吃玩玩可以,处个朋友嘛,但罚款我就不能接受了,并找个机会向过来检查的头头脑脑们塞上几个红包,竟然也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并总能以兄弟、朋友相称。

      我来的第一天就发现海星电器公司没有在职人员的信息资料,没有完整的人员名单,也没有规章制度。这不奇怪,他们虽然每天打考勤,算工件数量,其实就是生产队的工分簿,瓦匠、木匠、油漆工的记工本。人员是流动的,制度、规定、通知是随意的。我对坐在我对面的正在浏览报纸的柴天祥谈了我的要制订一套完整的管理规章制度和建立人员档案资料的想法时,他漫不经心地说:“既然我把你招过来,就是对你放心!你大胆地去做,有什么问题,我担待着。”我想想也是,这个企业有一个特点:金工车间大多数是来自苏北地区的农村青年,人员相对散漫一些,平时无上班概念,高兴什么时候上班就什么时候上班。他们还有一套理由,我们出来是苦钱的,反正是计件,干多干少是我自己的事。有个三朋四友的从江南过来玩,又是喝酒,又是打牌,总要到早上九、十点钟才能坐到工作台前做工。装配车间绝大多数是当地的农村小女孩、小妇女,很少有中年妇女的,因为有的产品太小,上了年纪的眼睛不好就装配不起来,纵然能装配了,也因有毛刺而影响产品质量。她们也是实行的多劳多得,小女孩无所谓上班干得多拿得多,一心想晚上不加班就磕头烧高香了。而小妇女们就不同了,家庭负担重,巴不得多干一点养家糊口。数控班组的人员,是从人才市场招聘过来的大专生、中专生,有一定的文化和专业水平,他们实行的是固定保密工资。

      人员信息资料还好办理,我逐个逐个地到车间去向他们询问,姓名、性别、年龄、学历、家庭住址、人员关系、电话号码、进厂时间,并把身份证拿过来复印一下作为档案保存。而规章制度就没有那么好订了。为什么?你想他们能像国有企业的员工那样,像部队军人那样一切行动听指挥,步调一致,执行命令吗?!他们身上的游击习气本来就很浓的,弄不好适得其反,我会被众人唾弃,成为改革的失败者、牺牲品,到头来我自己灰溜溜地卷铺盖走人!看来制订规章制度要靠船下篙,钉是钉铆是铆才行。于是我想到了约法三章,想到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就先出台了“十要,十不要”,主要就是要大家遵章守法,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我看其反应还不错就又制订了劳动纪律奖惩规定。迟到什么时间罚款多少,出满勤给予多少的奖励,购买了考勤刷卡机,先张贴公布,然后按规定时间执行,这是一项得到大多数人拥护的规定,大家在制度面前是平等的,从那以后,迟到、早退等现象就销声匿迹了。

      一天中午,我在食堂里排队打饭,悬挂在饭厅上方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宰相刘罗锅》。由王刚扮演的和绅正活灵活现地与皇上表白、解释着什么事。这时,在金工车间做工艺、质量检验员的“猴子”突然嚷道:“大家快来看呀,老孟像不像大总管和绅呀?!”他这么一嚷,大家都朝我这边看看,又看看了电视里的王刚后,都不约而同地点头连声说,像,像,简直太像了!从此,我在海星电器多了一个名字:和绅。有时老大柴天祥也叫我和绅,我就调侃地对他说:“你说我是和绅,那你就是当今的皇上了。”他憨厚地笑了笑说:“这说明你这个总管已经在我们海星电器当上了!”

      三

      在大通道办公室,我与退休工程师韦昌齡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那天我来到他的办公隔断里。他摘下老光眼镜,身子向前倾了倾对我说:“想不到你在海星电器还能驻扎下来,不容易呀。”说着拿起一块丝绸布仔细地擦了擦老光照眼镜又对我说:“老大柴天祥有农民的憨厚、淳朴;商人的精明、圆滑;工匠的刁钻、蛮横。老三柴天富天生的聪颖、空灵,平时话不多,但又不失固执、迂腐。老四柴天国接受新事物快,头脑灵活,但气大财粗,讲话盛气凌人,你都要多提防一点。”他停顿了一下又说:“工人们,尤其是苏北过来的,一个一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都虎视眈眈地看着你出什么阴招、损招呢!如有一项对他们不利,他们就会把你轰走的。”我很坦然地对韦工说:“我本来到这里是管理的,是让大家都在制度的约束下更好地工作,我以法律、法规为准则,同时兼顾一下私人企业的固有利益,我有哪里做得不对了?”他想了一想说:“暂时没有,我也是给你提个醒。”出于好奇,我问他第一次看到我时在纸上写的是什么?他笑了笑对我说:“那天我先给你看了看相,断定你在这里呆不长,在纸头上写了‘招聘=遭骗+招摇撞骗’!”说完后就大声地笑了起来,我也不自由地跟在后面笑了起来。

      “老孟,在干什么呢?快过来一下,把这三个才来的大师傅登记一下!”老大柴天祥看到我在韦工那里脸上露出不满地神情。我赶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三位师傅登记,当我接过矮小身材,圆乎乎的脸,厚厚大嘴唇的叫着“王友富”的身份证时,我疑虑地抬起来头盯着老大柴天祥看着,他看穿了我的心思,并看了看王友富说:“不错,他是从我们这里走的,这次是第三次进我们海星电器了,是三进山城呀!”说完拍了拍王友富的肩膀笑着说道,王友富也不自然的跟在后面尴尬地笑了笑。事后,老大柴天祥向我解释,一般企业是不再招辞职的回头客,但我们这个行当不同,僧少粥多,活计忙不过来做,他能到你家,说明你的待遇等各方面比其他厂家好,他们精明着呢。并又对我说,平时没事,可以到车间去转转,不要到韦工那里去,他是我们高薪聘请来的,不要耽误他画图,另外要注意,他的牢骚话也挺多的。

      还没等我到车间,车间里就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几件事。勤杂工老吴向我反映,在垃圾桶里发现有丢弃的整包镀金配件。老吴就是那天我才来时插话的老师傅,他与几个老板是一个村的,所以忠心耿耿,死心踏地为老板效力、卖命,老三柴天富就责成我追查这件事。

      装配车间由于近期生产任务繁重,加班的频率很高,所以又招了一批新员工进厂。新员工进厂的第一个月由公司出钱补贴师傅,由师傅指导、传授装配经验,一个月后就与师傅分开来做,实行多劳多得。

      我手里拿着这包镀金配件来到了装配车间。装配车间如今有六十多人从事装配工作了。这不,又赶制了一批工作台,正在忙着编排位置呢。工作台是老三柴天富自己琢磨设计出来的,一个正方形的桌子,正反两面都有抽屉、柜子,从中间隔开并向上延伸两个柱子,用有机玻璃作为挡板并装饰,上端飞出两个支架正好两面装日光灯。老三柴天富做过木工,这是他的强项,正好也发挥了他的特长。四十多张工作台呈四路摆放,整齐划一。乳白色的工作台,台面上铺有草绿色的绝缘软垫,六十多张日光灯大放光彩,灯光下坐着一个一个生动、美丽、活泼的小姑娘、小妇女。身着白大褂,戴着白汗巾手套,一个个手里拿着金光闪闪的镀金、镀铜配件,她们正在紧张而有秩序地工作着,这里还真是一道令人神往、迷人动心的亮丽风景哩!

      追查事情的经过到不复杂,我找两个班组长,向她们询问这批货是由哪几个人装配的,再到保管室看发货的数量和实际交货数量,发现有一个叫田小丽的姑娘领货数与交货数相差太大,其目标就锁定了。

      田小丽是一个刚进公司两个多月的小姑娘,是我面试后把她留下来的。当时我看她高中毕业,字写得隽秀,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头上扎着两只小羊角梳辫,就认可了她,但我又发现她有走路时腿有点跛,就关切地问她腿是怎么回事,她说小的时候患小儿麻痹症留下的。我想到招收残疾人是社会的义务和责任并可以减交其税收时,就毫不犹豫地收留了她。

      当我走到她的位置上,发现她正在慌张地收拾着自己的物件。是的,公司以前规定,凡发现有人将配件故意丢弃的工资一律充公并走人!我仔细地向她询问了事情的经过,了解情况发生的原因。知道她是在装配这批货时将工序颠倒了,致使这一零件没法安装,等她发现时已经有一百多只报废了。她心慌了,偷偷地将镀金配件扔到垃圾桶里,并在想办法将大件带出后处理。我听后在心里偷偷地笑着,小姑娘,你的想法太天真了,因为都是天平砝码等量过数好的,别说是一百多只,就是十几只你也休想瞒天过海,蒙混过关呀!在与她讲解了危害性和造成的公司损失后,她红着脸,低下头,承认了错误。

      我把准备按这批报废物实际损失的成本价格作为处理的最后结果并对此事进行全公司通报的想法向老三柴天富汇报后,他端着泡得醇酽的浓茶,吹了一吹,慢慢地品尝着,默默地点了点头算是知道并认可这一做法。

      接着又发生了装配车间晚上加班下班时将保管员和一名女工关锁在车间里并惊动了派出所110出警的事情。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保管员文晓敏在晚上十点多钟下班之前到装配女工卞艳芳座位上去收货,卞艳芳的位置正好在车间门的角落边上,车间主任李志祥在最后下班时扫视了一下车间,看到灯都熄灭没有人工作了就匆忙地把门关锁好,到楼下将整个生产场地的门都关锁好并切断了电源。两名妇女正在过着数准备交货,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乌灯瞎火,厂区内一片寂静!这时她们心慌了,感到害怕了,看看车间的门都关起来了,走不出去;再看看下面生产区内又阒无一人,门锁紧闭。她们对着远处有灯光的宿舍区喊着、叫着,无奈离得太远,根本听不到。想打门卫的电话,保管室的门又被李志祥关好。情急之下,他们拨打了110,110接到报警后迅速派出人员,门卫带着出警人员到车间主任李志祥家拿了钥匙把人放了出来,前后闹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

      事发的第二天早上,文晓敏和卞艳芳就坐到老三柴天富办公处要他处理这件事,说李志祥是故意将她们锁在里面的,并要他赔礼道歉。老三柴天富说这件事由老大柴天祥负责处理,这时的柴天祥拿出面糊刷子的本领来劝道:“这件事惊动了派出所,我没有怪你们,你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我看李志祥也不是有意的,道歉就免了吧!”文晓敏哭哭啼啼地直摇头不答应,在众多人的劝说下,文晓敏才勉强动了动身子,由人扶着走了出去,这天她没有来上班。

      海星电器的车间主任说白了就是一个带班师傅,由于技术全面,金工的各道工序都很熟悉、拿手,又懂得装配原理并能做出装配各种产品的模具来。李志祥是第一个从江南跳槽过来的,对柴家恩重如山,平时兄弟几个老板都宠着、哄着、劝着他干事。他做事很利索,人很聪明,物件拿到手就知道怎样装配了。但态度蛮横,不善言语,不通人情。平时穿着很随便,不修边幅,身上总是穿着地摊上买的廉价西服,领上、袖上一层厚厚的老油,头发长长的,没有光泽,像一堆乱草,秋风起,天气渐凉时,还穿着人造革的草鞋。他是一个宁折不弯的犟种,要他道歉比登天还难!

      想不到事情的状况急转直下向着更严重的态势发展着。事发的第三天,老三柴天富的办公处来了两位不速之客,一位高个子的中年男子,身材中等偏瘦,颈项上挂着一条硕大无比的金项链,脸上戴着一副墨镜,手里夹着一只小拎包。另一位身材魁梧,浓眉竖眼,光头,胳膊、胸口上纹有龙的图案,他进来后瞪着眼睛,操着手,身子一动不动地站立在中年人的旁边。看到这个阵势,老三柴天富一言不发地拿着一支笔不时地在纸上记录着什么。

      原来高个子的中年男子是文晓敏的老公,他听到老婆回去哭诉后气愤不过,带着一个弟兄就杀将过来兴师问罪了。他的脾气是暴燥的,讲话态度是蛮横的,语气是恶毒、伤人的。老四柴天国刚从深圳回来,站在一旁看不下去了,他就跑过来与她老公理论,在对执中他捞起了袖子,拿出要打架的架势来,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冲劲在他身上纤毫毕现!文晓敏的老公显然是有备而来,将包“啪”的一声往桌上一掼,也摆出要打架的姿势。我本来在这里劝说,看到这一情形后就连忙过来拉住老四柴天国并对他说:“四老板,你要冷静一点,我们是企业,要和气生财!”在我把他拉到办公过道门口的时候,他想了想不服气似地又回过头来,正了正刚才要打架被拉歪的领带,伸出右手一只手指头指着对方说道:“我告诉你,如你再在这里闹事,我就打电话要派出所来抓你,老子不信玩不过你!”文晓敏的老公也毫不含糊地放出狠话:“三天之内,他姓李的不道歉,我要他在我眼睛头里消失!”说完拎起桌上的小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在兄弟三人中,老四柴天国最有老板相,中等的个子,白净且保养得很好的皮肤,身

      体微微发福,小平头,身上穿戴着一身名牌,看起来文质彬彬的,毕竟在南方工作多年,那里改革开放的春风把他吹熏、吹得充满活力。但看到这一情景后,他又本性毕露,回归倔强、不服气的本能来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后说:“在深圳的话,我就找人把他做了!”我和声细语慢慢地劝他说:“我们这是企业,要依法经营,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做事。”他看了看我,想了想说:“那这件事就交给你办,看你怎么处理!”

      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我先到保管室找文晓敏,她正倒坐在椅子上低着头想着心事。我就劝她消消气,不要把事情再扩大化了,本来没有什么事,不要伤了和气,搞得两败俱伤。晚上又把她领到车间现场亲自做示范给她看,在大家的工作灯熄灭以后,由于车间的主灯光照着确实看不到角落边上,她看了以后没有再说什么,说明她心里已经承认李志祥不是故意关门的事实。然后我又去找李志祥,他听到我刚提到文晓敏,就不耐烦地打断我的话说:“和绅,死开去,我没功夫听你闲扯!”第一次碰了一个壁,我没有灰心,又到他宿舍里去,他正在喝酒,看到我来就说:“喝酒,这里有杯子自己倒,谈那件事,走远些。”这时他老婆看不下去了,就责备他:“你怎么能这样对人家讲话,人家也是为你好!”他固执地说:“要我回去可以,但道歉不可能!”

      眼看三天的期限就要到了,真的闹出什么事来,是没法向大家交待的。这时我想到了韦工,平时他讲话李志祥还听得下去,他们毕竟在一起共事四、五年了。那天李志祥正好在韦工那里商讨产品上的事,我就借机上前与韦工一道劝说他:这件事你本身也有责任,走之前应该大声喊叫一下有没有人;道个歉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韩信还受胯下之辱呢,大丈夫能伸能屈,退一步海阔天空;都是打工的,出来挣钱不容易等等好言好语相劝着,这次他没有顶撞,看来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

      在三天期限到来的最后一个月明星稀,月光满注的夜晚,我看着文晓敏下班并快要走到自行车棚的时候,就连忙拉着李志祥的衣袖,一起走到公司门前高大的广玉兰树下,在路灯的照射下,李志祥向前迈了一步,低着头看着自己缠绕着的双手,声音好像是从鼻子里哼出来似的,对着文晓敏说了句:“文大姐,对不起了。”文晓敏一边骑上自行车,一边大度地说了句:“要你大主任道个歉,不容易呀!”第二天文晓敏就递上辞职报告离开了海星电器。

      四

      斗转星移,花开花落。转眼间,我到海星电器两年多时间了。由于电力通讯部门网络改版升级,给海星电器带来了无限商机和发展空间,公司的规模扩大了一倍,人数也发展到二百多人了。新的劳动合同法出台以后,每个员工都签订了劳动合同 ,还与八、九十位老师傅缴了养老金保险。这期间,老大柴天祥看到公司的规章制度已经出台,大家都能做到有章可循了,看我好像没事干的样子,就要我上午到成品库帮助老刘发货,下午再到办公室做事,他认为在企业做事就要像干农活一样,丢了锄头就应该拿起钉耙,这样才能做到人尽其用,物尽所能。

      老刘年近花甲,原在村里做小队会计,后到村办厂做会计,企业倒闭后进了海星电器,他也是一位元老级的员工了。他上过私塾,无论毛笔字还是钢笔字都是习过帖,并经过老师手把手调教出来的。他做事有条有理,有板有眼,先做什么后做什么都按着程序走着。一开始去时,他嫌我碍手碍脚,不放手让我做事。我看他也挺忙的,上午十一点左右,开往深圳的班车要过来装货,他一个人要到车间拿货,又要热塑包装封口袋,还要装订木箱包装。粗活做完毕,再拿粗黑水笔写上发货地点、收件人、产品名称、数量等什么的,又要忙着记账,核对发货清单。看着货车一过来,又要搬运、清点货物、双方交接,整个过程都是一气呵成,有时上厕所小便的时间都没有,急急如律令。在这里时间长了,他也让我做除搬运等粗活以外的,到车间收货、封口袋及帮他记记账什么的活了。有时下午我也不愿呆到办公室去,就在这里帮老刘做做发货的准备工作。还别说,老刘还是个十分健谈、风趣的人。一天他让我听他唱自己编串的公司产品名称歌,还真像春节联欢晚会上的歌曲串烧似的,他能用扬剧、京剧和儿时诵读《三字经》、《千字文》的腔调把产品名称连唱出来,歌词是那样的形象贴切,歌声是那样的浑厚粗放!听他唱完后,我对这位老人肃然起敬来了。他真不简单,在工作闲暇之际,用这种方法排遣着内心的烦燥与孤独,坦然面对着这看似平淡的工作和生活。另外我还看到了他对岗位的敬业、熟悉、认知程度,记的账本有如书法作品,是那样地工整,那样地让人看了舒心,他把工作做到了如此极致,做到了人生的最高境界,可堪称是当今社会爱岗敬业的楷模呀!

      我在这里呆了有两个多月的时间,一天老四柴天国从深圳回来,看到我蹲在成品保管室搬运货物,将老大柴天祥狠狠地骂了一通,说他是猪,说他是浪费人才!

      国庆节过后,北京ISO质量管理体系专家认证组来公司检查、验收。在这之前,这些专家已经以某个咨询公司的名义过来做过咨询、指导了,他们是一副面孔,两张皮。这不,老大柴天祥正以管理者代表的身份主持召开质量管理体系认证的首次会、末次会。女专家何老师花白短发,鼻梁上架着一副老光眼镜,她手里拿着两张表传递给参加会议的韦工、老三柴天富、李志祥、“猴子”等人让大家填写着,要求在两张表格上签上自己的名字、职务,并说末次会就不开了,只要大家把名字等签上就行了。同时来的专家还有丁老师,听说他在国内某一知名电器集团任副总,质量总工程师,今天过来属“走穴”,他对各项认证体系都了如指掌,轻车熟路,从容面对。他不要看资料,就能说出哪一项的内容在程序文件、手册的第几条、第几款。他讲话时,不时地伸出一个指头指点着什么,语调抑扬顿挫,错落有致,讲话间嘴巴的两边留下由于语速太快而出现的唾液。同时,他们还要留意桌上放着的手机,在这中途已经接了无数个电话,都是邀请他们去咨询、指导和认证检查、验收的。看到这一情景,让我不禁想起前段日子我母亲病逝时请的一群和尚来家里放焰口。他们也是这样,很忙碌,很辛苦,很疲惫,嘴头上有气无力地念诵着经文,手头上接着无数个电话,从上家匆匆地过来,又要急冲冲地往下家赶去!

      检查、验收纯属走过场,他们在事先指导过的填写表格、资料中发现有遗漏或填写有错误的地方,拣出一、两项开具几张一般不合格项的通知单要你整改,并在他们走后的第几天内将整改的项目和持续改进的过程材料寄到北京总部,一场闹剧就算结束了。当老大柴天祥洋洋得意地拿出一叠扑克牌似的认证证书向我炫耀时,我不以为然地对他说:“这些都是花钱买来的。”他一本正经地说:“不错,金钱是万能的,但没有这些证书是万万不行的。你看,哪一次招投标不要这些硬件?它们就是资质证明,它们就是招投标的通行证!”

      腊月刚过去几天,海星电器的年味就越来越浓了,忙碌了一年的金工车间外地的打工人员早就归心似箭,并陆陆续续地进城采购年货了。他们或夫妻或亲戚或几家子一起结伴同行,到城里去给留守在爷爷、奶奶身边的孩子添置新衣、玩具,给双方的父母捎上几件减价的虽然过时但很耐穿的棉衣、鞋帽,再买上过年家里需要的物件和扬州的特产。腊月二十四大清早,公司租了一辆大巴把他们直接送到淮安、涟水老家过年。

      在老大柴天祥的吩咐下,我也进城为公司采购了一些年货,有“生意兴隆通四海,财源茂盛达三江”等俗不可耐而他们认为挺好的对联;有金童玉女手捧金元宝写着“招财进宝”字样的大头娃娃似的张贴在公司门厅的玻璃大门上;有刻有“福禄寿喜财”字样的大红花边贴在公司门卫、办公室的门沿上;有大红灯笼一字排高高地悬挂在公司大门口和办公室的门厅前;有扎得高高的上面糊有彩红翠绿颜色的巨型斗香,准备在除夕、正月初一、初五、元宵这几个节日在大门口敬香并燃放烟花炮竹;同时也写好“开门大吉”、“恭喜发财”、“风调雨顺”等吉言善语的条幅当作封条贴在公司的每一个办公室、仓库、宿舍的门上。

       海星电器的年假放得很长,这时由不得公司了,是员工自己放自己。是的,他们劳作了一年,家里的事都耽搁了,在家里三姨娘六舅母家的婚嫁婚娶、做寿、乔迁等的喜酒喝喝;亲朋好友间的小牌打打;双方的亲戚家走走;家里的农田器械修修;屋前屋后的小树栽栽;厨房间、厢房间等小件搭搭;电器、家具、杂物买买;小孩上学的学习用品添添……不知不觉间就过了正月十五。这时,老大柴天祥坐不住了,给这个打电话,给那个捎口信,总之,盼望着他们早点过来上班。

      在正月一个春天里的早晨,王友富三人又跑过来找老大柴天祥辞职了。柴天祥没好脸色地对他说了一句:“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人多的是呀!”随即就要我为他们办理辞职手续,并吩咐我到金工车间把王友富他们用的游标卡尺和千分尺收过来。

      我与王友富一同往车间走去,在走的路上,我关切地问他:“为什么要走?”他停了停向两边看了看说:“老孟,你不知道,我们在这里做是苦不到钱的。”我急切地问道:“为什么?!”他抿了抿厚厚的嘴唇说道:“车间主任派工发料时看人兑汤,好货总是给他的亲戚和玩得好的弟兄们做,而孬货总是分派给我们做,我们啃的是骨头,人家吃的是瘦肉、肥肉。”我又问他:“那你辞职后到什么地方去做?”他抬了抬头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江南又开了一家厂,开出的条件比这里还好呢。唉,老孟,我们就像大雁一样,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向着南面飞。你想,鸟类还知道选择居住环境,往吃得好的地方飞呢,何况人类乎?!”他还与我来一句文言文。我笑了笑对他调侃地说了句:“你下次来就是四进宫了。”他也笑了笑说:“是的,这个是说不准的。”

      王友富是在老大柴天祥的催促下急急忙忙地走的。临走前,他在车间门口停了停,不知是什么东西忘记拿了,还是想到车间与什么人打个招呼,老大柴天祥手往后面一背不同意!来接王友富的车子缓缓地开向公司,开向宿舍。金工车间的员工们这时都探出头站立在窗口向外看,并向王友富他们友好地招招手。老大柴天祥就立在他旁边,生怕他再做策反工作,让人不安心工作。其场面还真有点像白宫馆、渣滓洞里的革命者面对敌人的刺刀从容走向刑场,狱友们站在铁窗下为其壮行的那种悲壮场景哩。

      在王友富走的第三天,公司决定并出台了两个文件,调金工车间主任组建数控车间,任命“猴子”为金工车间主任。另在当地附近招收金工学徒工,学徒时间为一年,公司发生活费给学徒工,由师傅带着,帮师傅干活,看图纸,学技术,一年后实行计件,多劳多得。

       五

      人生像个大舞台,你唱罢后他登台。我在应聘、招聘两种角色中不停地替换着,赶场似地参加了几十场的应聘会(其实在海星电器工作期间,我也悄悄地过来应聘并面试过),同时又以代表单位招聘者的身份出席了几十场的招聘会。在应聘与招聘的角色互换中其感觉上是大庭相径,五味乏陈。应聘者的心理上是苦苦追寻,东张西望,生恐放过一条与已有关的信息,生怕漏掉一个仰慕已久的招聘单位摊位。而招聘者则是高高在上,只要往应聘的人群中看一看,在应聘者投递简历的一瞬间,就知道哪些人是真的想找工作,哪些人很靠实,哪些人好高骛远。应聘与招聘其实就是老师与学生,徒弟与师傅,小偷与警察,考生与监考老师之间纠结、对立、统一。现在坐在招聘的位置上,其感觉和体会就不一样了。不要看、不要听电视、报纸上吹嘘有多少多少的虚席以待!其实每个单位的招聘数量和岗位都像大跃进放卫星那样,水份、汤头大得很哩!有的单位是在忽悠,目的是吸引大家的眼球,做免费广告;有的单位罗列着长长的一大堆岗位和工种,说明这个企业的发展强势和求贤若渴的诚意,天才晓得他们真正能招聘多少人才;有的单位其实只招一、两个岗位,但招聘简章上内容太少,显得孤单,反正多说的人数和岗位又不多交钱、交税;有的单位是现在不想招,将来需要这些人,提前进行筛选,储备人才,看来每个行业都有黑幕和潜规则。

      数控车间由于新购置了一批国内较先进的设备,需要招聘数控专业的既能编程,又能磨刀,又会调试床子,设备故障维修的技术全面的大师傅。在招聘会上收到了一大叠资料,我从中筛选几位过来面试。我们的招聘简章上写着招聘六名数控熟练工,人家到公司来也看到六台崭新的数控机床摆放在车间里,其实只录取一人,另外再从当地招收六名小妇女充当机械手的角色上料、卸料操纵机床,这样做能节约生产成本。说来蹊跷,这个岗位来的人都呆不长。有的来做了两天工钱都不要就走人了,有的嫌工资太低,人太吃苦而摇手不干,好不容易招到一名个头不高,剃着平顶的小伙子,他来了个把月与装配车间的一姑娘搞对象,女方家里不同意,两个人竟然私奔了。人来了一茬又一茬,最后还是老大柴天祥通过数控机床的厂家又从江南某一厂家以高薪为诱饵挖了一位大师傅过来,这才把事情平息了。

      最近老大柴天祥整天都在忙着跑基建手续,企业的规模扩大了,生产经营红红火火的,目前在南方有稳定的客户就是几十家,而且都是国内一流的大型知名企业,原来的生产场地已经远远不能满足生产发展需要了。这不,与政府部门交涉,准备在工业园区征地五十亩,建造有600人规模的,年产三个亿的生产基地。那天,他把建筑设计院设计的新厂区效果图拿回来时,我们看到后还真的眼前一亮呢。两幢高大的楼房直耸云端,那是将来的生产大楼和科技研发大楼,后面是食堂、会议厅和员工们的娱乐休闲场所,再后面就是建造的九层楼的员工宿舍,真是气派壮观,富丽堂皇!老大柴天祥拍了拍我肩膀说:“好好干,以后分一套住房给你,你把老婆、小孩接过来,就在扬州安家吧!”

      在海星电器工作的这些年里,我与老三柴天富的关系也处得很融洽。他的人并不像他的外表那样冷酷、呆板,拒人于千里以外,他偶尔也会与我开开玩笑,搞些冷幽默。凡是有推销或邀请参加什么名优产品展示,知名商标名录,电器产品推荐目录,你单位被选入中国电器企业一百强等之类拉广告,搞赞助的滥电话,他总是彬彬有礼地与对方说道:“哦,请您打另一个号码,找一位姓和的先生。”搞得我哭笑不得,不知如何应答。凡是车间里有人找他报销工伤、工资或其他什么费用时,他总是要人家找我,我就心领神会地知道,他嫌人家报销得太多,要我与人家解释、周旋,在达成打折报销协议后向他汇报时,他看都不看就把发票批报了。这天他招手要我过去一下,我看着他在纸上写着:曾卫红,并用铅笔划了一下指着说:“这个人,在这里实习已经快二十天了,大家反映她不行,你找个理由。”他停顿了一下,伸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脖子上划了一下,我知道他要我把这个人辞退了。

      曾卫红是一个三十出头但还没有结婚的女子,她身材瘦小,黄黄的皮肤,好像长期营养不良,脸上缺乏光泽,两条短辫的发端上扎着两只很素雅的蝴蝶夹。她是我从人才市场招聘过来的,她的文凭很硬,扬州大学毕业的本科生,机械设计与制造专业的,在一单位已经工作三年多了。她看到我们的承诺本科生有一单间宿舍等优惠条件就留下来了。她来的这些日子里,每天都像燕子衔泥似的,从她的租住房往这里搬运着生活家用物品,我每天早上上班时都能看到她大包小包的拎着往宿舍里带着东西。我们在闲谈的时候听她说过,她与老公一直由于没有房子而没有结婚,她到这里来就是想有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现在老三柴天富要我辞退她,她这样含辛茹苦地营造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温馨小窝,又是如此地认可这个公司,我怎么忍心给她当头一棒的沉重打击呢?,又怎么向她开得了口呢?

      关键时候还是要向韦工讨教,并向他证实一下曾卫红的真实情况。韦工也为难地、缓缓地摇摇头说:“唉,私营企业讲究的是实际、实用,像她这样的本科生,由于长期理论与实践脱节,要有相当一段时间的培训、学习才能恢复并发挥其作用的。”我就问她什么地方不行时,韦工说:“她的机械制图还马马虎虎,就是公差与配合,材料力学,理论力学特别是电器原理、理论知识等,心里知道但不知如何运用,其水平只能比刚毕业的大学生高一点。在工资的等级待遇上,他们兄弟几个老板是舍不得出这样高的工资、高的待遇留她在这里的。”

      我只好硬着头皮往曾卫红的办公处走去,她正在电脑上画着图,我就装出很关心地样子询问她:“你来这里有二十天了吧,这里的环境还适应吧?工作上有难度吗?”她想了想说:“我才来,图纸上有很多不懂的地方,正在向韦工讨教呢。”我就顺着她的话说道:“是的,他们几个老板也有这种感觉,他们让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要么到质检部做质检员,其工资待遇不变。要么在这里从事技术工作,但工资要降下去,你考虑一下。”其实这是我想好的策略,她对质检一窍不通,她不会选择的;工资一降,她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停了好一会儿,她走到我的办公处,抿着嘴,低着头对我说:“那我还是走吧。”其实我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就是想这句话从她自己的嘴里说出来,我也学会用软刀子杀人了。“我请示过他们了,你来这里今天正好二十天,还在试用期里,就发一个月的工资给你,拿了钱你就可以走了。”她看了看我说:“我还有图纸没画完呢,等我画完了再走。”说着头也不回地往自己的办公隔断里走去。

      这一天的下午,海星电器的空气一直都沉闷着,曾卫红一动不动地在自己的座位上画着图,她先画出零件的大轮廓,又在图上添加着线条、尺寸、公差带、表面粗糙度、技术要求等图纸关键要素。她是那样的认真,那样的专注,那样的从容!似乎把她马上就要离开的烦恼抛置脑后!她的心里可能在想着:这是我在这里画的最后一张图纸了,一定要比平时画得更好,更认真,更正确,一定要站好最后一班岗!

      技术部的几位画图的小姑娘看到这情景后,一个一个的心里都不是滋味,都不忍心再看到这个撕心裂肺地悲惨场景了,一个一个的跑到我的座位边,央求我到老三柴天富那里求求情让她留下来。“这是没办法的事,这里是私人企业,什么叫现实?这就叫现实!什么叫残酷?这就叫残酷!”我也不由自主地发表了自己的感言。

      老大柴天祥在老三柴天富的办公处招手要我过去一下,兄弟俩商量过了,要我通知驾驶员大勇在下班时用公司送货的卡车把曾卫红送走。那天,平时都不怎么说话和接触的技术部的小姑娘们都不约而同地过来帮曾卫红往车上搬运物品。事后,韦工对我说,曾卫红那天画的图一点错误都没有。

      不怎么与我讲话的李志祥有一天突然跑过来找我,他们车间里有一小妇女,云南人,平时经常患有伤风、感冒的毛病,前段时间晚上加班回家的路上被机动车撞了,车子逃跑了,还是车间的一女孩发现她倒在血泊之中,连忙把她送到医院去看病。现在才知道,她是艾滋病病毒携带者。她的丈夫与她友好地分了手,婆家还给她了一大笔钱,准备把她送回云南老家去,李志祥要我在全厂发个通知给她捐款。“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的倡议书在公司食堂公告栏里一贴出,马上就收到无数人过来捐的款。老大柴天祥、老三柴天富、韦工各自捐了1000元,李志祥500元,“猴子”300元,老刘100元,老吴20元……车间员工纷纷解囊,一个个掏出钱来捐款,我这里总共收到了两万多元的捐款,最后,我也拿出200元放进了大红口袋中。就在我准备把捐款交给患者时,老大柴天祥又急匆匆地跑过来说:“别忙,老四柴天国知道这件事后他自己捐款2000元,另外,我们弟兄们商量过了,给她发三个月的工资,她家在云南偏远地区还是给现钱让她带走!”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现在的企业又何尝不是流水的员工呢。公司因生产需要又招聘了七、八名刚毕业的生龙活虎、充满朝气的小伙子和小姑娘,这些大学生现在也学精明了,他们到私人企业上班,实际上是来熬社会工作经验的。他们在一个地方先驻扎下来,卧薪尝胆,苦行修炼,两、三年后有了经验,有了资本,羽毛渐丰,翅膀硬了,就修成正果,大功告成了,看到这个企业工资、福利差了就立马走人,振翅高飞!这叫骑在马上找马,我经常笑笑对他们说:“你们是候鸟,择良木而栖呀!”其实,我自己也是候鸟,也是骑在马上找马。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从网上看到某一股份制企业招聘办公室主任,就过去应聘了,还真的被录取了。

      在海星电器工作四年了,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了,人缘关系也很融洽,各自的性格、脾气都很了解,分析问题、处理事情也很顺畅。但私人企业的发展,特别是在管理上不是直线上升向好的趋势发展,而是呈不规则的波浪式向前艰难、缓慢、曲折的发展着呀!这就如同社会主义初级阶段一样,是个相当长的发展过程。我与他们兄弟几个在管理上存有严重分歧。做事没有计划性,总是头疼医头,脚痛医脚,兵来将挡,水来土淹,我要他们制订计划,他们烦太麻烦;我要他们召集人开会交流一下思想,他们说开什么鸟会,走,喊几个弟兄们喝酒去!我要他们在劳动部门缴纳工伤保险、医疗保险,他们却跑去找什么商家买一个集体的工伤保险和医疗保险;在人才问题上,更是只知道招聘人才,不知道怎样使用人才,培养人才,尊重人才,留住人才,在这里是个人,往往人走的时候才发现是个才!另外,在工资待遇、福利待遇、工作休息时间上与他们存在着很多讲不通的地方。“道不同不相为谋”,企业向良性发展的时间太漫长太漫长了,人是很现实的,总是这山看着那山高,我的去意就这样决定了。

      我背着放有几本管理书籍的行囊,走到公司门口时,心潮起伏,思绪万千,四年前的情景晃如昨日。老大柴天祥问我对海星电器有没有感情时,我动情地说:“海星电器的一草一木总关情呀!”是的,不要问为什么,一个人进一个单位和离开一个单位,与爱一个人恨一个人不同,是有原因和理由的。本来三位车间主任都约好,准备下班后公司全体员工把我送出公司来个集体话别,而我选择的是悄悄离去。我一个人缓缓地走出公司,又缓缓地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工作、生活过四年的海星电器,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亲切!走着,走着,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了两句诗词:“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层层楚天阔。”“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涕下!”

       尾 声

      2007年的春天里,我有幸接到参加扬州海星电器有限公司的新厂区乔迁仪式的邀请函,看到一个个熟悉的员工后不能自制,在晚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最后还是驾驶员大勇开着老四柴天国的奔驰新款轿车把我送回家。

      “猴子”现在是数控车间主任了,也是数控机床方面的专家。他不愧为“猴子”,具有前瞻性,头脑灵活,我在这里的时候,他就嚷着要去学数控,我走后不久公司送他外去培训。这不,新进口的数控设备,就是由他负责编程并指导员工生产的,是那种材料进去,产品出来一次成型的设备,据说国内还没有几家子有这种技术和设备生产呢。

      这期间老刘打电话向我咨询退休方面的事,他说公司与他签订的是无固定合同,回去后公司也给他一年一个月工资的补偿,他问我前几年公司没有缴养老金,能不能要他们补缴。我回答他,你可与他们协商,补办肯定是不行的。过了几天他打电话给我,公司又给了他一点补偿,不过现在还好村里有医疗保险了,养老保险缴足15年后可享受退休金,但愿他老人家颐养天年,好人一生平安!

      老三柴天富参加了扬州某一企业管理培训中心的企业管理培训,为期半年时间。这期间,他们聘请了某一电器公司的总经理到公司来工作,他来后进行了大刀阔斧地改革,无论是在工资待遇、医疗、工伤保险等福利上,还是在工作休息时间上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改观,特别是企业的管理有了很大的起色。

      2009年的4月18日,这个既是扬州国际烟花旅游节的日子,同时也是海星电器成立十周年的纪念日。扬州是福地,李白是伟大的诗人,同时也是广告策划的鼻祖,他写下了“烟花三月下扬州”这千年来最美、最好、最响亮、最撩人的广告词,吸引了古今中外无数仁人志士、墨客骚人、游人慕名而来观光旅游。

      那一天阳光明媚,晴空万里。海星电器的广场上锣鼓喧天,彩旗飞扬,大门口红色拱门气球上写着:“热烈庆祝扬州海星电器有限公司成立十周年!”广场的上空飘荡着无数个红色大气球,气球下悬挂着巨幅标语,有的写着“不经历风雨,怎见得彩虹!”,“金杯、银杯,比不上客户的口碑。”其中有一幅标语吸引了我,上面写道“春天里,沐浴阳光乘势而上,改革中,注重实效探索向前。”不用猜,我就知道是韦工的杰作,他把海星电器的历史写活了。据说他也是受邀来参会的,合同到期后终止了聘用。

      老四柴天国还别出心裁,他从深圳带来了一大帮南方电器公司的领导和客户,在南京下飞机后,租用了两架直升飞机过来参加庆典了。两架直升飞机时而低回,时而起伏,时而盘旋,最后终于在高耸云端的生产大楼和科技研发大楼上空起飞,从远处看去好像一只巨大的雄鹰,张开了两只翅膀,一飞冲天,展翅翱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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