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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您的位置:首页 >> 小说• 散文 >>  小说 >> 孙一圣:三枪
    孙一圣:三枪
    • 作者:孙一圣 更新时间:2011-01-20 04:05:59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08

     

        透过窗玻璃,下午的阳光艰难地穿过密集的松林照在地板上。沿着枯萎的月季丛奔跑的男人,停下来,挥舞着手臂,再急速跑出去,极力扑捉飞舞的花蝴蝶。我将目光收回来,划过四周洁白的墙壁和床铺,一大束康乃馨插在床头的花瓶里,沾染了花香的陌生气息充溢于整个房间。忍受着屋子里旷日持久的空旷,心里想着昏迷之前的事情,我的茫然无措悄然而至,我使劲摇摇头,突然惊恐地发现我已被迫远离我的温馨家庭,来到一个令人恐惧的陌生地方。门外响起踢踏声,然后是开门的声音、以及远道而来的鸟鸣和嘈杂声。一个戴口罩的女人走进来,略显疲惫的眼睛望望我,拿下口罩,说:“你醒了。”她打开灯,骤然亮起的日光灯晃花了我的眼。等闪烁的灯光稳定以后,她走到角落里,将散乱在椅子里的报纸扔在地板上,搬起椅子,再返回来,坐在我身旁。她说她叫米兰,是这里的主治医生。她还问我感觉怎么样,是否还睡意朦胧。经过她短暂的询问,我才悲伤地发现我的脑袋上缠满了绷带。在她春意盎然的目光下,我开始了无休止的头痛欲裂。她慌忙扶着我躺下,竖起枕头,让我依在靠背上。然后她重又坐下来,笑容可掬地望着我。一只麻雀撞向窗户,跌下去,即将落地的瞬间又飞起来,隐入稀疏的枝叶中。在一系列细心的诊断之后,她告诉我,我的身体恢复的不错,只要慢慢静养,很快就会好起来。她还说了些益于身心健康的话,漫长的旁敲侧击过后,她还是小心翼翼地询问起我严重的创伤因何而起,她需要切实的才能对我的病情有着的准确把握,从而达到快速治愈疾病的目的。“而你,只需要将实情说出来。”我说很难说清楚,这就像一个情节杂乱的故事。她并没有不高兴,相反,她“很乐意听你讲故事。”

        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我跳下公车,等待两次红灯,转过弯道,跨过绿化带,穿过过膝的高草,走进香草公园的近道。郁金香的味道如同夜晚淡淡的雾气弥漫于周围。我的衣服上沾满了打碎的露珠。走过公园里的铜制雕像群,跟踪我将近半小时的男人越过蔷薇丛,挡住我的去路,我战战兢兢地问他想要干什么,而且我还大声说你再不赶紧离开的话我就喊人了。他慌忙摆摆手冲我说他不是坏人。“可,可你长着一张可恶的脸。”他无奈地说这是爹妈给的,“我也没办法。”我后退两步催促他尽快走开。他匆忙解释说他不是故意跟踪我的,“我想你忘记了这个。”他递给我一个礼盒,“这是你不小心丢落在半路上的。”说完他微笑着转过身,踏进鹅卵石小径,往教堂的方向走去。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我为自己的胆小懦弱自嘲地笑了笑,将为儿子准备的礼物放进包里继续往前走。为了使我尽快到达温暖的家庭,我轻轻绕过银杏树后热吻的情侣后,再次加快脚步,但却在离开喷泉之前遭遇到两个打架的男人。为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们先是相互指责对方,接着攀升为激烈的争吵,然后演变成肢体的摩擦以及现在过火的交锋。他们捉住对方的胳膊,使劲往两个方向倾斜,想要将对方置于颓败之地,却抵消了各自的气力,缠绕在一块的双臂像是一双麻花。然后其中一人的右腿开始撬动另一人的左腿,另一人也用右腿撬起前一人的左腿。企图撂倒对方。第二双麻花就这么趁热打铁地形成了。这样僵持了三分钟,划过树梢的微风过后,他们一块摔倒在地,摔开以后的二人胸口一起一伏,胡乱挥舞着手臂,还不停地谩骂着对方的父母以及爷爷奶奶。当他们意识到已经脱离对方的控制以后,又迅速地站起身,从头再来。他们的战争因为互不服输而再次升级。由于势均力敌,他们谁也制服不了谁。尽管我费尽心机地减轻自己的脚步声极力避免影响到他们深具破坏性质的竞争,但当我踩到一截枯萎的树枝时,还是扰乱了他们之前预想的招数。我以为他们也会像对待各自的敌人那样让我受尽折磨,但令人意外的是,他们却异口同声地让我停下来,而且一反刚刚凶神恶煞的面容,极尽温柔地讨好我。他们说了一大堆的好话之后也表达了自己的难言之隐——他们无法确定谁才是那个玩具的拥有者——他们希望我能停留一会儿,来解决他们难以启齿的问题。随后他们邀请我坐在附近的长椅上,等一切准备妥当以后,拿出一支左轮手枪告诉我说他们就是问了争夺它的所有权才打的不可开交。“而且,你也不用害怕,这只是一把玩具枪。这是我们刚刚偷来的,”他突然停下来,想了一会儿,辩解说,“不,不是偷来的,是我们买来的,想送给我们各自的儿女的礼物。”我的恐惧占据了身心,惶惑不安地说我怎样才能帮助他们。“很简单。”那个打着红色领带的男人从口袋里拿出一枚一元的硬币,“你只要抛硬币来决定我们的输赢就好了。”但是,这么简单的事情你们自己完全可以胜任。他说正因为我们之间的互不信任才导致刚才的争执,“我们需要一个局外人。”以此彰显这次赌博的公平。然而就在我将要抛出硬币来决定他们的命运之时,另一个也打着同样红领带的人却阻止了我的动作。等等。怎么了。三局二胜。可以。我要字。那我只好要花了。等他们说完我摆好姿势,抛出的前两次让二人紧张的面孔喜忧参半。然后,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使硬币尽可能地迅速翻转,随着二人目光的热切期盼升至最高点的硬币开始加速下落。

        “他们俩谁赢了?”米兰问。窗外的麻雀啄了两下窗棂,飞走了,过了一会儿,飞回来三只。天色有些暗。窗外的雾汽在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薄如蝉翼的细珠,我试图看清窗外的远景,但没有成功,除了路灯艰难穿行的微弱光线只能看到朦胧的一片。她为我倒了杯水,递给我,我双手接过来,有点热,水面之上的内壁沾满了水珠。我吹了吹热气,皱起的水纹瞬间而逝。我再次吹了吹说:“我也不知道他们俩谁赢了。”

        “这怎么说?”

        “因为当时我吓坏了,所以手抖了抖,硬币掉在了地上,然后滚出去很远,藏在草丛中找不到了。”

        “那你怎么办?”

        “我?我趁他们专心寻找硬币的空档跑出来。”

        虽然长时间的奔跑消耗了不少气力,但我还是安然无恙地抵达家门之外。穿过窗户的光线罩在那些凋零的花丛中。即使我早已想好要将这段惊心动魄的路程讲给丈夫听,但我却没想到,我却遇到了比这件事更为糟糕透顶的事件,以至于改写了我以后命途多舛的命运。进门之后我才发现家里的氛围与之前截然不同,不但失去了昔日的欢声笑语,还平添了层层阴霾。我找不见儿女的身影,我丈夫面无表情地坐在沙发里。他的脑袋低垂着,额头几乎磕在茶几上。散乱的瓜子和瓜子皮混合在一块,铺满桌面。我放下挎包,一一区分桌面上的食物和垃圾。清理过后我拿出礼盒告诉他这是我为儿子准备的。他没理我。动也不动一下。起初我以为他因为工作的劳累,就那么坐着睡着了,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却仍然如同那些广场上沾满鸽子屎的雕像那样纹丝不动。钟表里一格一格跳动的声音清晰可辨。我按捺不住内心的煎熬,问他今天是怎么回事。他还是不说话,像个倔强的孩子。虽然我早已做好接受悲惨消息的准备,但当夜风吹动窗帘、花瓣残落的气息随风飘散之后,丈夫突然趴在我怀里失声痛哭时,我还是如同受惊的芦苇一般东飘西摇。他第二次这样的时候是在十年前他母亲未能熬过的那个大雪纷飞的寒晚。第一次是他祖父安然离去的一个清冷的凌晨。我拍着他的脊背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像我一说话就会将他整个人击垮似的。女儿的房间开了门,她转着圈找东西,我问她在干吗,她却转向另一个向继续她的搜索。转了两圈毫无收获的女儿打开家门走出去,我冲着她喊,别跑太远。我警告女儿之前,丈夫坐直身子,理了理额前湿润的头发,他说他没想到会是这样。他还说了很多莫名其妙的话,正如我预料的那样,他还是习惯于将简明扼要的事情弄的如同一根绳上的多个死结那样复杂,虽然最后我能够冲破迷雾抵达事件中心,但却也因此身心俱疲。当他远离我一尺远处时,我才惊讶地发现他洁白的衬衫沾满了血迹,大片大片的印迹如同散落的玫瑰花瓣。一个小时后,我不小心打破玻璃杯,碎片划伤了手指,我打开水龙头,任水流冲洗手上干结的和新鲜的血迹。我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他还是支支吾吾的说不清楚。女儿进来了,她说她找不见家里的波斯猫了,“我已经找了两个小时。”但依然毫无线索。我告诉她别管那只经常夜不归宿的畜生了,“回你的房间去。”她耸耸肩,穿过黑暗的角落,走过镜子,转个弯,穿过走廊,消失不见。丈夫不再在意我焦急的询问,而是点起烟,一个劲地抽,直到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当我们周围缭绕的烟雾经久不散时,丈夫嘶哑着嗓子告诉我说他弄丢了我们的儿子。等我从昏迷不醒的状态里醒来过之后,我才知道丈夫所说的丢失其实就是失去——我那刚刚年满六岁的儿子与他父亲在红磨坊咖啡馆吃晚餐时被一个疯子一枪打穿了脑袋。

        “对不起。”米兰说。

        “没关系。”我将玻璃杯放回去。

        “你还好吧?”她还是不放心。

        我接过她剥过皮的橙子,掰去一瓣填进嘴里,然后将剩下的放在犹如盛开菊花的橙子皮上。我说虽然失去儿子给了我巨大的打击,但是此后丈夫的怪异行为却更让我难以承受生活的重压。他曾在不同的场合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不应该带着我们的儿子去那个“该死的地方”。

        虽然并没有恶劣的天气,但人们直到标明时间的一小时之后才陆续到齐,而且儿子的葬礼在两小时内便匆匆完结。算上所有到来的亲朋好友才不过十几人,他们还算尽职尽责,在这个飘满蒲公英种子下午里并没有流露出不满或者兴高采烈的样子。倒是丈夫的举止怪异惊散了不少人。人们一一以饱满的忧伤说完沉痛的悼词以后,我强忍着悲痛将墓前被风吹得哗哗作响的花圈烧掉,女儿呆滞的目光随着翻飞的烟灰飘向远方。丈夫低着头一言不发,他还沉浸在深深的自责里。从一开始他就对前来吊唁人们的深切慰问没有丝毫反应,而是面容哀伤地盯着儿子的遗像不置一词,哪怕是一个友好的眼神也未能出现。他像是一个牵线木偶一般被参加葬礼的人群簇拥着游来荡去。葬礼将近结束的时候,丈夫却始终跪在墓前不起来。我走到他身边想说点什么,但直到我在他身后站到天荒地老也没能想到能够说哪些安慰的话。当我再三试图说点什么的时候,却发现不管我说什么都是徒劳。一群麻雀从树林里飞出来,叽叽喳喳,它们在空中转了三圈之后又隐落于树林中。那些阳光下摇曳的花朵招来一只又一只花蝴蝶,有些甚至越过障碍驻足停留在我们胸前的白色小花。丈夫拨开人群追逐着一只黄蝴蝶跑出去,然后他顺着蝴蝶的轨迹在荒草地里走出一条草折茎断的小道来,摇晃着胳膊跳上去落下来企图扑捉住它们,即使在中途被缠绕的草茎绊倒三次也毫不在意。直到人群中有人高声喊叫我才意识到我丈夫已经跑出去很远,尽管我和身边的人们竭尽全力追赶他的步伐,但还是在墓园路口的转角处失去了他的踪影。为了找到我的丈夫,我们不得不把附近的一草一木均仔细翻检一遍,但事实比我们预料的还要艰难,不但没有找到他,还弄的每个人满身泥污。为了确保没有遗漏,我们再次复查了上一次走过的每一个地方,但仍然一无所获。很多年前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丈夫因忍受不住再次失去亲人的压力,也曾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不见,那次整整折腾了一夜也未能找到他,最后当我几乎绝望放弃寻找时,他竟披着满身的雪花不声不响地回到家和衣躺在卧室里,也不盖被子,任凭融化的雪花湿润松软的被褥。我天真地以为他会如上一次那样再次悄无声息地回家,于是我匆匆赶回家,令人失望的是,当我翻遍家里的每个角落甚至是打开衣柜抽屉也没能找到他。我知道我走错了路,我需要静下心来仔细回想。一个小时以后我回到原来的地方跟着众人继续寻找,这时天色微暗,路灯早已亮起,而我已经六神无主了。周围的人们还在花言巧语地安慰我。令我担忧的是我们却始终毫无线索,直到一个警察朋友找来警队里的警犬才在一棵松树下找到他,一只松鼠在他身上跳上跳下。

        “他还好吧?”米兰说。

        “当时还好。但是,”我说,“后来我发现他越来越来不对劲。”

        突然响起敲门声,我们没理会。但那声音一个劲地响,我的头又开始疼痛不止。我的双手捂着太阳穴摇晃着头,想要把那些强制进入的片段甩出去。米兰稳住我,走过去,拉开门。敲门声停止了,我的头脑又像薄荷糖一样清凉了一些。米兰和一个被门挡住面容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大概过了一刻钟,米兰医生结束他们的谈话阖上门回到我的面前,微笑着说:

        “你刚刚说到哪里了?”

        当天晚上我并没有发现丈夫有什么异常。他一直躺在床铺上安静地睡觉,即使邻居家的黑狗半夜里如以往那样多次突然叫唤也没能把他惊醒。虽然因为过度的悲伤我一夜未曾阖眼,但听着丈夫均匀的呼吸声我却未有丝毫疲惫。翌日清晨,当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照进卧室时丈夫已经不见了,他的被褥还余温尚存。我拉开窗帘,那些逃过枝叶阻隔的光线一缕缕地倾泻而下,晃花了我的眼。我又一次对房间里各个角落的搜查还是没能找到刚刚起床的丈夫,当我以为他再一次远离家庭时,却在拿起电话拨打报警电话的时候看到他坐在门前的躺椅上晒太阳。我走过去,蹲在他旁边,跟着他一起清点过往的行人和秋风扫起的落叶。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我们从未这样在一起欣赏初秋的景色,即使我们刚开始谈恋爱的时候也没这么心平气和地相互依偎在一起,那时仅有的娱乐活动就是两个人坐在相邻的座位上看黑白电影。然而,这一刻也使我明白,我所向往的合家欢乐不但没能实现,反而像是觅食过后的鸟儿一般离我们越来越远。行人逐渐稀疏以后,丈夫说他很累,他想洗个澡,以此洗去满身的疲惫。我为他准备好热水以及需要更换的衣物。他同往常那样走进浴室,关好门窗。我坐在沙发里继续发呆,女儿还在寻找那只丢失了数天的波斯猫,她说她已经掘地三尺了,“可依然一无所获。”当女儿转了三圈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为儿子准备的礼物也毫无踪影了。我拉住女儿的胳膊问她见到没。她却摇摇头。当我再三向她确认时,她却以她特有的慢动作口型告诉我说她没见,而且她还问我:“礼盒里装的是什么东西?”我告诉她那是她弟弟想要的礼物。尽管我不愿意相信我第二次将其弄丢,但不可否认的是我确实找不到它了。我仔细搜查房间却毫无收获之后,将那天的记忆重新梳理一遍,然而却无法理顺早已洗乱多次的扑克牌。我在浸湿地板的水渍里不安地来回走动。我湿润的鞋底印在干燥的地板上来回不停地相互叠加,以至于那些清晰可辨的纹路在不断融合后连成了一片。“水?”我想,“哪来的水?”窗外麻雀的三声鸣叫过后,我才发现那些流淌不止的水流起源于浴室门底的缝隙。我看的很仔细,那些咕咕不停的水流正蜿蜒蛇行。我拉开女儿直奔浴室,但却被反锁的房门。我后退几步,助跑一段,直冲向浴室门,没有开。“开门。”我大喊。我再次依法撞门,三次喊声之后我沮丧地放弃原先的打算。虽然我的焦躁不安延缓了我的行动,但我还是在原地转了三圈之后跑到工作间找到一把斧子将门锁撬开。我丢开工具一个箭步穿过门框,踩着湿到鞋面的水层,将丈夫从还在不停溢出水的浴缸里拉出来。溅出的水花弄湿了我的衣服,一片一片的,像是月光下葡萄藤和葡萄叶投射的阴影。平静地躺了一分钟的丈夫突然弯起腰咳嗽起来,咳出大量的积水。我惊吓得后退两步,后背贴在沾满水珠的墙壁上,可是当我硬着头皮俯下身为他捶背后问他为什么这么做时,他却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尽管我已经与他一起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但是首次遭遇他这样令人心绪难安的目光我依然惊惶不安。事实上这个早晨将成为我人生转折的起点。半小时后丈夫擦干身体,穿好已经穿了一周之久的衣服,赤脚走向客厅,坐在沙发里,然后他紧紧地抓着我的双手告诉我说,在儿子突然死去的前一天晚上他曾顺从儿子的央求讲过一个睡前故事。

        儿子躺在被窝里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他说他害怕,他想听个故事以后再睡觉。于是我坐在床头开始讲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古城,有着高崇入云的城门,守城士兵每天晚上都准时关闭城门。儿子,你要闭上眼睛听。有一天,在城外做生意晚归的三个人急忙往家赶,但最终还是没能预期抵达,刚刚走到城门口,大门就从里面关上了,无论怎么求情,守城士兵也不开门。守城士兵躲在大门里面想要看这三人有什么样的办法。这时,外面的三个人开始了议论纷纷:“怎么办?眼看就到家了,却又不让进!”“外出半个月了,心里老是想早一点进家门,唉,就晚了这一步!”“这城外又没旅店,怎么睡啊!”而守城士兵却紧贴在大门里面仔细倾听,还捂嘴偷笑。这时,又有人说:“哎,对了,看咱仨笨的,有睡觉的地方了!”“在哪睡?”“你俩忘了,我不是带着一顶帽子来的嘛,咱仨人在帽子里面不是睡过好几夜吗?” “对啊,怎么没想起来啊!”守城士兵很纳闷,一顶帽子怎么能睡三个人?便再次支起耳朵倾听外面的动静。一会,就听到外面又说话了:“哎,老王,你脱了睡下了吧?你那有空吗?你往我这挤点吧,我这空多着呢!”“赵哥,我这边也有空,不挪了,我困了,别说话了。”没过多久,门外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守城士兵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想要看看他们是如何将三个人的躯体压缩进一个小容积里面的。便悄悄地将门杠移开,企图打开一道缝隙看看他们怎么睡的,令人意外的是门刚打开一点,只听“呼”地一声,外面的三个人像三头公牛一般将大门推开,一阵风似的闯了过去。等他们如同断了线的氢气球远离之后,守城士兵却还尚未反过神来。我为进入梦乡的儿子掖好被子,轻轻走出来。为他的房间留有一道缝,以便客厅的光线照进儿子的房间不至于使他害怕。我以为这个故事就这样结束了,但是儿子却在第二日清晨留给我一张字条。

        “纸条上写着什么?”我问丈夫。

        他抖抖索索地递给我。当我刚刚看完字条的内容尚未仔细揣摩时丈夫就一把抢过字条小心翼翼地装入口袋。直到我配合治疗,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内心世界时,我还是没明白儿子字条里的深刻寓意。

    米兰说她虽然不关心那张字条的内容是什么,“可到现在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你故事里的重点部分。”我说我只是怀疑。怀疑什么。我担心我丈夫因忍受不住这些接踵而至伤心事的连续打击,“导致他精神失常。”米兰说这只是我个人的独断臆测,迄今为止,“你丈夫表现出的所有症状都只是普通的伤心者都会做出的合理事情。”我说我之所以持有怀疑态度是因为最后一件事,这件事虽然短暂,“但这才是这个故事的核心部分。”

        丈夫叙述完为儿子讲的故事后就一直坐在那里不吭声,似乎每一秒的沉默都能为他带来些许安慰。但是长久的悲伤也将他折磨的不成样子,杂草一般混乱的头发夹杂着一些枯草叶,苍白的容颜道道岁月的刻痕。蓝天里飘荡的白云、微风吹皱的水面以及遥远的借口传来的犬吠声,都能成为他忧伤表情的源泉。等窗外的麻雀不再鸣叫之后,他站起身走向南面的墙壁,然后以头撞墙,响亮地撞击了五次,直至满面血污。接着跟随钟声的节奏在墙体和沙发之间来回踱步,嘴里还不停地说着我听不清的话,最后随着钟声的消失晕倒在满是积水的地板之上。

        “米兰医生,”我说,“你应该理解,这时候我就六神无主了,我赶紧将他送进医院。”

        虽然我丈夫没有生命危险,但却依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昏迷不醒。我就找到医院的主治医生,那医生的名字我给忘了,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他,希望他能够对我的丈夫有一个确切的诊断。医生听完我的叙述告诉我说他需要与病人进行一次谈话才能下结论,“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将丈夫安顿好之后我一直在医院里的小径里转悠等待医生的到来,实在无聊的的时候我沿着枯萎的月季丛不停地奔跑,停下来,挥舞着手臂,再急速跑出去,极力扑捉飞舞的花蝴蝶。似乎只有这样无意识的动作才能消融我内心的焦躁不安。我将手心里的蝴蝶放飞以后才在荒草丛生的小径尽头等到先前我怎么都记不住姓名的主治医师。依照医生的指示,我在丈夫病房门外的走廊里等待他的归来。但是令人心绪难平的是,直至天空黑暗了很长时间以后医生还未从病房里出来。有人不断地从我身边走过来走过去。当我不再对医生之前的警告当做严格恪守的准则时,我开始不停地敲击病房的房门,我希望他能告诉我一些我想要了解的情况。直到我的右手肿痛难忍换成左手敲门时医生才开门接见我。他以门挡住我的身体,告诉我说我的丈夫的病情十分严重,需要立即住院治疗。他还说我现在不能见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先到我办公室等会,我安抚完你丈夫后就赶来与你详谈和你丈夫病情相关的一系列问题。”

        在这个令人迷惑的夜晚里,我绵延不绝地向米兰讲述完我不幸的遭遇。米兰像个看完一部电影的孩子那样兴奋地走来走去,最后拿起角落里的旧报纸,走过来,将那些橙子皮包起来。她俯身对我说让我好好休息,她过一会再来看我。我说我不累,也不困,不需要休息。“那就闭上眼睛躺在床上。”

        “你什么时候回来?”我拉住她的手。

        “一会就回来。”撒谎。美妙的夜晚,可耻的谎言。

        米兰医师离开十分钟以后,我躺在床上看着绕着日光灯飞舞的夜虫。沿着它们飞行的轨迹画出很多个虚拟曲线之后,我掀开被子,赤脚踩着冰凉的地板走向窗口拉闭窗帘。然后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我沿着一条直线从房间的一头走到另一头,当我对这种索然寡味的游戏厌烦透顶的时候,就打开房门,悄悄地溜进一间无人的办公室换上一件护士的制服回到走廊上。那些忙碌的医生护士并未怀疑我诡秘的行踪,他们冲着我友好地微笑。令我感到恐惧的是那些穿着病服的患者,一路走来,我发现他们有着令人悚然的表情以及动作。那些疾病患者抱着柱子不松手,对着镜子跳芭蕾,蹲在地上玩弹子,甚至是站在窗台上唱歌。我全然不顾他们的喧嚣,低着头穿过这个长达十米的载歌载舞的走廊。然后我跳下台阶,来到医院杂草丛生的小径,这个迷宫一般的路途缠绕了我很久,以至于精心选择了七次不同的岔路口才走出去,而且在此期间我曾因找不到出口三次在同一个地方转悠。

        虽然最终我来到医院的大门口,但令人沮丧的是门卫却说什么也不让我出去,他说还没有到下班时间,不能随便让人走出大门。即使我使出浑身解数也不能说服这个年轻的门卫。不远处竹林里的夜风吹来之前,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条递给他,  “这是米兰医生给我的,她现在想要,我必须买给她。”门卫仔细看了看纸条然后还给我说:

        “真的是米兰医生需要的?”

        “我骗你干嘛?”

        “但是,”他问,“她要帽子干嘛?”

        “我也不知道。”我说,“可她现在着急需要。”

        “那好吧。”

        我沿着柏油路走出去,在第一个十字街口左转,走进一条昏暗的小胡同,两旁的墙壁在月色之下显得格外的斑驳。我映着遥远的犬吠一路小跑起来,直至胡同的尽头。然后,慢下来,走过斑马线,沿着废弃的楼房走出十米远,走到香草公园的外围,翻过栅栏,来到荒草丛生的一小片树林。那些胡乱开着的红色的白色的小花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妖娆妩媚。就在我想要穿过公园,即将到达我家的时候我遇到了我一生中最为奇异的事件。虽然我想要快速的通过眼前这片茂密的松林,但是两个孩子的奇怪动作的语言却迫使我停下来。一男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孩子激烈地争执着自己的立场,由于年龄过于渺小,他们花样百出的动作显得滑稽可笑。半小时以后我才明白他们争论的焦点是,男孩手上的玩具枪能否将松树上挂着的一只猫打下来。直至他们的争论结束,男孩开始瞄准打枪时我才看清——在他们十米远的一棵松树上吊着一只波斯猫,一条红色的领带将猫吊在高高的树枝山,而且波斯猫的脑袋上还戴着顶漂亮的礼帽。枪响过后,树林里飞起一群我不知名的鸟儿。那个男孩用那支他再三强调是玩具的左轮手枪打出两枪,却没有击中那根领带。两声枪响。一枪打飞了那顶礼帽,另一枪打穿了猫的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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