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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百强:父亲的土地
    • 作者:朱百强 更新时间:2022-08-04 02:40:48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4003


    天气晴好,艳阳高照,一家一家的大铁门却关闭着,像一张张冷漠的脸,给人以排外的感觉,它们仿佛在说:没人、没人、没人!


    我心急如焚,巴不得赶快找到包地的人选。


    我这次回农村家中,是专门接老父亲去周城治病的。


    母亲去世后,父亲独自在老宅院生活,我曾多次要接父亲去周城,过城里人的生活,父亲都以撂不下地为由拒绝了。我就一次一次放弃了接他去城里的念头。可这次不同,他的心脏病复发了。另外,地里的麦子收割了,且已晒干入囤,农事告一段落,父亲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之前,我打电话咨询了在市人民医院当医生的同学,同学说,像我父亲这种病,不能大意,要赶快入院接受治疗,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


    父亲问,那地咋办?


    我心里赌气说,一辈子就活在你那二亩地中,也不想想人重要还是地重要?但我把这样的话咽到了肚子里,怕伤了父亲的心。我知道,父亲也不单单是留恋那二亩地,每年打的麦子,我们家两年也吃不了,父亲是在通过辛勤的劳作寻找精神寄托和乐趣。像许多经历过饥饿年代的农民一样,父亲有着浓重的土地情结,换句话说,父亲对土地的感情已溶入血脉之中。


    我开玩笑说,地又不能带着走,不管它了。父亲转过头,瞪了我一眼说:那不行,那是不负责任的做法,把地撂荒造孽,是要遭雷劈的。我说,那就让别人种吧。我明白,父亲这次去周城得住院治疗,一天两天是回不了家的,更别说种地的事了。显然,把地转包出去才是权宜之计。父亲说,也只有这一条路了。


    地是当年分的责任田。记得分田到户的那年,父亲曾把我们全家召集在一块儿,专门开了个家庭会,会上,他先讲了分田到户的种种好处,说你们知道分田到户意味着啥?也就是说,以后种地自己可以当家做主,再不用听队长的瞎指挥,想咋种咋种,想种啥种啥了。所谓责任田,就是说,分到地的人要有责任,种好它。父亲点了锅烟说,台子上的人是唱戏的,农民就是种地的。都放勤快些,天亏人,地不会亏人,把地种好,咱们就不会饿肚子了。这样下去,过不了几年,我们家的好日子就来啦!打那以后,父母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土地里,精耕细作,农忙的时候,就连年迈的爷爷奶奶,年幼的姐姐和我也支援生产一线,抢收抢种,我们家很快就解决了吃饭问题,还有了余粮。后来,爷爷奶奶去世,姐姐出嫁,我上大学当了城里人,我们的地没有了,自然就没责任了。再后来,母亲去世,也没种地的责任了。种地的责任责无旁贷地落在年迈体弱的父亲肩上。我和姐姐曾劝父亲不要种地了,父亲不为所动,仍然收了麦子种玉米,收了玉米种麦子,坚持耕作他的那二亩地,任谁怎么劝也无济于事,像中了邪似的。再劝,父亲就会激昂地说,我要尽到责任,咋也不能把地撂荒!我们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执拗的父亲,便只好由他去了。


    本来,可以让家在邻村的姐姐把地照管着,姐姐和姐夫为多挣钱给儿子在城里买房,在南方拼命打工,连自家地都转包出去,顾及不上了。


    妻子说,恐怕没人包地了。


    我说,咱家地在公路边,能浇上水,是块好地,只要播种就会有好收成,咋能没人种?


    父亲嘱咐我,最好找个诚实人,地不能受虐待。


    我在偌大的村子转了两圈,东瞅西望,也就只发现两三个人。碰见一个人,我就问对方是否愿意包地?好像触及到了敏感的话题上,他们都摇摇头。我心里发凉:如今人不像从前,争先恐后承包地了,他们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向土地告别了。


    村子沉寂如死。我站在十字路口,一只狗在树荫下吐着猩红的舌头,哈喇子挂在嘴角,一副慵懒的样子。环顾四周,一家比一家的楼房高,一家比一家的楼房漂亮,就是没有一个人影,就连头顶杨树上的大喇叭也哑了声。我有了茫然无助的感觉,真想通过大喇叭对着整个村子喊,我家的地不种了,一分钱不要,谁家愿意种,快举手报名,快举手报名!



    一家门楼子下面有人说话,我上前去,发现是我熟悉的几位老人在拉家常,他们满脸疲惫,兴致欲浓。我给胡子花白的王大伯和光头的李大伯递上香烟,气氛顿时活跃起来。他们唤着我的名字,问我媳妇和儿子回来了吗?夸我是个孝子,没忘了家中还有个老爹,十天半月知道回村看看,不像有些人进了城,就把爹娘忘了。后来,王大伯说到今年的收成上,我便借机说了欲把父亲名下二亩地转包出去的想法。


    王大伯诧异地问:你爹恁爱种地,为啥不种了?


    李大伯也感到吃惊:你爹说他身体好呀,咋舍得撂下地?


    我说父亲身体不舒服,要接他去城里医院检查检查。


    王大伯叹息了一声,给他说,让他去城里享清福,倔怂就是不听。


    李大伯说,有病抓紧治疗,不敢耽搁。又说:我们是没办法种地哩,你爹有你这样的儿子,又不缺钱花,种啥地。


    提到种地的事上,老人们的话多起来,说年轻人都进城了,我们这把老骨头干不动了。有的人家只种一料麦子,地里杂草长得比麦子还高,有人把地撂荒了。


    王大伯吸了一口烟,感叹道:村里多几个王爱粮就好了。


    提到王爱粮,气氛更是热烈,大家说王爱粮是村上为数不多的勤快人,在种地上和我爹有一比。最主要的是,王爱粮能把一亩地当二亩种,能在地里绣出花来,利用率高,能种出效益。比如种麦子,别人叫来播种机在地里撒个欢跑两圈,把麦籽溜下去就不管了。大不了在麦子拔节时施一次化肥,地里墒情如何,需要不需要浇水也不去看,只管等着收割了。可王爱粮不这样做,他的做法是,种上麦子,就给地头修渠,地里打垅,以防天旱时浇地使用。麦子拔节时,他不但施肥,还和老婆早早就拔地里的杂草,就连地头地尾地两边的也不放过,拔得干干净净。收过麦子,他不像别人家种传统的玉米,而是种黄豆,种萝卜,栽大葱,总之,他能在地里见缝插针,把该种的种进去,把能种的种进去,种到边边角角,打个比方说,若他家的炕上有土,他都能种上庄稼。


    一位老妇人说,王爱粮这个名字没白叫。


    王大伯说,有一年,连阴雨造成土地板结,怕影响麦子出苗率,王爱粮白天打土疙瘩,晚上在月光下打土疙瘩,直到打完土疙瘩,把地重新耙过才下种,把地整得像打麦场一样光堂。


    李大伯说,你们还记得吧,那年为包南塬上的五亩地,王爱粮跟我打了一架,后来狗日的还是把地包去了。


    门楼子下的人笑了起来。


    离开这家门楼子,我又往村子的南头走去。


    忽然,我发现文化广场上,有人晾晒麦子。我上前看见,李大妈和王大妈坐在老槐树下乘凉歇息,我坐下来和她们拉家常。李大妈说,儿子和孙子在省城打工,前几天儿子回家叫来收割机收了麦子,把一部分麦子在地头就卖了,剩下的十袋说留着自己吃。王大妈说,儿子两口在南方打工,夏收回不了家,是她和老伴收的麦子,儿子不让她种地了,说种地落不下几个钱。她想着没事干,还想种地,老头骂她,赌气在家睡觉哩。


    我说了转包地的事,王大妈说,现在吃的不愁了,没人愿意种地了。不过你再去打问打问,不定有人想包地,正愁找不到茬口呢。


    李大妈说,你去找王爱粮,王爱粮爱种地,王爱粮两口子也能下苦。那年天旱得地里冒烟,几乎没人种秋庄稼了。王爱粮老婆摇轳辘绞水,王爱粮往地里担水,一碗一碗浇,两口子没黑没明地干,硬是把玉米哄得出了苗。


    王大妈说,找王爱粮准能成。


    我想起父亲曾说的一件事,有一年,父亲在周城小住,让王爱粮把地照应着,王爱粮高兴坏了,令王爱粮想不到的是,两月后,父亲却回家了。王爱粮不满地说,你回来干啥?要不,我还能多收一料庄稼呢。父亲说,王爱粮对土地比对爹娘都亲,都像王爱粮那样服侍地,不富都由不得人。


    于是,我去找王爱粮。



    王爱粮家在村子东头,对于我是熟门熟路,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他家的门。


    然而,我把王爱粮家的大铁门敲得山响,也无人应答。我正犯愣怔,跛子爷说,王爱粮家没人。王爱粮老婆去县城管孙子了,王爱粮去麻五家打麻将了。


    麻五给门楼子旁边盖了间平房,门上挂有文化活动室字样的牌子,白底红字的牌子很是醒目,活动室有象棋、扑克、麻将等用品,专供村里人娱乐。麻五家免费提供桌凳,娱乐用品和茶水,就是不免香烟费用。据说镇长检查工作路过我们村,看见了这块牌子,进去查看,发现麻将扑克有人玩,象棋也有人玩,笑声不断,气氛格外活跃。镇长说你们该没赌博吧?陈三说,没有没有,农闲了,我们活动活动。大家附和,对,农闲了,我们活动活动。镇长一时兴起,打电话叫来了村长说,我去其他村发现,有人赌博,这样不好。留守老人孤独寂寞,就要给他们找一个地方,让老人们老有所乐。屋子里报以掌声,大家都说镇长讲得好,讲到他们心里去了。


    其实村里人都明白,麻五家的房子名曰文化活动室,实则活动项目主要是打麻将,活动都是沾金带银的,这样麻五才能抽头子。来人不参与打麻将,只下象棋、打扑克,麻五老婆就掉脸子,更不会给你免费提供茶水。久而久之,活动的性质就变了,只有赌徒在此聚集了。有人骂麻五家是害人的赌博窝点,麻五就拿镇长的话作挡箭牌,说这是让老人老有所乐。为防止警察突然袭击,麻五给房前开了门,房后开了门,进退方便。我曾在这儿打过麻将,他们都嫌跟我打的小,说是糟贱人。


    我来到麻五家,活动室的单扇塑钢门大开,里面吵吵嚷嚷。进门去,屋顶上吊的风扇在呜呜吹,还是烟雾腾腾,又闷又热,呛得我咳嗽起来。几个光膀子的男人正在和头发蓬乱、满脸憔悴的王爱粮拉拉扯扯。王爱粮穿着分不出颜色的衬衣,把几个人往开推,说今天真的没钱了,改日把欠账还上不行吗?满脸横肉的王常胜黑着脸说,不行不行,你平时可没给我们欠过账,臭行有个臭规矩,当天账当天清,咋能拖到明天,这是你说的呀!他们嚷嚷要我评评理。我给他们每人发了支红好猫香烟,笑说输赢乃兵家常事,粮哥今天手气不好,不等于明天手气不好,都是老牌友,就是讨账也不能这样,让人笑话。王爱粮趁机推开众人:听听城里人咋说,你们多不文明。大家哈哈笑起来,说王爱粮没钱了,有钱的继续打。屋子里又响起稀里哗啦的洗牌声。


    王爱粮凑到我跟前,殷勤地问我咋有闲工夫来这儿。我说找你呀。王爱粮一头雾水,问找我干啥。我就把要接父亲进城治病转包土地的事说了,问他愿不愿意包?王爱粮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烟圈,不说包,也没说不包。我看他有些难为情,又给他手里递了一支烟说,之所以把地托付给他,是广大群众推荐出来的。我加盐调醋,做他的思想工作,把邻居夸奖他的话渲染了一番,升华了邻居对他的评价,称他对土地有多么多么热爱,种地种得有多么好,总之,给他戴了多顶高帽子,希望他能接受我的想法。在我的心目中,土地已成为沉重的包袱,成为无形的锁链,不甩掉它,父亲就难以脱身。


    王爱粮点燃第二支烟,悠悠吸了一口,盯着吱吱转动的风扇,只是嘟哝化肥涨价了,耕作的机械费用涨了,种子也涨价了。又说两个儿子都在县城上班,老婆要管孙子,没个帮手,他年龄大了,干不动了,就是没个准话。手中的烟都灭了,似乎依然缓不过神来。我看他磨磨叽叽的样子,赔着笑又递上去一支烟,赶忙打火点燃。王爱粮猛抽一口烟,起身说,这事容我跟老婆商量商量,便走出活动室的门。


    我看着王爱粮的背影,不知所措。正要开车离开的陈三说,你实心想把地包出去,就请王爱粮喝个酒,他啥事都答应了。我忙撵出去,把王爱粮骗到陈三车上,车便开到镇街上有名的柳记羊肉泡馍馆门前。王爱粮嘿嘿笑,说城里人太客气了,还请我们吃饭。


    我们在一个包间坐下,我喊来服务员,点了三碗优质羊肉泡,六个凉菜,几瓶啤酒。在喝酒过程中,王爱粮问我,真要把地包出去?我说了自己的苦衷。陈三说,你早该让老爹进城享几天福了。王爱粮问,一亩地多钱?我说你看着给吧。王爱粮说,有三百元,也有五百元的。你要多钱?我知道这是约定成俗的价格,改变不了。我不能要的高,高了他接受不了咋办?我说就按三百元算了。王爱粮似乎一下子来了精神,眼睛发亮,举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说成交,我包五年,现在就付承包费,微信支付。陈三哈哈笑,说粮哥是爽快人,看看,屁大个事,一句话就解决了。又拍拍王爱粮的肩说,你刚才说没钱了,是给我们打埋伏呀。王爱粮狡黠地一笑,说我不打埋伏,就让你们这些鬼把我的血榨干了。我回敬了王爱粮一杯酒,说谢谢粮哥。王爱粮说,冲着你兄弟请我下馆子,我咋也得帮这个忙,甭说是块地,就是堆狗屎我也吃了。我们哈哈笑了起来。


    王爱粮郑重地说:不过我可有言在先,地包给我了,我想咋办咋办,不能干涉。


    我说那当然,你的地盘你做主。


    陈三说:莫非你能种鸦片不成?


    我们笑着又碰起了杯。


    我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我咋也没想到抠门出了名的王爱粮如此爽快,更没想到吃一顿饭就把问题解决了。我回家告诉父亲,王爱粮把包地了。父亲问承包费多钱?为让父亲高兴,我没说三百元,而说一亩五百元,把钱已讨了。我掏出身上的一沓现金让父亲看,让父亲相信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父亲哈哈笑:三年前,王爱粮就说要包我的地,我没有给他,这下遂他的心了。



    给地找到了下家,当天下午,我们就接父亲进城了。


    临走的时候,父亲洗了手,拿了香表,说要到庙上去一趟。我家房后的半坡上有座土神庙,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善男信女去上香。我不明白,家中供着土地爷,父亲为啥要去庙上?通往土神庙的是一条小路,在土崖边,我不放心,便搀扶父亲一同去。走进庙里,父亲神情肃穆,习惯性地整整衣领,双手互掸身上的灰尘,跺掉鞋上的土。点燃香,双手打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把香插进香炉,后退一步,扑通跪在土神面前。父亲说,土地爷,我不是嫌弃地,也不是怕种地,这回是我得了病,儿子要接我到城里看病了。我把地转包给王爱粮,让他先种着,我身体好些了,继续种。您不要怪罪我,也不要惩罚我,我是万不得已啊!父亲诉说着自己的衷肠,说着说着带出了哭腔。我仿佛看见,像在坟头给爷爷奶奶诉委屈,父亲干巴黝黑的脸上挂着浑浊的泪水。父亲说,王爱粮是个诚实人,会把地种好的,您放心,他不会虐待地。


    听着父亲的喃喃自语,我的鼻腔里一阵酸楚。


    我们家供奉土地爷是从几十年前开始的。


    那是分田到户的头一年,父亲买了砖和白灰,特意请来瓦工在院子正中修了照壁。父亲说风水先生讲了,我们家之所以穷,是因为房子前面没有遮挡,财气跑光了。于是,我们家先用土筑起了围墙,修起了简易的门楼子,安上了旧木板拼凑的院门,这才借钱修照壁。照壁上留有窑洞状的爷堂,请进了泥塑的爷像,就算把土地爷供奉起来了。过年都买不起炮仗的我们家,破天荒在秋天放了一大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震得院子里的树好像都在摇晃,响彻云霄。在爷爷的带领下,我们全家老少面朝照壁跪了下来,磕头作揖。爷爷说,请土地爷放心,我们一定种好分来的地,不让它浪费。后来,姐姐悄声告诉我,窑窝供奉的是专管土地的神。顿时,我对土地爷肃然起敬。后来我发现,村里几乎家家都供奉着土地爷。


    果然那一年,我们家就获得丰收,打的粮食不但填饱了肚子,且重要的是,还完了外面的粮账。


    从那以后,母亲常给土地爷献供品,上香,嘴里念念有词,祷告一番。有时候,她还要用鸡毛掸子,拂去爷像上的蛛网和尘土。有天晚上,我起床去院子撒尿,看见在朦胧的月光下,父母跪在土地爷面前,母亲嘴里说,今年开春天旱,麦子拔节不好,您给玉皇大帝说一声,保佑风调雨顺,庄稼见生见长,让人间多打粮食,我们不会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不知是母亲的虔诚感动了玉皇大帝,还是土地爷美了言,反正是当年我们家又获得大丰收,仓里开始有了余粮。


    有一年,我跟父亲在地里打垅,歇息的时候,父亲教导我:娃呀,啥时候都要把地种好,这是咱的根本,囤里有粮,心中不慌。又说:共产党带领我们干革命,为了啥?就是为耕者有其田啊!听了父亲的话,我似乎悟出了许多的道理。


    每年的五月十五,对于我们家来说,是个特殊的日子。到了那天,我们全家人都要衣装整齐地坐在屋里,神色凝重,等待着神圣时刻的到来。正分时分,待清脆的鞭炮声响过,我们就要在照壁前举办隆重的祭拜仪式。那种虔诚和神圣,如同穆斯林教徒在麦加朝觐。以后每次参加祭拜仪式,我都有置身于庙堂的崇敬之感。若是丰产年,父亲就要把土地爷恭维一番,说土地爷上天言好事,世间风调雨顺,众生安康,似乎功劳全是土地爷的。若遇到灾年,父亲就期求土地爷多保佑,让人人都有饭吃。有一年,我没有下跪,说祭拜土地爷是搞封建迷信。父亲一脚踹在我屁股上,愠怒地说,不是土地爷保佑,你能吃饱肚子?我的屁股疼了几天。母亲背地里告诉我,以后在土地爷跟前不能瞎说,否则土地爷会发怒,人间就会发生灾害。由此可见,土地在祖辈的心中有多么神圣,分量有多重。


    世事变迁,几十年过去,老宅院里,只有父亲祭拜土地爷了。



    父亲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同学告诉我,依父亲的病情,不能劳累,要多休息。于是,我就让父亲在周城住了下来。好在儿子读大学,妻子内退后也没什么事,她能照顾父亲的生活。尽管父亲常发牢骚,说他住不习惯,但出于身体的原因,也只好老老实实在城里待着。


    中秋的一个晚上,电视播出某地秋收的场景,黄灿灿的玉米棒子摊在一家院落,十分诱人。似乎是触景生情,父亲想到了自己的那二亩地,父亲说,若把地不给王爱粮转包,咱家的玉米也该收了,棒子肯定有一尺长。又说,他每年留的苗稀,施肥足,长的棒子就比别人家的大。接下来的几天,父亲老是自言自语:王爱粮的收成不知咋样?这狗日的命好,种上我的地了。在父亲的看来,似乎他的地是世界上最好的地,理所当然会长出最好的庄稼。妻子说,地包给他了,他种得咋样咱就不操心了,反正他出承包费了。父亲啍了一声,像是对妻子的话表示不屑。我忙打圆场,说把地包给王爱粮了,庄稼长势咋样,收多收少,就是他的事了。


    农历十月初一,寒衣节那天,我要回村给母亲上坟,父亲似乎忽然有了精神,要跟我一同回家。妻子说,爹,你身体不好,回去干啥?父亲哼了一声。我看穿了父亲的心思,说好好好,让爹穿暖和,回农村散散心。果然,父亲瓮声瓮气地说:干啥,我要看看我的地。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入冬的田野又换上了新装,途中,父亲透过车窗看着高速公路两边田野里绿油油的麦苗,褶皱纵横的脸上荡漾着笑容,说今年雨水好,地墒足,明年麦子又要丰收了。似乎父亲一看见土地,他的心情就格外好。



    下了公路,我将车端直开向了村南的坟院。我和父亲一块先来到母亲的坟前,我给母亲烧纸、磕头、作揖,祭拜过后,便把车开到了我们家地头的水泥路上。


    我和父亲几乎同时下了车,却见周遭的地里全是绿色,而我们家的地塄上,半人高的枯草被寒风吹得东摇西晃,地中间成了一个大坑。一台挖掘机正在伸开它长长的臂膀,继续把坑往深里挖,将一爪一爪的土哗啦哗啦倒进坑中的翻斗汽车上。尘土飞扬,狼藉一片。


    转包出去几个月,父亲钟爱的地就变得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我一下子蒙了。


    大坑仿佛挖到了父亲心上。父亲像是患了痢疾,浑身哆嗦,嘴唇颤抖,问这是干啥,这是干啥?挖掘机仍在作业。父亲急了,连颠带跑下了坑,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又像狼一样吼叫,你们这样糟贱地,要遭雷劈呀!挖掘机依然轰鸣,又挖出一爪土,倒进翻斗车。忽然,我看见父亲如同电影中的英雄王成,冒着敌人的炮火冲上阵地,站在了高高扬起的铁爪下面,任铁爪里的余土洒在自己头上身上,不管不顾,以大义凛然,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慨和铁爪对峙,倒逼铁爪停在了空中。


    王常胜的大脑袋从挖掘机驾驶室窗口伸出来,大声吼道:你这棺材瓤子,人忙着哩,还不快避开。


    你这是干啥?说清楚再挖。


    你老汉该没疯吧,挖不挖关你啥事?快避开,工期紧,不要耽误我们,你看又来车了。


    说不清楚,不能乱挖。


    我要还挖呢?


    那就从我头上挖下去。


    看着王常胜气势汹汹的样子,我真想掴他一耳光。


    双方陷入僵持之中。


    果然,我看见几辆翻斗车从通往县城的公路上驶过来,停在我的身边。陈三从一辆车上跳下来,递上一支烟,问我咋了咋了?满脸苦相说:这是王爱粮叫挖的,说是县城盖高楼,需要土填地基,一车八十块钱,比种粮强多了。王爱粮说,为抢这个生意,他跑了不下二十次,花钱请客不说,嘴皮子都磨烂了。


    我没理睬这个王八蛋。我估摸他和王常胜王爱粮是一伙的,挖土的事是他们早串通好的。


    陈三见我不搭腔,跑到父亲跟前,把在我面前施的招儿故伎重演,反复解释。父亲依然是泰山压顶,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佝偻的身子直直挺起,任寒风吹着枯草样的白发,藐视着这个世界。


    陈三好像等不及了,他招了招手,几个翻斗车驾驶员跑上前去,他们一同将父亲架起,抬着离开,犹如电影电视中出现的绑架人质镜头。父亲在空中拼命地蹬拼命地骂:你狗日的王爱粮,诓了我老汉啊,我眼瞎了,咋让你种我的地。你这是糟贱地啊,你这唯利是图的家伙,该杀!


    陈三边扶着父亲的头边说,大伯,你也甭骂王爱粮了,先消消气再说,你不知道,王爱粮也有他的难处啊!


    陈三的话无疑于火上浇油,父亲嘴里仍在骂:王爱粮,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在我地里乱挖,你咋不在你娘坟头上挖呢?好像他跟王爱粮有血海深仇。


    陈三他们把父亲抬到地头放下来,父亲爬起来再次向前跑去,陈三把父亲紧紧抱住了。陈三说,你这老汉疯了,不要命了。父亲挣扎着说,我用这条老命跟你们拼了!


    看到这一幕,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和陈三理论,说改变农田用途是违法行为,把地包给王爱粮是让他种粮的,他咋能用我们家地里的土赚钱?


    陈三放过父亲,撵上来给我递了一支烟,我仍没有理睬这个王八蛋,我从心中对这个发小厌恶透了。


    陈三拿我们没办法,他掏出一根烟猛抽了几口,扔在地上,朝挖掘机挥挥手,说算了,挖不成土,看王爱粮咋办。


    王常胜说:我打几次电话了,狗日的不接。


    陈三气急败坏地说,我们去找他。


    王常胜从挖掘机里跳下来,对,找王爱粮,看他狗日的咋办?


    他们吵吵嚷嚷朝村里走去。


    父亲扑通瘫坐在地,老牛样号啕大哭起来。


    作者简介:朱百强,陕西眉县人。中国煤矿作家协会会员,陕西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首届煤矿作家高研班学员。曾在《延安文学》《延河》《西安晚报》《阳光》《小说林》《雪莲》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小说集《梦中的格桑花》获“六维”第二届宝鸡作家协会小说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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