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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志艳:牛塘
    • 作者:陈志艳 更新时间:2020-05-29 10:15:55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496


    1


    月亮从云层中探出身来,悬在墨蓝色的天空,像一面擦得逞亮的镜子。清泠泠的月色穿过树梢,好似一块面纱投向田野。伏在牛塘里的一只青蛙鼓起白肚子,鸣声打破了牛塘的寂静,很快唤起隐身在田间地沟里的众多同伴,一时间蛙声四起。


      夏夜褪去了白天的暑热,小刚坐在牛塘边乘凉。这口废弃的牛塘是他家浇菜的水源。听老辈人说,牛塘是水牛在田间劳作一天后,洗去一身泥污歇息的地方。这口牛塘挖得很考究,四壁用青石板平平整整围了一圈,牛下水的地方,用石阶一层一层铺好。青石板下半部浸在水里,被一层黑乎乎的青苔遮住了,石板上爬满了青黑色的螺蛳,青苔须在螺蛳壳上随着水纹微漾。牛塘里漂满了浮萍,水快要见底,月光在上面跳跃。石板边缘攀附着好些草藤,新藤覆在枯草上,层层相叠,在炎热的枯水季,活下来的都是最坚韧的草了。


    其实小刚没见过牛,早在他晓事之前,牛就从这块土地上消失了,那还是有生产队的时光。


    最后一头牛是在生产队解散前杀掉的。那是一头皮毛稀疏的老水牛,左边的角明显要要比右边短一截,谁也记不清是哪一年弄断的。它被牵来宰杀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去围观。牛的肋骨在皮下起伏,乌沉沉的大眼睛忽然滚下泪来。


    它常常看这些相熟的人,忙完一天收工后,端着饭碗蹲在牛塘边,一边拉家常,一边扒拉晚饭。暮色渐浓,云在林边的夕照下不断变幻颜色,像一个从衣柜里随意挑选衣服的任性少女。那是人和牛一天下来最舒坦的时光。


    过不多久,牛就要变成大人小孩碗里的肉了,这将是一村老小能在嘴里回味好几年的大餐。牛和人们静静对看着。有些心软的妇女忍不住淌下眼泪。这是牛的命。牛知道,人也知道。


    2


      风从林梢间穿过,吹到身上带来夜的凉爽。小刚掏出一支烟,点着打火机。老母亲中风瘫在床上已经两三年了,老婆在家照料两个孩子,还要照顾老人,四十不到,已经长了好多白头发。他每天骑电瓶车去城里上班,路上来回要两三个小时。在家门口这片牛塘旁抽根烟,是他一天最放松最惬意的时分了。


    一只老鸹“呱”地一声,从林中飞窜出来。夜已深,风吹到身上有些凉意。小刚熄了手里的烟,向乌洞洞的家门走去。“你到哪里这么久?看老二都没来得及洗澡就睡着了!”老婆恨恨地把门打开,“对了,妈说这一阵老睡不好,你去看看她吧。”


    小刚深吸了一口气,门外的空气还带着几分夜的清凉。他穿过前屋堆放的稻草垛,空中有股挥之不去的闷湿味。再穿过厨房走道,就是后间了。自从母亲中风瘫痪后,为了方便照料,就把她的房间搬到了楼下。灯还没熄,小刚推门进去,一台摇头电风扇吃力地嘎吱嘎吱在来回吹,想努力赶走空气中的混闷。老人半垂着头,似睡非睡地歪靠在床边,身上搭了条蓝印花床单。一只苍蝇站在她右手背的青筋上搓手。小刚挥手把它赶走,“妈,你这两天还好吗?小英说你睡不好觉?”老人抬起头,睁开眼睛眨了两下,白内障让她只能看清儿子晃动的身影,她叹了一口气,“唉,我哪里还好得了。这几年尽拖累你们了。你爸去得早,眼看着你们姐弟俩成家立业,没想到我倒不中用了。”


    小刚的视线随着电风扇来回,眼前闪过大雨中那支送葬的队伍,都穿着湿嗒嗒的白色孝服,白腰带粘着草茎在泥水里拖来拖去。在锣鼓喧天的哀乐里,长喇叭和短喇叭交叉着吹破天空。他跟着大人哭。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闷声说,“这也没有办法,反正日子能过就这么过吧!”母子俩一时无语。“三五”牌自鸣钟在空气中滴滴答答走着,“铛”地一声,打破了沉闷。小刚抬头看钟,已经十点了,“妈,要不你早点歇着吧,我也去睡了,明天还要上班。”老人把枯瘦的左手抬起来摇了摇,右边是不能动了,“小刚,你记着明天下班回来帮我去李医生那里买点安眠药。我这没日没夜的,想睡又睡不着。”“行,那我上楼了。”小刚漫声应着走出房门。


    走上楼梯,房门开着,小英穿着件蓝色花睡衣,在灯影下手显得特别长,她使劲把粘乎乎的汗衫从歪躺熟睡的老二身上拽下来,听见小刚上楼的脚步声,压低声音说,“快来搭把手,我给他擦一擦!”


    3


    两台工业风扇开到最大档,呼呼地猛吹着,要把燥热从车间扫出去。但是诺大的车间像一头慵懒的巨兽,对这些嘤嘤嗡嗡并不买帐。小刚抬起左手,用蓝色工作服的衣袖擦了擦快滚到眼角的汗珠。在电焊机刺耳的噪声间隙中,忽然听到裤兜里的手机在响。是小英打来的,“小刚,不好了。妈今天睡到中午还不醒,我去她房里一看,你昨天带回家的安眠药瓶空了!”小刚脑袋嗡地一声,手抖得厉害,跑到厂长办公室门前,才想起让小英先打电话找120喊救护车。


    当小刚打车奔到急救室的时候,场面一片混乱。


    医生在骂小英,“120是有事没事随便叫的吗?嫌我们很空?”


    小英很委曲,“我是看到一整瓶安眠药都空了呀!从来都没睡到这么晚,我就慌了!”


    老人在救护床上却已醒了,用左手捶着床哭,“老天爷啊,我是不要活了呀,活着不中用还拖累人。这叫什么世道啊,一整瓶安眠药都不管用了?”


    小刚松了口气,对老人说:“妈,没事就好。你咋想不开呢?我们又从来没有嫌弃你!厂长今天还跟我说加工资了,咱们回家去吧!”


    回去天色还早,赤霞带着明亮的橙黄,把林梢染成了胭脂色。两口子合力将母亲安顿好后,小英忙着烧火做饭,小刚从后门抄近路,敲响了大队书记王明生家的大门。


    王明生年过五十,络腮胡子像刚割过的草场一样齐整,身上仍有一股复员军人的爽直。他听小刚讲了事情的过程,沉思半晌,“要解决你妈的问题,得先去掉她的心病。她就是怕拖累你们,如果有专人照料应该就不成问题了。上个月阿德爹摔断了腿,儿子媳妇都要上班,家里也缺人照料。还有细毛娘,眼睛不好,一个人在家摸摸索索地过活。算下来村里至少四五户人家的老人都有困难。老的身体不好,年轻人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这种情况,也不是简单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这个实际的困难我们也要考虑到。这样吧,我们村委商量一下,看能不能办个简易养老院,雇几个人集中照料,不说能照顾得多周全,至少能保证热菜热饭供应!”


    小刚不住点头,又递了根烟给王书记,“叔,这事就靠你张罗了。反正该当出的费用,我们也愿意承担。我只想让我妈过几年安心日子,她这辈子太不容易了。”


    王明生拍拍小刚的肩膀,轻叹一口气,“唉,小伙子,你们这代年青人确实也不容易。蜡烛两头烧,小的小,老的老,到了担子最重的时候。反正,有问题就想办法解决问题吧!相信办法总比困难多。”


    4


    阿德爹拄着拐杖,怒气冲冲在屋子里来回转。灶下的苇叶凌乱铺了一地,要按着他的性子,必须要一个一个扎好小捆,烧灶的时候就齐齐整整。现在的年轻人,干啥都毛毛糙糙,不像老一辈人做事这么讲究了。


    田也没人种了。年轻人一个个都跑去厂里上班,再累的活也比种田轻松,来钱快。还有几个人愿意种地?阿德爹越想越生气,想当年他一个人种七八亩田,一夏流的汗抵得过儿子一辈子流的汗。累归累,看着春天绿油油的水稻,秋天黄灿灿的谷子,心里很欢畅,日子过得踏实。现在倒好,好不容易分到的七八亩田,只留了一两亩作口粮田,其它都包给浙江人去种葡萄种西瓜去了。


    这算哪门子事!他用木头拐杖重重敲了敲地面。他就是不放心他的田,怕给那帮子人胡乱糟蹋了。前一阵自己摸到高岗上那块地里,去看看给外地人弄成啥样了,没成想脚下一个不利索,不小心摔断了腿。人老了,干啥都不中用了,唉!


    这在家躺了两个多月,媳妇的脸色像阴沉沉的天空,布满铅灰色的云层,老出不了太阳。


    “坐,坐,坐!”紫红色的皮沙发稳稳地托住了王明生的体重,曾经的李老师,现在的宏江集团公司李总跟秘书作了个手势,让她倒上茶来。


    嫩绿色的龙井一片片在杯中慢慢舒展,如一支微型降落伞队,渐渐沉入杯底。王明生泯了口热茶,在袅袅蒸腾的茶雾中,看着坐在橡木办公桌后的李老师,不,现在不能叫李老师了,虽然他们曾经是那么熟。“李总,是这样啊,你知道我这个人的脾气,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村里现在几个家庭照顾老人有困难,我们村委想着自己办个养老院,解决一部人的困难。”王明生吸了口烟,徐徐吐出烟圈,“照说不应该再麻烦李总的,这些年你一直很照顾村里。但凡造桥修庙,哪桩事不是你出大头。”


    李总托了托眼镜,俯身从办公桌里陶出一包红中华,起身丢到王明生怀里,“这是好事情啊,老王,你我一起光屁股长大,兄弟一样,跟我客气啥?想当年咱们一起打猪草,一起垒堤坝,什么苦没吃过?我从中学辞职下海,最难的时候,还是你陪我去信用社贷款的。你放心,我不是忘本的人。再说这村里的事也是大家的事,这事我必须支持你!”


    5


    夕阳斜斜地穿过养老院的院墙,把一丛湘妃竹的影子投在水泥地上。阿德爹拄着拐杖,对坐在院落里的小刚娘和细毛娘招呼,“生命在于运动。胳膊能动就动胳膊,腿能动就动腿。我算是想开了,能活一天就快活过一天,少操心,多运动。”


    小刚娘微微叹口气,“是啊,多活一天,多看一天的花花草草也是好的。”


    “可不是,咱们年轻时,什么苦头没吃过。一辈子光顾着养家糊口往前奔,拉扯大孩子,造房子,给他们结婚成家。想要歇口气吧,身体不中用了!”阿德爹摇摇头,把拐杖靠窗放下,这扇窗户通着根娣老太夫妻俩的房间,阿德爹自己的房间是在养老院右手走廊的。


    他眯缝着眼晴,躲过竹影晃动下的一缕阳光,“细毛娘,你还记得吧?我们当年秋后丰收了,家家蒸出来的头一屉包子,糕团都要点上红摆出来敬天敬地,那时都是细毛爹主持大局的呀!”


    “对对对,那时就看哪家女人手巧,我记得那时我眼还没瞎,小刚娘捏的米粉团小鸡小鸭,真是活灵活现啊!还有东边李阿大家,他家的龙捏得要飞起来一样!”细毛娘说起旧事,脸上皱纹荡漾开来,像镀了一层金光。


    小刚娘接过话头,“我们这个队跟你们队还要错开日子办,一年忙到头,就数秋粮祭天最开心了,大人小孩都一团欢喜!可惜现在年轻人越来越忙,也没人操持这些事了!”


    “甭提啦!现在田都荒掉了,没人种了。全村最好最肥的田,都租给外地人去种什么西瓜了,唉!”阿德爹一提这茬就揪心。


    “田没人种了,人心也散啦!”细毛娘撇撇嘴,“咱几个好歹家里儿女还算孝顺,你们看根娣家,养两个儿子,简直养了两头白眼狼!”


    根娣家的俩媳妇是在自家的红薯地里打起来的,到处都是扯烂了的红薯叶,垄沟里滚着几个大小不一,沾满泥巴的红薯,还没来得及装到筐里。


    谁也没吃亏,老大媳妇把老二媳妇的脸抓了几道深深的血痕,自己却被扯脱了一撮头发,大概连头皮都扯下来了,火辣辣地生疼。老二媳妇怨婆婆顾着老大家,把老大家的孩子拉扯大了,现在却要来跟他们一起住。老大又说老两口的钱全被老二两口子收刮光了,想让她来照顾,没门!


    根娣老太把摸得发亮的竹拐杖放到德文伯家的墙角,坐下来抹着泪说老两口现在无处蹲身,这两年被两个媳妇骂得没法吃一餐安生饭。辛辛苦苦一辈子养大两个儿子,都给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到老了,自己连个安身之处都没有,养儿子有什么用?都养出仇来了!


    德文伯背着双手在屋里踱步,“这两个小畜生,真是不像话。我在西林村活了七十多年,见过吵嘴不孝顺的,从没见过有这么待老人的。两个儿子一点都拿不了主张,家里女人都翻天了!”


    根娣老太从怀里掏出块灰扑扑的手绢,擦了擦眼角,“老阿哥,你看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钱也给他们了,力也给他们了,我们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德文伯拧着眉头,“现在的年青人,不比老早了。老早大家都有规矩,出格一点的,被年岁大的人说几句也都知羞,在村里还是要面孔过日子的。现在人都在厂里上班,面都不大见着,难得碰到也顶多点个头,去说他们也不见得听。”


    德文伯娘端了杯温水来,几粒药丸放在白磁小碟里,她插口说,“老头子,先吃药吧!现在年青人,哪里还会听我们的呀,要听也做不出这些事了!”


    德文伯一伸脖子,喝了一大口水,把药灌了下去,“两个儿子不收留你们,你们老两口就住到村里的养老院,强扭的瓜不甜,住养老院还清净些。这事还得去找村委会出面解决。让公家押着两个儿子一人出一份钱,天经地义的,不怕他们反出天去。”


    6


    老石桥没了。这座桥连着村南村北,桥上走过牵牛的人,走过挑担的人,走过无数代人的脚印。老石桥是被一家民俗文化街收购去的,说起来西林村人都瞠目结舌,桥也能卖?桥也有人买?


    老石桥被人看中,据说是因为它够老,而且老得有讲究。苔痕和草泥掩不住桥身上、桥墩上精工细刻的牡丹,芍药,各式花鸟鱼虫。来看的人背着手绕桥走了两圈,当即拍板,这是文化呀,少说也是清代传下来的,得保留!


    西林村人痛快地作出了卖桥的决定,因为老桥实在不合用了,桥身太窄,开一辆车过去都挤,更别说会车了,如果两车相遇,总得有一辆车知趣一点往后退让。


    一同被搬走的还有村里两棵老银杏树,一棵卖了一千块钱,大伙儿都高兴坏了。


    夕阳穿过林木,小心翼翼地在水草堆积的河面上爬行。德文伯看着在老桥基上建的宽敞气派的新水泥桥,说不出的滋味,心里燥得特别想跺几脚。怪谁呢?老桥确实太老了,不合时代啦!可是德文伯记得打小在桥墩上打闹玩耍的情形。桥墩可坐两三个小孩,墩上的青石莲花被他们的手摩得发亮,如果站着,可以够到桥旁的乌饭树枝,果子成熟的时候,他们总是一个抱腰,一个使劲踮脚,伸手去够那高高的枝条。


    也许应该留给子孙呢?总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德文伯避过夕阳的直射,靠在桥栏上沉思。一辆黑色奥迪从南边开过来,看着有点眼熟,车窗在他眼前摇下,小孙子探出半个头,大喊“爷爷,今天我们接你去饭店吃饭!”



    陈志艳,笔名小志,常州人氏,现居上海。毕业于复旦大学新闻系,爱文学。十年外企高管,自媒体人,一支素笔写人间悲喜。曾在《新民晚报》、《黄河文创》、《简书》发表多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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