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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琦长篇小说连载《你往何处去》(6-12)
    • 作者:李琦 更新时间:2010-04-27 01:29:1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3833
    [导读]长篇小说《二十恋记》在本网连载后,产生较大反响,今将作家李琦的《你往何处去》推出,欢迎文友们赐教
    第六章  快乐至死
    我在高中时代,老师把大学描绘的分外美好。乃至我产生无限憧憬。这其实是人类的天性,总对即将面对的事和物抱很大的期望值。所以人类才老会有失落感。我以为大学,不止会有高楼,还会有参天大树,古道,湖畔,荷塘。我是被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迷惑了,以为象牙塔就该如此。不过,那是清华,而我就读的是阜城医学院,阜城医学院根本算不上象牙塔。
    我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了,阜城医学院应该种满了参天大树,不会有当年棉纺厂留下的痕迹了。结果,我才第一次走在阜城医学院的路上,头上居然沾染了不少棉花。我无法解释这些棉花从哪飘来的?难道这是二十年前的棉絮吗?换做博尔赫斯,大概会觉得这是一种神迹。
    我记得我那可爱的父亲说过,要是浴室前的那棵梧桐还在,要和他说一声。我说,好的。我不相信它还存在,二十年过去了,即使存在,旁边一定也种满了类似的梧桐,我怎么分辨的出?然而,事实是,梧桐还存在,就那么孤单单的,很突兀的立在那儿。
    我凑近树干,想看清楚,是否还刻着父亲当年对母亲的爱意。我隐隐觉得那颗“爱心”还在。不过这很可能是幻象,据说通过卫星,人们在火星拍摄到一张人脸,轰动了科学界,觉得外星生物是存在的,后来证明那是光学现象。因此,当时我看到树干上“爱心”的存在,大概也是种光学现象。父亲母亲的名字已经不见了。
    我正瞧的出神,思考着是否要剥一块树皮下来,寄给远在东北的父母,让他们高兴一阵。忽然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我回头一看,是个很白皙的女孩,一米六的个头,穿着套白大褂,这样一来,就更显得白皙了。她笑时头歪向左侧,露出一对很好看的酒窝。我看不清她的牙齿是否白净,因为她戴着一幅金属矫形牙套。她说,你摸摸你的头皮看。我说,我知道,有一点棉絮。她说,你摸摸看。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人也渐渐的往左倾倒过去。我伸手摸了下头皮,黏糊糊的。一坨鸟屎!
    我后来觉得许多事情,的确不能用偶然性来解释,譬如我初入阜城医学院时,有一只鸟拉下一坨屎来欢迎我。我离开阜城医学院的时候,也有一只鸟拉下一坨屎来欢送我。我不知道假如存在上帝的话,上帝这样的安排有何用意?他难道想告诉我,我能来阜城医学院完全是鸟屎运。或者,我是个鸟人。再或者,通过一坨鸟屎,让我和小白相识。我宁愿相信,上帝玩的是最后一种把戏。
    当时我做了个很傻逼的动作,其实大概每个人遇到此种情况,都会做这个动作,把沾着鸟屎的手指伸到鼻子前嗅一下。我的小脑并不发达,没有掌控好手指与鼻尖的距离,把鸟屎都弄到鼻子上去了。这才感觉奇臭无比。
    好一会,她才止住笑声说,这方圆之内就一棵树,都成鸟儿栖息地了,每次经过这梧桐,我都想,会有哪个人落得个鸟屎运?今天,居然让我撞上了!她说完,从白大褂里掏出包纸巾递给我,让我先擦了再说。
     
    我和小白便是这样相识的,很戏剧吧?她的名字叫朱非白,人们都管她叫小白。临床专业学生,大我两届,酷爱心理学。父母在肯尼亚开金矿,发财致富的同时也帮助苦难的非洲人民解决就业问题,所谓双赢。她怕到了肯尼亚,肤色黝黑,所以幼年寄在阜城舅家。我是怕冻僵了,她是怕热坏了,倒也算相映生辉。平日里,她都住宿舍。但也讨厌住宿,正考虑有机会独住的问题。这些信息,都是她领我去宿舍的路上告诉我的。我给她的信息是这样的:她知道我的名字叫丁二,临床七班学生。来自岚岛。和一个哥们同来,由于人多,走散了。当时,我给她的印象是这样的:算是个帅小伙,这说明她的审美观有严重问题。丁二到底长的怎样?蓬松的鸟巢式的头发,额头宽大,双眼皮,带着黑框眼镜。鼻梁挺高。嘴唇肥厚。因为老是抽劣质烟,牙齿泛黄。一米八五的个头,一百二的体重,给人一种在风中飘逸的感觉。其次,是个可爱的帅小伙,可爱到如此境界:专注于一棵毫无特色的梧桐,乃至鸟屎落到头上也不知道。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和她表哥有七分相像。
     
    小白告诉我要去实验室,如果有兴趣,可以到她实验室去观摩。他们大二现在还没开学,开学要等我们新生报到安置完之后。她做实验,全是凭兴趣使然。我说,那儿可有头洗,我要先把头洗下。她说,当然有了,哦我忘了,你沾着鸟屎。
    我随着她往前走,看到一幢火柴盒一样的平房立在前头,那是实验楼。实验楼有四个房间,一个用来养动物,主要是小白鼠,大白兔和癞蛤蟆。一个用来放器械,一个是实验室,最后一个是清洗室。我见到清洗室很兴奋,放下包袱,就冲了进去。头上沾着一坨鸟屎,那滋味很不好受。我在头上抹了三次肥皂泡,确信不再有鸟屎的气息才从清洗室出来。
    小白已经在做实验了。实验室很大,足可容纳一百来号人。不过此刻,一切都显得很空荡,只有小白一人趴在桌上,专注着笼里的老鼠。那老鼠很奇怪,耳朵边上贴着两片芝麻大的金属片,用导线连着。老鼠在笼里爬来爬去,这边瞧瞧,那边嗅嗅。笼子角落里还有一个小转盘,竖立在那儿。小白说,老鼠要是爬上那转盘,就会死的。我说,怎么个死法,电死吗?小白很不屑地哼了一声,电死,你把我的实验想的太低级了。我说,那怎么个死法?小白很骄傲的露出一对酒窝道,快乐至死。她见我一脸迷惘,向我解释到,老鼠一跳上那转盘活动起来,耳朵上的金属片就会产生电流。刺激白鼠的下丘脑,使其产生多巴胺,多巴胺是种兴奋性神经递质,能够产生愉悦感。因此,白鼠一旦跳上了转盘,就会一直跑下去,直到死掉为止。她说,这也是一种成瘾性的研究。她说的这些,我都不甚明了,什么多巴胺神经递质下丘脑。不过,她说老鼠会一直跑下去,直到死为止。对这点,我很感兴趣。我说,这也算是一种自杀行为吧?小白若有所思的沉默了片刻道,也算是吧,诱导性自杀。在那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动物会有自杀行为,因此很好奇。我很耐心的等待着,直到老鼠爬上了转盘,将那转盘越滚越快,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最后,老鼠真的趴在那儿不动了。小白打开笼子,提起它的尾巴,在空中转了几圈说,瞧,死了。小白说这话的时候,很从容平静,用戴着金属矫形器的切牙咬着下唇,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事实不是这样的:
    “在那之前,她做了无数“快乐至死”的实验。据不完全统计,至少有一百只老鼠为此次实验献身。不过,真正体验到快感的,大概只有最后那只老鼠。其余的老鼠,死的都很壮烈。因为总控制不好电流对下丘脑的刺激,那些老鼠,刚踏上转轮,瞬间就由白鼠变成了黑鼠,伴随而来的是一阵焦油味。”因此,我很幸运,第一次观摩,就见证了一次“伟大的处女作”。她也从此认定,我是她的幸运星。人们常说,成功的男人背后有个伟大的女人。照小白的理解该是这样的:成功的女人背后必定有个能被鸟屎砸中的倒霉男人。
    由于动物实验的成功,小白信心开始膨胀,似乎看到居里夫人在向她挥手,想再接再厉,在人体实验上有所突破。然而风筝上天,并不代表人类就有建造宇宙飞船的能力。
    小白对丁二说,现在到了“快乐至死”实验第二阶段的时候了。丁二以为第二阶段,大概是把白鼠换成一只白兔。丁二这样想,显然低估了小白。
    小白让丁二躺在实验桌上,全身放松,闭上眼睛,不要有杂念。丁二以为,小白要向他展示催眠术。因为小白酷爱心理学的,在丁二看来,心理学的精髓在于催眠术。丁二看过一部电影,把催眠描写的很骇人,替人杀人,被人强奸什么的。尽管如此,丁二还是想体验下,况且,被美女强奸,丁二也算是圆了多年的梦,从性压抑的槛车中释放出来。因此,小白让丁二躺在实验桌上,丁二便很听话的躺下了。小白把实验室的门窗关上,把窗帘都拉拢,这样一来,屋里就显得很昏暗。外头,新人杂沓的脚步声也小了许多。小白说,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她要让丁二快活起来。她还叮嘱丁二,有了快感你就喊。丁二听到“快感”两字,开始浮想联翩。他感觉小白窸窸窣窣的脱去了白大褂,露出后来章子怡在“十面埋伏”里一样浑圆性感的肩膀,开始爬到实验桌上,长发垂下来,撩动丁二的小鸡鸡。想到这,丁二的小鸡鸡不由的勃起,裤裆里支起了小帐篷。直到丁二感觉方才落着鸟屎的脑门,现在被黏上了两片冰冷的金属片。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下丘脑接下来就要被电流刺激一下了,释放大量的多巴胺。然而在释放多巴胺的同时,自己那鸟巢式的头发全会勃起,上牙槽会全部脱落,身体会屈成一个8字。想到这点,丁二立即收起了裤裆里的帐篷。他跳了起来,拔掉粘在脑门的金属片。现在想来,很有“生死时速”的意味。因为再迟疑一秒钟,小白就会拨下电源的开关。丁二在那一刻很生气,他脱口而出骂道,你搞什么鸟东西。丁二骂完后就开始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对一个如此白皙的女子这般粗鲁,不过话已出口,又收不回去。他很尴尬的盘腿坐在实验桌上,不知道是继续躺下还是爬下桌子站起来走人。小白在那一刻,倒愈加欢喜上了丁二。她觉得丁二身上有股痞子气,真情流露,不矫揉造作,而那,却正是她表哥缺乏的。这倒是真的,丁二当初驾着摩托车,叼着牡丹烟在岚岛来回穿梭那阵子,就被当地人看成是痞子。小白并不吭声的瞧着盘腿坐着的丁二,那很让丁二很受不了,越加内疚了。索性她和他彼此开骂倒是好。他很快爬下实验桌,提起摆放在角落里的包袱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说完便头也不回的跑出了实验室。
     
    我从小白实验室仓惶出逃后,听到广播里有个杨钰莹般甜美的声音在呼唤:临时通知,临时通知,请全体新生即刻到大教室集合开会。
    然后,我看到对面一幢平房里涌出一大群人,都向我的方向跑来。每个经过我身边的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我。那幢平房好像是个马蜂窝。我茫然不知所措,背着个包袱立在路中央,如同狄更斯笔下的雾都孤儿,有种无助的感觉。我不知道,该跑进那个马蜂窝,还是掉转身,随大流,向教室的方向冲去。这是一个to be or not to be 式的问题,我这人有时很优柔寡断。
    突然,有人拍了下我的胳膊,是金灵静。我看到他很激动,好像分开了上百年似的。我说,你他妈去干嘛?他说,当然去开会了,你怎么这副德性,好像僵尸复活了一样。他这一提醒,我才晓得刚才在实验室,也许的确受到了惊吓,加之跑的又很迅速,脸色大概很难看。怪不得人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他说,你先回寝室放下包袱吧。我用手指了下前方那幢平房,就是那个马蜂窝吗?金灵静说,瞧你说的,那可是国色天香啊。你在七号寝室,我在八号,我都瞧过了。你们寝室那几个都是傻逼,到现在还没现身,相比较而言,你还是个低级的傻逼。我朝他胳膊上击了一拳,金灵静很壮实,这一击对他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但他还是很夸张的尖叫了一声。
    我跑到马蜂窝里,找到七号寝室,扔了包袱就走人。关门的时候看到对面横着一排房间,走出几个扎着辫子的人。我这才体会到金灵静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国色天香。原来我们男生寝室对门就是女生寝室,畅通无阻。
    我跑到教室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随便拣了个角落坐下,那儿有个垃圾桶,苍蝇在上边盘旋,见我来了,很高兴的转移了目标,和我亲热起来。主席台上,坐着个头发光溜的家伙,穿着西装,系着领带,据说是市长,姓朱。他清了清嗓子说:各位同学,大家好,欢迎来到阜城医学院。你们能来阜城医学院,是阜城医学院的荣幸。你们选择了阜城医学院,诚如阜城医学院选择了你们。假使不久的将来,你们在坐的各位获得了诺贝尔医学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因为阜城医学院本来就是培养大师来的,阜城医学院,也有培养大师的资本。你们别看我们学校规模不大。可普林斯顿大学也不大的。可见大学之大,不在大楼,而在大师。姓朱的市长说的很激情,唾液横飞,连苍蝇也爱上了它。说到大学之大,不在大楼,而在大师的时候。有一只苍蝇叮在他脑门上,久久不愿离去,下面的同学见了,都笑出声来。姓朱的市长大概脑门上缺乏皮肤感知细胞,浑然不明同学发笑的真正原因。继续慷慨激昂的说到,同学们,我听到你们的笑声,你们的微笑是自信的表现。倾听你们的笑声,看着你们朝气蓬勃的脸,我感觉自己也年轻了二十岁。现在,我们请我们敬爱的武校长讲话。话筒传到了武校长手里,是个四十几岁的女人,长相还不赖,很性感。我们后来叫她“武媚娘”,觉得她年轻的时候不进军娱乐圈是中国电影界的损失,否则她的盛名早盖过了刘晓庆。声音如杨钰莹般甜美的武校长说,感谢朱市长热情洋溢的讲话。可以这样说,没有朱市长,就没有阜城医学院的今天。当然,也没有阜城医学院的昨天,明天。朱市长当年为了创办阜城医学院,可谓呕心沥血,煞费苦心。武校长说到这儿的时候,又有一只苍蝇爱上了呕心沥血的姓朱的市长,替他舔舐脑门上的汗珠。武校长又滔滔不绝的把朱市长丰功伟业了一番,方才说到阜城医学院。她说阜城医学院有一个实验中心,有一个停尸房。实验中心和停尸房都是24小时开放的,有兴趣的学生可以自己去那专研,也算一种自由精神的体现。不过那儿有监控机,无端少一个骷髅一只蛤蟆什么的,校方都会做相关处理的。武校长讲完后,又由党委书记,副校长,团支书发言。他们都说的很激情,让我们有种错觉,不久的将来,阜城医学院的确会成为第二个普林斯顿,而诺贝尔医学奖,似乎也不是遥不可及的。
    第七章 惊悚之旅
    现在要我用一个词概括初入大学的感觉,我会选择“神奇”。一个由工厂改建的大学,这本来就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而后神奇就像细胞分裂,一个接一个的诞生。
    首先是被鸟屎砸中脑门,我这辈子,活到今天,被鸟屎砸中,还真当只有两次。我后来常去逛植物园,老想着上帝是否会再同我开次玩笑,化身成鸟的模样?我甚至有种变态的渴望,希望能再被砸中一次。照心理学分析,我大概把鸟屎和小白的出现在潜意识中关联起来,以为那情景可以复现。当我被鸟屎砸中的时候,小白会再度微笑着现身……其次是我见证了小白“快乐至死”的实验,差点还体验了一把。再其次是在新生大会上,有两只苍蝇停泊在姓朱的市长光溜溜的脑门上,久久不肯离去,这在我看来,也很神奇。
    大概是新人大会传达了种诺贝尔的精神,我们都很亢奋。晚上九点钟的时候,我,金灵静,梦遗和韩赟决定去停尸房寻寻刺激。
     
    我既然提到了梦遗和韩赟,就有必要把他俩介绍一番。首先就从我的下铺梦遗开始吧,他的真名叫沈萌益。他的出场很惊艳,他在晚七点左右出现,是穿着浅灰的西服来的,一米六五的个头,胖墩墩,在八月的艳阳天,戴着一幅金丝眼镜,留着佛洛伊德一样的络腮胡子,显得很老成,有教授的派头。旁边尾随着一个高瘦的男子,套着一件红色的短袖,正面印着乔丹扣篮的雄姿。当时,我正在整理床铺,把席子平铺好,用水擦洗干净。那高瘦男子冲我友善一笑,说,你好,你是临床七班,这是七号宿舍?我说,是的,你也是。他说,我儿子萌益是,以后室友之间,可要相互关照。
    他这么一说,我一下子反应不过了,神经中枢短路了。他们走进宿舍那两分多钟时间里,我一直认定,那穿西服留络腮胡的是高瘦男子的叔叔什么的,我没把他当成高瘦男子的父亲,因为他们实在长的不太相像。那高瘦男要是说,这西装男是我父亲,我已是有点惊讶。事实却是,那西装男是高瘦男的儿子。我条件反射地冲他们露了个微笑。他爹大概觉得我面善,很放心,对儿子说,那么我先回去了,刚才爸对你说的话都记住了?沈萌益点点头,面无表情,很深沉。我想,如此高深莫测的人和我同处一个寝室既是我的不幸也是我的大幸。因为我预感如果我们阜城医学院真当如姓朱的市长所言,有孕育出诺贝尔医学奖得主的潜质,那毫无疑问。沈萌益是最有可能问鼎的。不幸的是,大凡天才都很难相处。叔本华还会在睡觉时在床头放把剪刀。
    他父亲刚走,梦遗就仰面躺在自己的床铺上,闭目养神。我以为他在学凯库勒,通过做梦发现蛇咬着自己的尾巴旋转,继而通往了真理之路。造福了全人类。所以我很谨慎,很温柔的在上铺擦洗自己的草席,生怕惊扰了他。惊扰天才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一次伟大的灵感会因庸人一次无端的惊扰,像流星一样划过,不见了踪迹。
    梦遗却先开口说话了,他进门到现在那段时间里,一直默默无言。
    他的开场白比他穿着浅灰西装,留着佛洛伊德一样的络腮胡现身还要惊艳:你知道吗?我来的时候,有两个女生朝我抛媚眼。
    我很震惊,震惊于这样一句话,居然会从未来诺贝尔奖得主嘴里冒出。但我还是相信了。因为“青菜萝卜各有所爱”,大概的确有女生喜欢他满嘴的络腮胡,喜欢他教授的派头。而且我一向以为,大学是性爱的天堂。女生无端的朝陌生男子抛媚眼,也在情理之中。
    问题是隔天,他又对我很庄严的宣布。他走在路上,又有两三个女的朝他抛媚眼。我才觉得,他也许有某种程度的自恋倾向。再后来,梦遗成为我和金灵静快乐的源泉。我们总调侃他:梦遗,你那么handsome,怎么会没女朋友,怎么会没一夜情?他很得意,故作谦虚道:帅有什么用,成绩不够好啊。顺便提下,那个时候,梦遗已经完全不可能问鼎诺贝尔奖了。他的成绩很糟糕,总在及格线边缘挣扎。这也正应了一句话:秃顶并非绝顶聪明。
    再说韩赟。当时,金灵静想去停尸房瞧瞧,来我寝室,问我和梦遗有兴趣前往吗。我说好,我对新奇的事物都很好奇。梦遗也说去。金灵静说,只可惜少一个女生。我们站在男女宿舍之间的中性地带上,感慨,要是哪个胆大的女生一同前往就好了。女生在可以逼着你壮胆。这期间,我想到小白,要是小白在,一定会去的。不过小白比我们大两届,不住在我们这幢楼。韩赟就是在这时候经过金灵静身边,留着飘柔洗发水的余香。后来,金灵静告诉我。他在那一刻爱上了韩赟,他嗅到了爱情的气息。他觉得是的,就是她了。
    金灵静问,同学,有兴趣去停尸房转转吗?韩赟答的很爽快,说好啊。
    金灵静后来对我说,开始,我和韩赟就很默契。恩,一问一答,在我看来,也很默契。比我和小白默契的多,因为我最后在小白的实验桌上逃跑了。
    当天月亮很圆,月光很惨白,停尸房在阜城医学院的最角落,倚靠黑乎乎的山脉。这儿曾经是阜城棉纺厂的电影院,是爱情的加速场,丘比特在黑暗中放大瞳孔,忙着拉弓弩箭。而今,这儿依旧是黑漆漆的一片,不同的是,丘比特退出了,死神萨那特斯持着镰刀开始忙活。
    我们走上月光镀着的台阶,四条影子拖得长长的。金灵静和韩赟并排走在最前面,走的很沉稳,那气势,好似伟人踏上开国大典时的天安门城楼。我隔了四五米走在中间,梦遗
    老远的落在最后面。
    我说,沈萌益,你快点。
    梦遗摸了把络腮胡子道,我不是在走吗?
    我看出他的胆怯,声音有些发颤。当然,我也很胆怯,不过至少还沉住了气。
    金灵静和韩赟走到停尸房大门前等我们。他说,快些,一起进去瞧瞧。仿佛里面只是关了一群猴子。
    梦遗说,你确信我们要进去?
    金灵静说,当然了,怕什么,不都关在里面。
    他用“关”这个字,很恐怖。我浑身泛起鸡皮疙瘩,我说,你个傻逼,什么关不关的。
    韩赟说,你们说什么呀,进去就是了。她说完,推开那扇大门,发出“吱嘎”一声响,很清脆,然后溢出一股阴森之气。
    她走在前面,金灵静很快跟上去,又和她同行。我也屁颠屁颠跟上去,和金灵静并肩走在一起。梦遗犹豫了很久,最后说,你们进去,我在外面守着你们。他原本想先回去,只因来停尸房这条路也很阴森,没有路灯,好像上帝打翻了墨水瓶。他就蹲在外面唱歌。
    我们三人走在过道里,两边都是停尸房。我们只听到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还有梦遗这傻逼的歌声。他居然在唱“倩女幽魂”来壮胆:人生是美梦与热望 梦里依稀依稀有泪光 何从何去 去觅我心中方向……他唱的又很奇特,仿佛被人掐着脖子。
    我们走在过道里,越走越深,到后来,梦遗的歌声也听不到了。我想,他也许被陷的断了气。忽然,我们听到另一个脚步声,很匆匆的走来。我们都停住了,不敢回头,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一瞬间,我把曾经看过的恐怖片都在脑中过滤了一遍。然后,我选出这样一个片段来:一个不男不女的家伙,拿着把电锯奔进停尸房,呲牙咧嘴,叼着块尸肉。
    这样想着,我感觉双腿软化了。因为电影中,那三个主角死的很惨烈,被劈成了两半。柏拉图说,世界上原本由男男,女女,男女三种人。神用利刃将所有人劈成一半,于是人们开始寻找另一半,诞生了爱情。悲剧的是,我还未寻到自己那另一半,却要用极端痛苦的形式,再被劈一次了。
    我正想着柏拉图的时候,有一只手搭在我的脖子上,我全身冰冷,等着那把电锯从我的头顶心劈下去。因为当你遇到一个真正变态家伙,反抗是徒劳的。
    丁二,我还是来了。原来是梦遗。
    我真想跳起来,掴他几个巴掌,但他那么有教授的派头,又很难下手了。
    我说,你在外面呆的好好的,干嘛进来。
    梦遗傻笑起来,那样子很可爱。外面有些冷,他说。
    金灵静说,他怕是在外面吓的尿湿了裤子。
    韩赟听了,配合式的发出一段清脆的笑声,好像在弹钢琴。
    梦遗很尴尬的摸摸自己的络腮胡说,才不是的,只是有些冷飕飕的。
    我们四人并肩继续往前走,过道显得很拥挤。梦遗挨着我,我挨着金灵静,金灵静挨着韩赟。他后来对我说,和韩赟肌肤相亲的那刻,他在感受恐惧的同时,也体味着浓浓的爱意。他愿那条过道就这样一直延伸下去,他就这样一直走下去。
    我事后回忆起来。梦遗唱“倩女幽魂”,然后溜进停尸房,错将他以为是变态杀手,这些其实都算不得恐怖。就像恐怖片所宣扬的,真正恐惧的,是在你最放松警惕的时候。
    我们走出停尸房,走下台阶的时候。有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站在那儿,那身装扮,完全可以和“倩女幽魂”里王祖贤相媲美。因为方才梦遗这傻逼唱了曲倩女幽魂,又因为这地方位于极度敏感的地带——停尸房。所以她孤零零的出现,毛骨悚然。她伸出芊芊细指,你们看到我孩子了吗?我恐的大气不敢喘,头皮一阵发麻。韩赟说,没看到。“王祖贤”掉转身说,哦,那他可能走散了吧,我再找找。
    “王祖贤”的出现,成为一道难解的谜团。我后来冷静下来,觉得她大概是个人,附近的居民。因为阜城医学院没有围墙,这点和牛津大学有些类似,所以附近的居民可以毫无阻拦的进来。她的小孩走失了,她就寻到了这儿,恰好遇到我们四个傻逼逛完停尸房回来,问题就这样简单。梦遗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王祖贤”有种幽灵的气质,因为他觉得她是飘着离开的。
     
    我既然提到了停尸房那次别具一格的旅程,顺带把尸体解剖的情况提下。我后来遇到许多人,他们大多不是医学院校毕业的。每次听我说起在医学院读过书,必然好奇的问,那么你解剖过尸体了?读完医学院校不解剖尸体,好比念完中文系不学鲁迅,始终是说不过去的。
    恩,是这样的。尸体放在一个钢制棺材里,浸泡着福尔马林,棺材外有个手柄。要解剖时,摇动手柄。尸体便从福尔马林里浮了上来。每个班分到两个半具尸体,半具男尸,半具女尸,以便让我们了解男女间生理构成的异同。我记得我们班那时做的是左边那半具尸体,右边那半具属于金灵静班。老师在每具尸体的中间用红笔画了界限,这很像小学课桌,男女生之间画了“楚汉边界”,相互不得逾越。老师说,尸体是很珍贵的,所以我们要好好利用好自己那半具尸体。每个班又被分成了两个小组,一个小组解剖半具女尸,另一个小组解剖半具男尸,完了之后再互相交换。
    我记得我们那具尸体的鸡巴很粗大,大概有十五公分长,还在疲软的状态下,那搞的我们男生很自卑。其实,要是你在福尔马林里浸泡了几多年,阴茎大概也会达到那样壮观的规模。到了最末,差不多只有这条阴茎还保持着完整状态,因为阴茎不好分,老师没有画红线,也没有哪个学生对解剖阴茎感兴趣,当然,立志成为泌尿外科的医生除外。
    我们班那时有个女同学,长的很浮胖,就是后来韩红那德性。她倒是对那条阴茎很感兴趣,因为她志向很明确,要成为一个泌尿外科的医生。作为目击者,我把当时的情景复现一次:她提起阴茎,手术刀慢慢靠近,笔画了下,最后很遗憾的摇摇头道:啊……原来他不是包皮。这句话很经典。据说,这个女的后来的确成为了泌尿外科医生,而且很牛逼的,割起包皮来又快又好看。全院外科医师,无一是其对手,盛传最快一台包皮术从上台到下台,用了4分59秒,轻松打破割包皮的吉尼斯记录。然后她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像个邪派高手似的。但是,因为那台包皮手术做的太过完美,太过迅雷不及掩耳,那个包皮男总觉得她在糊弄。于是,出现了一个颇为严重的问题,龟头没了皮,仿佛一个没了外套的在大冬天卖火柴的小孩,整天蜷缩着,无法傲然而立了。一怒之下,便把她,阜城最富盛名的泌尿外科医师告上了法庭。法庭上,她依旧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坚信一切都是包皮男的心理问题。最终的医学鉴定也证实,包皮男无器质性问题。从此之后,她愈加自信,愈加努力的破割包皮吉尼斯纪录,愈加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
    话在说回来,解剖的时候,你得戴上无菌手套,而且我建议,最好戴上两双。因为那手套很劣质,有时,你在腹腔里掏的兴起,或者剥离神经,伸出来的时候,手指已露在了外头。我就遇上过这等事,手里沾满了尸油,用消毒液冲洗了N次。手里沾满了尸油,其实也算不得恶心的事。我的室友老B就很绝,他做起尸体解剖来相当专注。他一边拿着手术刀切割,一边张大嘴,不时喉结还上下移动,那表明他在咽口水。那模样,很像“沉默的羔羊”里霍普金斯演的那个变态食人狂,不过,霍普金斯这老头看上去比老B聪明的多。有时,老B切着皮肤,切着切着就切到骨头上去,他还以为是筋膜,开始和尸体较劲。一边用劲一边破口大骂:妈的,老子就不信你这么硬,操,老子就不信。气急攻心,头上就溺出汗来。他就用沾满尸油的手在头上擦汗,搞的汗液和尸油混合起来,凝固成团。
    第八章  留级之王
    在我们这个开放的宿舍楼,时常能看到女生穿着睡衣一闪而过。有些男生不甘示弱,穿着紧身短裤,包裹着小鸡鸡,在寝室前的空地上炫耀男性的雄风。这其中,最乐此不疲的就属老B。他好像生怕别人以为他是阉人,在冬天,也是这样一幅装扮。
    老B为人很生猛,肌肉很壮实,颇有些施瓦辛格的派头。他第一天就姗姗来迟,已经很有老大的做派了。你看了那么多电影,一定也摸出了一条规律,最厉害的角色,总是在最后时刻出现。
    那时,我和金灵静,沈萌益逛完停尸房回来,三个人围坐成一圈,边走飞行棋边探讨着方才那次惊悚之旅。韩赟先和我们一起玩飞行棋,后来对面女生寝室叫她搓麻将,说三缺一,她就顶上去了。对于麻将,我们三个男的一窍不通,我说过,我和金灵静只会下下飞行棋,梦遗偶尔还会下跳棋,不过水平很烂。据说麻将是中国的国粹,我们居然连国粹也没学会,很遗憾。
    那个来叫人去搓麻将的就是立志成为泌尿外科医生的浮胖女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忘了她的名字,暂且叫她韩红。韩红搓起麻将来很厉害,没人是她对手。我想,搓麻将的过程中,也锻炼了她的手感,所以她日后割起包皮来才这么顺手。她叉着腰,在我们寝室门前一站,很夸张的喊了声:啊……你们几个还玩飞行棋啊。那两个“啊”字拖得很长,搞的我全身泛起鸡皮疙瘩。她很喜欢用啊啊啊的,几乎在每一句话开始前,先感慨一下,啊……直到她日后在停尸房说出那句经典名言:啊……原来他不是包皮。
    她见没人答理她,又补上一句:啊……你们谁来搓麻将,三缺一啊。她那几个啊,就把韩赟给撵走了。韩赟走后,我们继续下飞行棋,话题的中心还是“王祖贤”。
    我说梦遗,方才那白衣女子朝你抛媚眼了没?
    梦遗拿起股子,掷了个“6”跳了一大格,思考了片刻才把手中的棋子放下,啃着大拇指道,看不清楚,天太黑。
    金灵静很一本正经的说,他朝你抛媚眼了,我看到的。
    我知道金灵静是在瞎说逗梦遗,梦遗还以为是真的,很紧张的问,你确定?
    金灵静说,Of course.沈萌益,我看她是爱上你了。
    我也凑合道,谁叫你那么帅,不过那也不错,搞段人鬼情未了。你不是唱倩女幽魂吗?瞧,小倩就来了。
    梦遗啃着大拇指更凶了,说,你们别乱讲,别乱讲。
    我和金灵静正逗梦遗很开心的时候,老B就闯了进来。半夜三更还架着幅“黑客帝国”里李维斯戴的那种墨镜,头发用啫喱水打的如钢针般竖起来,穿着件紧身的白色汗衫,两块胸大肌轮廓鲜明的凸显出来,什么也没带,手插在裤兜里。我吓了一跳,以为今天真是在劫难逃。先是遇到“王祖贤”,现在又遇到一个“终结者”。
     
    其实老B不是终结者,是留级生。到1999年的时候,他已经连留了七年,再这样下去,差不多要见证阜城医学院的盛衰了。我们的“武校长”武媚娘已经给老B下了最后的通牒,今年要是再不够学分,无法升到大二,就要让他滚蛋,毕竟阜城医学院不是养老院。
    武校长其实和老B关系不错,常把他叫到办公室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相信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教不好的老师。而且,老B人确实也算不得坏,不玩阴招,不作弊,光明磊落,把留级进行到底。玩阴招的其实多是所谓好学生,学生会的。他们勾心斗角,为未来平步青云打好基础。
    老B差不多每年都以这身装扮现身。小白后来对我说,她们刚进阜城医学院的时候,老B和她是同一个班,当时他也是这样很酷的。然后他脱了上衣,把长裤也给脱了,只穿着条紧身短裤,包裹着小鸡鸡,在男女宿舍之间的中间空地上举哑铃。他这样旁若无人,好像这儿真是他的私人住宅。他后来基本上每天都是踏着清晨的露珠回来,照理举半小时的哑铃,以免让他的胸大肌萎陷下去,然后开始蒙头呼呼的睡大觉,酒气冲天。
    我们也理解他,因为他是玩摇滚的,在阜城的兰顿酒吧。他和另一个男的,还有一个女的,组成了一个乐队,名字有些骇人,叫“僵尸乐团”。我去看过几次他们的表演,的确非比寻常。他自己作曲,曲风很火爆,每一首歌,几乎都和死亡有关。怪不得他上什么课都没兴趣,唯独对解剖情有独钟,并且一解剖就是七年,再这样下去,可以去外科鼻祖裘法祖那当门徒了。
     
    他那天出现的还算早,刚从兰顿酒吧风尘仆仆的回来。打断了我们下飞行棋,硬要和我换床铺,因为他坚持说,那床铺是他的。
    我说,可那上面写了我的名字。
    老B说,那是校方搞错了,他在这张床上睡了七年了。
    他见我们很困惑,便解释道,我已经留级七年了。每年都睡这张床的,不过,要是你想睡那,也无所谓,只要你受得了那酒气。你倒爬上床闻闻是否有酒气?
    他没有骗我,那床真有啤酒的气息,似乎刚从啤酒池里打捞上来。
    第九章 兰顿酒吧
    在1999年前,我滴酒不沾,我抽烟,但不喝酒。因为我对酒很敏感,一瓶啤酒灌下去,就会犯晕。我在阜城医学院那一年里,虽如多数中国大学生一样混,迷惘于所谓爱情,没学到多少正儿八经的东西,但到底,也有点所得。譬如我知道酒量的好坏,99%是天生的,后天的努力只能起一丁点儿的作用。因为酒精在体内转化成乙醛,乙醛才是会醉人的,而不是乙醇。酒量的好坏,全在乙醛转化酶,乙醛转化酶多,那么很幸运,能把乙醛转化为乙酸,千杯不醉。而像我,乙醛转化酶就少的可怜了。这很科学的解释了我为什么会醉酒。
    但老B永远不知道这些科学的解释。他觉得我骨瘦如柴,再加上不会饮酒,那怎么行呢,根本不像个男人嘛。那是他的理解,他觉得一个男人,一定要会饮酒,以为酒量的多少和雄性激素成正比。而我还是有潜质打造成他所理解的有魅力的男人,因为我相貌还过的去,至于梦遗就算了。
    过了两周,他就邀我去兰顿酒吧看他的表演,学着像个男人一样豪饮,搞不准,还能弄个一夜情,摆脱处男之身。
    从阜城医学院到兰顿酒吧,开摩托车大概要二十分钟的路程,当然,那要经金灵静改装之后,达到250公里每时的车速。老B有一辆破烂摩托车,边开边喷射尾气,能把过街的老鼠熏死。老B每天黄昏在校食堂用完餐后,迈上他的摩托车,呼啸而去,后座捆着一台声音震天响的录音机,放着迈克尔杰克逊或者猫王的音乐。他骑着这样的老爷车,给我一种亲切感,因为我在岚岛的时候,也像他一样驶着摩托车。
    我们开了差不多一小时的路,由康庄大道开到羊肠小道,一路颠簸,差点没弄出痔疮来。兰顿酒吧在一片小树林里,是木制的圆筒屋。据说是一个爱尔兰人开的,所以颇有点异国情调。我和老B进去的时候,酒吧里稀稀疏疏坐着几个人,和着爱尔兰风笛,很优雅的品着杯中的洋酒。瞧那几个人,年纪也都和我们相仿。老B说,来这儿的差不多都是学生,很有青春气息的。那也是兰顿酒店的老板,那个爱尔兰人的意思,他觉得社会上三教九流太杂,学生单纯清爽,富有朝气理想。所以凡是进酒吧来的,都要出示学生证,而且里面的消费也不高,基本在学生能承受的范围之内。恩,怎么说呢,兰顿酒吧和别的酒吧不一样。没有那种乌烟瘴气的感觉,没有挺着啤酒肚的老板来这儿勾搭穿学生服的美女,有的只是激情的释放及青春特有的困惑。
    吧台上站着个圆脸光头的胖老头,老B说,他就是那个爱尔兰老板,喜欢喝威士忌。那老头看到老B,很热情的招呼他过去。从酒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给我和老B各倒了一盎司。老B向爱尔兰老头介绍道,这是他室友,今天带他来见识见识。那老头用很流利的中文问我,感觉怎么样,还不错吧。我说还行,这环境很喜欢。
    我注意到吧台后面的酒柜旁立着很大的相框,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年轻姑娘穿着马术服骑在一匹白色的马驹上,对着镜头微笑。我指着相框问爱尔兰老头,this is your daughter?老头笑着说,那是他妻子,够漂亮吧。那是她在爱尔兰拍的最后一张照,还是爱尔兰医学院的一位学生,拍完这张照片后,她就随国际红十字协会赶到中国,救护在抗战中伤亡的战士。那时,他在英国伦敦作战。一个月难得有一次通信,但只要收到,会兴奋好一阵子。因为知道彼此还活着,在战争年代,这就很幸福。他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时候,彼此已经考虑好了未来,因为希特勒在柏林自杀了,美国人也在广岛投了枚原子弹,知道战争就快结束了。战争结束后,她想在小树林里开家酒店。每天听音乐,或者在林荫道漫步。来中国的三年里,她见了太多血腥场面,断手断腿啦,肠子漏出来啦,伤员撕心裂肺的喊叫,抓着她的手臂,求她要救他们的命啦。有些真的很可怜,还只有十七八岁,为了保命,把下肢截了。下半身就这样瘫了,永远得在轮椅上度日。她厌倦了这样的日子,不想再当医生了,只想过些闲适的生活。没料到的是,他收到来信后的一周,他妻子就死了,一颗炸弹落到了头顶上。他来中国,已经在这块土地上呆了五十年了,比在爱尔兰故乡呆的时间还长了。这家兰顿酒吧,就是顺着老头妻子的遗愿建起来的。这样一来,也有几十年的岁数了。开始时,老头在大学教授英文。老头好客,下课后,便邀学生到他建的兰顿酒吧坐坐。慢慢的,来兰顿酒吧的人越来越多了。老头退休这几年来,膝下无子,愈加全心经营着兰顿酒吧,搞的很有特色,在阜城也小有名气。两年前,阜城和都柏林举办文化节,姓朱的市长特地邀来几个爱尔兰三流作家,请他们观光了阜城医学院。本想带他们进兰顿酒吧坐坐,说来都是爱尔兰同胞开的。到了之后,却吃了个闭门羹,老头很固执,硬是不许他们进去。姓朱的市长说,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们又不来抢劫,这几个朋友,都是作家,况且又同你是老乡。中国有句俗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你别那么冥顽不化,我只要批个文件,你这酒吧就可以在几天内消失。爱尔兰老头说,作家又怎么了,就是叶芝乔伊斯来,照样进不得这门槛。我经营兰顿酒吧已经几十年了,你倒批个文件下来,要它消失看。由此可见,爱尔兰老头的顽固个性。不过说来也怪,姓朱的市长还真拿兰顿酒吧没法子。
    我和老B坐在吧台前和爱尔兰老头聊天这会儿,酒吧里人潮汹涌起来。来的多是阜城职业技术学院的,阜城医学院距离兰顿酒吧太远,所以来人不多。而且,比之于职业技术学院,医学院的学生十足是书呆子了。他们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成双成对的来。到了差不多十点多的样子。老B说要去后台准备一下,更换衣服调试音响,马上要开始表演了。老头又倒了一盎司威士忌递给老B说,喝完它再走,Good luck。老B很爽快的一饮而尽。
    期间,酒吧已拥满了人。悠扬的爱尔兰风笛乐换成了的士高乐。老B装扮成猫王的模样,斜跨着电吉他,出现在最前台的舞台上,聚光灯照在他身上,四周都黑糊糊的一片,颇有些明星的派头。他高喝一声:朋友们,舞起你们的双手,让我们High起来。我想猫王普雷斯利要是还在人世,也会禁不住要上去拥抱下老B的。人们都跟着尖叫起来,往老B站着的舞台上涌过去。老B身边还立着一男一女,女的前面放着架电子琴,身材很高挑,睫毛拉的很长,穿着条超短裙,套着黑色丝袜,很性感。那男的是个鼓手,倒没什么特殊之处,摇头晃脑的,很有节奏感。他们三人,就组成了“僵尸乐队”。
    老B先唱了首猫王的Hound Dog。他唱的很投入,酒吧里人群立即沸腾起来。爱尔兰老头很高兴,站在吧台里,用勺子敲着酒杯,凑到我耳边冲我大声嚷道,你知道吗?我看好这小子。他会成为明星。我想,要是老头眼光真有那么准,我该向老B索要几个签名,搞不准当我穷困潦倒时,还能救我一命,省得被迫赶往东北与毛皮为伍。唱完了猫王,老B摘掉了头上的假发,脱光了那身衣服,赤膊上阵,露出很引以为豪的八块腹肌和E罩杯的一对胸大肌,开始弹唱自己写的歌。歌词虽然有些粗俗,但不得不承认,听着使人倍感力量,有种痞子阿姆的味道。他边唱边喝啤酒,非常屌,吹完一瓶便往人群里丢。大家伸手去哄抢,也没闹出头破血流的事故。照老金的理解是:在无序的激情中存在着有序的和谐。我也搞的激动起来,有个很火辣的姑娘拿着啤酒瓶和我手上的酒瓶对撞了下,然后扬起头,咕噜咕噜灌下肚去。我也管不得那么多了,扬起头,很豪爽的一口见了底。然而豪爽的后果是委靡。我先是看到两个老B跳进人群,被人接住一点一点像棺材似的向前挪。
    后来老B对我说,作为一个摇滚歌手,你一定要有从舞台上往底下人群纵身一跃的勇气。即使粉骨碎身亦不怕。如果你跳下去,被歌迷接住了,那说明你的表现非常棒,得到了他们的认可,所以那纵身一跳,是相当牛逼的事。当然,也有歌迷统统让道,让你的下颚和地板来个亲密接触的时候。那很傻逼,会沮丧好些天,不过呢,摇滚歌手都是这样过来的,相信重金属乐队也有这样傻逼的经历。所以作为摇滚歌手,要经常练自己的身子骨。唯有一类摇滚歌手不会出现这种情况,那就是女歌手。再是表现的烂,往人群一跃,也不怕有粉骨碎身的时候。你永远会被人用咸猪手接住,当然,如果底下都是群女歌迷,那也得完蛋。
    我先是看到两个老B往人群中纵身一跃,然后看到所有事物都来了个细胞分裂。到后来,我被扛上了摩托车,像袋东北大米似的运到了阜城医学院。
    老B说我在摩托车上那会儿,简直像个娘们,居然不停的呼唤,妈妈……妈妈。边叫还边呕吐,唤作别人,他就一脚把他们揣下去了。
     
    1999年,我几乎每周都会去兰顿酒吧,照例会喝的酩酊大醉归来,照例会坐在老B的摩托车上,照例会像个娘们似的呼唤,妈妈……妈妈。
    1999年,武校长下了最后通牒,老B要是在今年还升不上大二,就要结束在阜城医学院的七年之痒了。那时,我想,老B大概会永远在兰顿酒吧唱下去,直到偶然间遇到伯乐,从此在几万人的大舞台上歌唱。
    兰顿酒吧的历史却在1999年走到了尽头……
    那是1999年10月,寒冷突袭,天上居然下起了细雪。老B载着我,一路颠簸,穿越小树林,停好车,推门进去。爱尔兰老头在酒吧里开了暖气,所以很温和。他照例还是笑呵呵的给我和老B每人一盎司威士忌。
    老头说,看这天气,人应该不会多,阜城已经有两年没下雪了。在爱尔兰,倒是几乎每年都下雪。
    老B说,雪下的再大些,明天这个时候,就可以堆个雪人,打雪球。
    老头说,天气预报里说,明天雪不会停,要真如此,明天大伙先堆雪人,打雪球,我这老骨头也该活动一下了。
    三年前下雪天他们也是这样的,先打雪球,堆雪人,然后进酒吧畅饮,酒水都是免费提供。反正到下雪天还来兰顿酒吧的,都是老顾客了,是诚心冲着兰顿酒吧的氛围来的。
    那天来酒吧的人果然不多,比平常日子少了一半,到了十点钟的时候,老头问老B,今天还表演吗?老B在这点上很敬业,说要表演。
    老头照例倒了一盎司威士忌递给老B,要他一饮而尽。然后把爱尔兰风笛乐转为的士高乐。老B去后台准备的时候,我看到老头有些异样,微微皱眉,脸色有些发白,捂着胸口。我说你还好吧?老头说,没事,没事,多年的老毛病了,也断不了根,酒喝多了就会发作下。你去和老B说下,让他今天唱首Unchained Melody(人鬼情未了),我想听下。
    我跑到后台的时候,老B正在调试音响。我说老B,老头想听你唱首人鬼情未了。他说知道了,这首歌老头最爱听了。
    我们谁也没想到,当时死神已经悄悄的站在了爱尔兰老头身边,只等他把Unchained Melody听完了,便带走他的灵魂。老头是微笑着离开的,他取过吧台后妻子的相框,贴着自己的面孔,随着音乐清唱:oh ,my love,my darling  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 a long,longly time.and time goes by so slowly and time can do so much,are you still mine?i need your love I need you love. 他唱到这儿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俯在吧台上不动了,我以为他只是有些困倦,或者陶醉于音乐里了,在此岸思念彼岸的妻子。
    我不晓得,他已经乘着音乐之舟,到了彼岸。
    他的骨灰洒在树林子里,在兰顿酒吧附近。那也是他的遗愿之一。他似乎已经隐隐预感到死亡的将至,遗书用中文写在一张纸上,卷成轴,塞进盛威士忌的空酒瓶里。
    遗嘱是这样的:他希望死后器官统统捐献给阜城医学院的标本陈列室,躯体能够火化,不必留下纪念性的墓碑。他的妻子死后也没有立碑,由于炸弹威力太大,连尸骨也不甚分的清。骨灰能洒在树林里,兰顿酒吧附近。那样他就很满足,能倾听风吹林荫的声响。经营兰顿酒吧这几十年来,也积得不少存款,他希望能捐献给阜城医学院和阜城职业技术学院的图书馆。最后一点,就是关于兰顿酒吧的归属问题。他希望老B能来经营兰顿酒吧,并且把兰顿酒吧永远只属于学生的风格延续下去。如果老B同意接管,能得到10万元资金,用做打理酒吧之用。否则,兰顿酒吧将由政府接管处理。
     
    爱尔兰老头去世后第二天,雪果然如天气预报里所说的没有停,愈下愈大了,树林子里雪积得很厚,摩托车开上去会打滑,老B有些心神不定,两个拐角都差点摔倒。老B说,我有些不适应。这几年来,他每次出现,小老头都会站在吧台后,为他递上一盎司威士忌。而今,兰顿酒吧的门上了锁,外面挂有一块“Close”字样的牌,几个穿着制服的公安守着。不远处,十几个大学生聚在一起,都把领子竖起来,捂住脖子,瑟瑟发抖。他们说,只想来兰顿酒吧喝最后一杯酒,听最后一曲歌,然后离开。那几个公安说,我们也是公事公办,别为难我们。其中一个大学生,就是“僵尸乐团”那个弹电子琴的长腿姑娘说,你就让我们进去坐会吧,我们又不闹事,这样不让人进去,是什么道理呢。公安说,那都是上头的意思,任何人都不得进去,除非是酒吧主人的亲属。那几个公安其实也蛮可怜的,上头一句话,就有得他们忙活的了,像个傻逼似的在雪地里立一整天。最后老B提议,看来兰顿酒吧是进不去了,既然大家都怀念兰顿酒吧,怀念爱尔兰老头,不妨一起唱首老头最爱听的歌Unchained Melody。
    现在回忆起来,那场面别具诗意,在林荫,在雪天,一群大学生围在一起,由老B挎着电子吉他领唱Unchained Melody,音符随着雪花飘洒。那几个公安看到这场面都傻了眼。唱完了歌,大家便都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问老B,为什么不顺着老头的遗愿经营兰顿酒吧?
    老B说,我只会玩玩摇滚,其他都是一窍不通的。
    我说,可老头很信任你,为什么不要别人经营呢?
    老B说,他去找谁呢,在异国,也没太熟识的人了,怎么说,我和老头也有五六年的交情了,可要我打理一门生意,到底不行的。我不忍看着几十年的兰顿酒吧在我手里垮掉,觉得很对不起老头。
    我说,要是让我老爹遇到这等发财的事,一定在梦里也会笑掉大牙。
    老B说,你老爹做什么来着的,生意人?
    我说,恩,他和我老娘在东北卖毛皮,这些年来生意做的挺红火的,把毛皮卖给俄国佬。我爹前几天还托人写信给我,要是觉得读书实在腻味,不如跑到东北帮他们卖皮毛去。当然,要是觉得读书有趣味,那是再好不过。但是人生没有那么多的再好不过,万一不好可怎么办?那就得换条路走走,不能闷着头一味走,磕磕碰碰下来,一辈子也就完了。我爹还说,要是来东北,打算帮我相门亲事,他有一个俄国的生意伙伴,有个19岁的女儿,长的很俊俏,高鼻梁大眼睛白皮肤,她的名字叫卡西欧。
    老B说,你老爹虽说是个大老粗,但我很崇拜他。不像我老爹,死活让我念完大学,他晓得我爱玩摇滚,觉得都是那玩意害了我,吉他都被他砸烂了三把。他想要我像他一样,毕了业,当一辈子的牙科医生。妈的,那有什么好,整天对着一张张臭嘴。一辈子,你得面对几万张臭嘴,想到这点,我觉得未来真不好玩。
    老B提到了未来,我忽然想到第一次来酒吧的时候,老头对我说,他很棒,你相信吗?他会成为明星!
    我说,老头觉得你的未来很好玩,因为他说你会成为明星。
    老B说,要是我爹也这么说,那我会很开心。我爹说,也不照照镜子,明星有你这样窘样的。他说,我顶多只能当个牙医,那他就很满足。
    我想,老B他爹一定觉得明星都长的刘德华样,他不知道,迈克杰克逊,其实比刘德华出名的多。但迈克杰克逊,长的也挺窘相。
    1999年,湖南卫视还没搞超级男声的节目。否则老B就不必困惑。老B就到了大放异彩的时候。老B就能很牛逼的叉着腰站在他老爹面前说,瞧,我混的不错吧。老B就会觉得未来真他妈好玩。
     
    老B最终没有接管兰顿酒吧,我想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父亲不想让他那么干。他父亲不像我父亲那么开窍,觉得做生意也是有前途的。在老B父亲看来,大概一份稳定的职业比干什么都强,哪怕留级七年,只为弄到一份面对几万张臭嘴的职业。
    老B的父亲虽说是个牙医,穿着白大褂,文质彬彬的模样。但脱了白大褂,是很生猛的。我见过他老爸一次,那是早上10点多,老B依旧像往常一样躺在床上嘴里冒着啤酒泡。他父亲不知给他送什么来,看到他那副德性,操起扫帚便没头没脑的打。搞的老B很狼狈,活蹦乱跳,最后窜出寝室,赤足在学校大道上狂奔。
    当时,我们正在上生化课,教室里死寂寂的一片。忽然金灵静说,看,老B在裸奔。金灵静说的其实并不大声,然而当时教室里很寂静,就是小学生常形容的:当时静悄悄的,连掉根针线都能听见的那种。那句话产生了很神奇的力量,所有沉睡的脑袋都飕的抬起,一齐朝窗外望去。果然看到老B又抖动着熟悉的胸脯,向前狂奔。因为教室的窗户装的比较高,一半的视野被墙遮住了,所以,我们只能看到老B的半个身子。他赤裸着上身,很容易使人产生联想,以为下身也是裸露着的。为了证实这个猜想:所有人都踮起脚,把身子往窗台边倾斜。结果很失望,原来老B还穿着那条红色的紧身内裤。据说那是本命年时,“僵尸乐团”成员送给他的礼物,希望他能红起来,结果穿到了现在。我以为老B的裸露症有所加重,从寝室空地,转移到了学校大道。没想到后面出现了一个更威猛的身影,老B他爸,操着扫把,与他不远不近的始终保持着五米的距离。
    那次追逐在阜城很有名,有人用相机把它拍了下来,第二天上了“阜城晚报”的头版。咋一看,还以为是捉奸在床。其实编辑的初衷是想通过这副照片,探讨一个很深刻的话题,并且引发读者的热议:这种追逐与被追逐的父子关系,到底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不过这位编辑明显高估了阜城读者的文化品味,他们只对捉奸在床的故事感兴趣,结果细细一瞧,原来是老子追着儿子打,见惯不惯的事了,觉得很没有看头。
    由此可见,老B的父亲是个顶厉害的角色。知识份子发起飙来,能把疯牛都吓死。因为他们很少发飙,发起飙来,能量就蛮惊人。
    第十章  兰顿酒吧(终篇)
    慑于牙科父亲的淫威,老B没有遵循爱尔兰老头最后一条遗嘱。兰顿酒吧就归阜城政府处理了,姓朱的市长很得意。不久,他就批下了个文件,要把兰顿酒吧铲平,以便一血那次闭门羹带来的耻辱。
    我现在回想起来,生平似乎只和人干过一架,规模却很宏大。我后来对小白说,我很庆幸,生活在小时代,却经历了大场面。那次群架,便是在当时也算是震撼阜城的“兰顿酒吧保卫战”,那个编辑不知又从哪里弄来了事件的照片,老B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再度荣登阜城晚报头版。据说那编辑被革了职,因为姓朱的市长阅后勃然大怒。
    现在,我来简略描述下那张有轰动效果的照片:在兰顿酒吧前,一大群学生和穿制服的警察相互推攘,特写角色为老B,因为他一身猫王的装扮,冲在最前沿,他伸手掴一个警察的巴掌,那警察闭了眼,似乎在陶醉被人掴的滋味。另一个警察掐着老B的脖子,瞪着青蛙眼,凶神恶煞的模样。
    当然那张照片,不足以说明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冲突不会忽然爆发,必然有个酝酿的过程。
    1999年10月18日清晨,一大群学生赶到兰顿酒吧附近,这当中,多是常来兰顿酒吧的,也有像金灵静,梦遗等从未来过兰顿酒吧的,他们来,是因为看在朋友的份上。如此一来,学生为数就很众多,大约有三四十人。学生来,是因为听说兰顿酒吧要在第二天被铲平。学生觉得应该发扬下五四时期的精神了,先是由老B发起,联名写了请愿书,寄到市长办公室。请愿书写的声情并茂,因为里面有了半吊子诗人,金灵静老爸的润色。金灵静在这件事上很热心,正如他很热心的改造摩托车一样。他专程回了趟家,把事情大体和老金说了一回,老金很激动,铺开纸,挥毫一气呵成。请愿书中说,兰顿酒吧已经有了三四十年的历史,而且带给了人们最美好的回忆,兰顿酒吧,是青春的避风港,一切不如意,苦闷,迷惘,在这儿,都化为了乌有。况且,这儿,曾经生活了一个可爱的爱尔兰老头,他把兰顿酒吧当成了自己的家,一步也不愿离开。如今,斯人已逝,但他的灵魂,一定还守护着兰顿酒吧。鉴于此,希望政府能够放弃对兰顿酒吧的拆除计划。老金写完请愿书,后面签上了长长一串学生的名字。姓朱的市长想必是看了,不过没有做出回复。没有说一个“好”,也没说“不好”。这大概是所有领导惯用的伎俩,装聋卖傻。
    直到1999年10月15号,“阜城晚报”上刊出消息说,为了创建文明都市,遂决定于三天后,也就是10月18日上午8点8分对几处影响市容的废弃建筑物进行统一拆除。那几处废弃物,多是苍蝇蠕虫滋生的公共厕所,垃圾场,能把周边的居民熏的鼻粘膜穿孔,的确有拆除的必要。兰顿酒吧的大名居然和它们混杂在一起,老B就觉得很气愤。
    他觉得需要思考下,琢磨出一套拯救的方法来。于是套上那条本命年红内裤,来到男女寝室中间地带上,一副阿诺斯瓦辛格的派头,很生猛的举起哑铃来。老B觉得,人体是一个平衡,唯有通过卡路里的消耗,智慧才会生成。他大概举了个把小时,直到汗水湿透了火红的内裤,智慧开始升华,形成一个金光灿灿的点子来。
    他说,丁二,你相信吗?团结就是力量,人多力量大。
    我说,我相信,这话,毛主席老人家说过。
    他听后很得意,瞧,我和伟人都想到一块去了。
    我说,你举了个把小时哑铃,就想到这两句话,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高招。
    他说,你先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觉得应该团结所有可以团结的力量,在18号那天,威慑他们一下,他们看到那么多人聚在兰顿酒吧,就不敢拆了。
    我觉得他的想法很幼稚,不过有想法总比没想法好。于是问他,具体如何团结可以团结的力量?
    他说,他要在今晚去校园张贴传单,号召所有热爱兰顿酒吧的学生在18日清晨聚拢起来,以不屈的青春迎接世俗的挑战。
    老B说干就干,首先团结了作为室友的我和梦遗。那时,我们宿舍还没电脑和打印机,所以制作传单,全得手工写起来,相当耗时费力。我们从晚上10点开始,干到凌晨1点,写了差不多300份传达。我读大学那一年,所有写过的字加起来,无论英文或中文,大概都没那晚来的多。尔后,我和老B溜出宿舍,老B捧着那三百份传达,我拿着几支固体胶。那个夜晚下着蒙蒙细雨,我和老B像两个幽魂,几乎跑遍了阜城医学院所有角落。把传单贴在各幢宿舍楼的门背上,停尸房的过道上,男厕所的小便池上,女厕所的蹲坑上,浴室前的大树上,学校大门前伟人塑像的脚丫上。原本老B想爬上伟人塑像,把传单贴在老人家指点江山的手掌上,可惜努力了几次,他都从伟人身上滑了下来。贴完了阜城医学院,我们又在细雨中跑了几里路,溜进阜城职业技术学院,在那儿忙活开来。老B贴传达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望风。万一被哪个失眠的校领导撞见,可以处理的很严重。贴完那三百份传单,我们又从阜城技校赶到医学院,已是早晨五点多了,幸亏天上下着雨,所以天还是黑漆漆的。我们走进宿舍的时候,梦遗还趴在宿舍桌子上,打着呼噜,唾液延着他的嘴角挂下来,拉成了丝。我很想走进他的梦里瞧瞧,梦里是否有李嘉欣在朝他抛媚眼?
    我和老B是在中午边醒来的,醒来后,一切都照着老B预料的方向发展。因为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传单上写着的内容,包括武校长。据说有位好拍马屁的人从女厕所的蹲坑上揭下一张传单送到武校长手中,武校长看过后,只是淡淡说了句:这样的事情,我们年轻时也做过。弄得那位马屁精很无趣。
    两天后的清晨,也就是1999年10月18日,老B带着我,跨上他那辆老式摩托车。金灵静和梦遗骑着自行车,一同前往那片小树林,我们期待遇见很多热血青年,以便打赢这场“兰顿酒吧保卫战”。
    我们到的时候,天上飘起了雪,很有种诗意的氛围,那是今年所下的第二场雪。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爱尔兰老头正走在天国的路上。而今,兰顿酒吧或许会在这片细雪中消失。
    雪地里零星站着几对恋人,见了老B,都过来和他打招呼。“僵死乐团”里弹电子琴的长腿女子也在,之前我见过她几面,格外冷艳的样子。演出期间,至始至终,表情如一,偶尔朝台下抛个摄人心魂的微笑。幸亏梦遗从未来过兰顿酒吧,否则会以为有人看中了他,想破他黄金万两的处男之身。
    她站在雪地里,那条长腿被羽绒服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和一个比她稍矮的姑娘手挽手很亲昵的黏在一起,眼神不再显得那样冰冷,有种柔情,能把雪都融化了。
    我悄悄问老B,她们不会是Gay吧?
    老B说,她们本来就是gay,那有什么的。她们是在这儿相识的,很留恋这儿,不必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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