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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君:消失的地平线
    • 作者:实君 更新时间:2010-03-28 02:12:01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720

      一、

      几十米高钢筋铁骨的石灰窑炉不喷火不冒烟停产几年了。夏晚,月光如银,攀弯弯曲曲铁梯登上窑顶纳凉,是好去处。夜间值班守厂子的人爱在这里居高临下。

      煤焦总厂建在郊外荒滩,厂区院墙外,树一棵没有,影影绰绰能瞭见寥寥几丛沙蒿,和东一摊西一处坟丘一样的沙堆在裸着荒凉和死寂。四仰八叉仰望繁星闪烁,身腰板再被白天太阳晒热乎的炉顶钢板熨烫, “嗖飗嗖飗”的小风不时的凑过来在腋窝裆间钻过来钻过去,比洗澡按摩还舒服。

      侧看去,平展展乌呀呀的厂区只闪着几处照明灯,灯盏在灯杆上待的年头长了,固定灯的镙钉松动了,灯盏被小风吹得直晃荡,摇头晃脑的灯悠打出一圈圈圆圆的光环像瞌睡的头颅在一栽一栽,晃得人眼晕。

      石灰窑上的何志强对张建国说:“灯晃的让人生气。”

      张建国讥讽:“脚大怨踝骨,厂里不开工资,碍着灯啥事?”

      叹了口气,何志强没有搭理张建国,望着灿烂的星河自言自语:“哎,我这多半辈子,有二十年交给了这个厂,完了,养老保险靠卖厂子换钱交喽,”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建煤焦总厂。打建厂那天算起,就孕育着怪胎。

      “胎”怪?怪在建建停停,像打鱼,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前前后后二十年了,生产线始终没有全部建好,不是这里坏就是那里修,停产调试修理的时间比生产时间还长。厂房看去外表齐整内里瓤子是半残疾。

      厂子办成了培养人才的学校,何志强在厂二十年一直搞劳资,厂里走出多少人才最清楚。全厂人员的花名册全在他那里,不光工资表在劳资科造,调出调进也是他办手续。他心里最清楚,二十年里,厂子前前后后进出了上千人,有多少人把厂当成了跳板,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攀了高枝,进了国有垄断企业,更有关系硬的,进了政府机关。

      厂子又有九个月给每个在岗职工只发三百块生活费,这点钱虽说少得可怜,但是,没有他劳资科长的签字认可,一分也发不出。何志强经常自嘲自己是“萝卜不大,把(辈)大。”忿忿时何志强瞎操心统计过,二十多年来,从煤焦总厂调出去后来当官的人里,县级干部十几个,地级干部两个,更别说调出厂,后来在这个部门那个单位上百个科级干部了。

      没关系没门路的,做小买卖的有,到别处打工的有,姿色好的女工还有当“鸡”的。甚至还有当强盗的,厂里有个工人,在市里绑架了一个香港商人,抢了几十万,被判了死缓,差一点搬了脑袋瓜。

      煤焦总厂也时活了几年,那会儿,说起国有二级企业煤焦总厂,自豪的很,逢遇人们问起厂里人:“在哪里上班?”回话的人总是头扬的老高,骄傲的像咯咯叫的公鸡。

      这会儿一提厂名,便没了底气,嘴里像含了颗刚从火里刨出的土豆,热烫的进不了肚,在嘴巴里来回倒,音声成了嚅嚅。

      煤焦总厂时活也没时活几天,厂子还没有完全建起来,银行紧缩银根,贷款不放了,建的半半拉拉的厂“咣叽”一下撂野地里停了建,当时厂里的领导人为了求稳定,把该给建设单位的施工款统统停了,拿拖欠的施工款发开了工资。何志强记得从那时起,厂子就走起了下坡路,上班的全是留守的行政人员,招来的工人大部放假打发回了家。工厂要凭工人生产出产品才会有利润,这会儿工人们不生产全放了假,没好结果;

      当初,厂子筹建时可研报告说的好:一车间生产的产品是二车间产品的原料,二车间用一车间原料生产出的产品,是三车间的原料,有头有尾依次序排。

      二车间生产的原料,因为一车间原料没钱买,二车间等着米下锅,原料买不回来当然也就无米下锅,一车间生产不出产品,二车间生产当然也是停,二车间停了,三车间跟着停。四车间那会还在建,设备还没到位,更是望洋兴叹。厂子一停就是几年,全是因为银行不再给贷款闹的。

      那会儿,厂子还不叫厂,叫筹建处。厂子建不起来,反而筹建处不叫了,叫开了化工厂后来又改叫成化工公司再后又改成煤焦总厂,好像名字改了厂子就能建起红火的开起工。

      直到多年后工厂卖了煤焦总厂这名字也没了。

      筹建处那会,好多人是从区里机关抽来的,厂子要黄了这档口,纷纷回了政府机关。厂子让一个没能力,有后台,从别的厂调筹建处重点培养的李大伟管理了,李大伟当了厂长,头三板斧敲得响;

      那会儿,厂子从开始筹建已经五年了,银行贷款两个多亿花了进去,可三个车间一点产品也没生产出来。李大伟当了厂长,立马换了个思路,一车间不能生产出原料给下游的二车间,那就先买原料维持二车间生产,然后再三车间起动。不久,李大伟不知通过什么关系,以流动资金的名义,从银行贷出了几千万,先让二车间开了工。

      当时,李大伟成了改革的新星,是李大伟让一个筹建了几年都没有出产品的厂,只经手六个月便让二车间转了起来,跟着三车间也开始了起动。一时间李大伟在市里成了报纸上有通讯,电视有光彩的新闻人物。

      一年多后,李大伟领导下的厂偃了旗息了鼓,工厂的资金链断了,银行给李大伟贷了几千万,是让他生产出产品挣出利润让他还贷的,可他动起来是真,贷款一分没还银行也是真。不光贷款没还,化工厂成了好几千万的债权人更是真,这就搞不懂了,化工厂那会儿连筹建处贷的款和化工厂贷的款快三个亿,是市里几个银行头疼的欠债大户,这会儿,李大伟才接手一年多,怎么由债务緾身又成了好几千万的债权人呢?

      原来,李大伟在当厂长的一年多里,花钱买原料让二车间生产出的产品,好多赊销了出去,几十、几百万的产品全是先付百分之四十,最多百分六十就让采购商拉走了。厂子看似一年多的红红火火,实际是半无偿的在给别人生产,生产的越多,拉到外地去的产品越多,化工厂的亏空也越大。终于有一天再没钱买原料了,二车间隆隆转的机器声彻底停了。

      李大伟振振有词的说:“不赊销就打不开市场,生产出来的东西就没人要。”何志强心想屁话,小孩子都会算的账,原先两个苹果丢了一个,手里剩了一个,现在又给了别人半个,手里这半个,眼看着也不能吃了,要坏掉。李大传这是不把钱扔完,心不甘。

      煤化工企业,生产开了机器就不能停,一旦停下来不生产,对机器设备的损害极大。

      厂里建成的三个车间买原料运转了两个车间,这会儿停了。李大伟组织人马开始了全国各地漫长的要账,可哪想到,原先信誓旦旦答应多少天还哪个月还的那些与李大伟喝过酒、打过麻将、泡过澡的客户们,这会儿全换了另一份面孔,再不与李大伟勾肩搭背称哥呼弟了,讲交情的见了面请李大伟吃顿饭,不讲交情人影都见不着,手下人说出差了,下个星期找还是出差,躲了起来。有本事你就耗着。

      碰了一鼻子灰的李大伟在全国转了一圈,也没有要回几个钱,连回家的路费还是几个念旧情的客户给借的,言明从欠的货款中扣除。

      从此,化工厂就成了半死不活,原先还有理由,化工厂不生产是银行的投资不到位,达不到生产的条件。现在,就不能这样说了,因为银行又给了你化工厂几千万让你生产。银行给贷款是让滚动发展,现在非但没有滚动起来,还一跟头跌沟里爬不起,再从银行贷款,银行避之不及。

      发不开工资,李大伟想出一个招,说:“群策群力,让有能耐的人去要账,要回钱就给开工资,要不回钱不但没工资,旅差费也不给报。”何志强有一年也曾为了开工资走上了要账的路,那年他要了两次账,走了七、八个省,没有要回几个钱,要回来的钱除去他的工资,再刨去他的旅费,没剩多少。

      第一次要帐回来,何志强把他要回的钱数给李大伟汇报,李大伟不无挖苦的说何志强“你是卡着工资和你的旅差费去要的吧?”

      何志强也没好气,话中有话说:“当初就不该产品不收钱赊出去。现在可好,‘黄世仁’怕开了‘杨白劳’。”

      这么说,事出有因;当初被李大伟满天星般撒到全国各地的债权,何志强到当地找,有几家竟然连人都找不到,别说与他们签合同的法人找不到,找上了门,门牌号数全对,单位却不是原来的单位,单位牌子换了。几百万的货款啊,人都找不到,要债找不到单位和法人,那损失大了。

      第二次要账,他在山东找到了一家承认他们债权的厂,山东的厂长见何志强整天蹲在办公室门口要账;单位还没上班,一大早何志强人到了,单位下班人不走光,何志强不走。吃饭也饥一顿饱一顿瞎凑合。大热天,何志强百无聊赖无可奈何蹲门口,拿着个大号旅行杯不断的用茶水扑灭心火,要多无助有多无助。

      不知咋的,厂长突然同情起何志强来,把何志强叫进办公室,把通向走廊的门关了说:“今天,和你西北老弟掏心窝子说两句心里话,我给你几万块钱你回去吧。”见何志强急着张嘴想理论,摆了摆手制止住何志强说:“先让我把话讲完,你知道我这是镇办企业吧?其实不是。是我自己的企业。我这是挂羊头卖狗肉,名是镇办实是我办。你说我欠你们厂的一百三十万能痛痛快快给你们吗?我为什么不拿你们厂的钱来为自己嫌钱呢?

      我是和你们厂有合同,合同上也注明过:货到厂经试用无质量问题三个月付清全款。但是,你们厂怎么能证明供给我的货没有质量问题,我随便找个化验单位写几个数字,你们厂的产品就是不合格产品,再说了,前年我们用你们厂的电石,就因为你们产品不合格发生爆炸把两个工人眼睛炸伤,这都三年了,工伤还没有解决,当时,我们厂让你们厂派人来处理,你们不来,这遗留问题又该怎么办呢?”

      这档事何志强知道,他来厂也留意到这两个眼睛伤过的工人在忙上忙下,看忙活劲便知工伤早好了,现在厂长重提此事,是想借产品质量赖账。

      鸡蛋里挑骨头……

      没有容何志强还嘴,厂长,操着满口的山东腔,对何志强又说:“我再给你把事点点,我们是给你们厂百分之四十的货款,但是,你知道不知道还有百分之十的货款没到你们厂?”看着何志强血丝多于眼白越睁越大的眼睛,山东厂长同情的对何志强说:“我看你这几天一直在我们厂出来进去的转磨磨,看得出你是为你们企业实心实意工作,才给你说的这么多,换了别人,才懒得说,叫保安把他请大门外要账去。”

      说完,山东厂长不错眼珠的看着何志强,何志强再木讷也明白眼神意思,原来人家和厂里的人早挖好了“地沟”,只有他和那些在全国各地要账的是冤大头。

      “我是同情你打发你几万块钱走人,换别人早把你赶大门外了。” 山东厂长说的实在,供货和要货私下协议还交易成了,你何志强装哪头“蒜”。

      其实,何志强不走也不行了,身上除了返程的车票钱不能动,只剩了一百元。一天吃住怎么节省也得三十元,还能撑几天?撑不下去了。

      山东之行,要回了五万块,是何志强两次要账要回钱最多的,煤焦总厂在中层干部会议上,李大伟表扬了何志强,说他是真正是为企业设身处地着想,想法设法为企业摆脱困境,要回钱就是硬道理。

      听了李大伟的话,何志强直想哭。

      以后,何志强再没有出去要过账,哪怕厂里几个月不开工资,家里四口人只花老婆一个人的工资,任凭老婆数落埋怨再不去要账。

      后来,煤焦总厂先换厂名,那会儿还不叫煤焦总厂,还叫筹建处,于是,按生产的产品定厂名,筹建处当时有四种煤化工产品。分别用这几种产品的名字叫了厂名,一个厂变成了四个厂曰:单独核算,自付盈亏。

      再后来,市里、区里又商量成立煤化工公司,统辖四个分厂,说是办企业就像造航空母舰,要做大做强,一下子让四个分厂统归在了一个煤化工公司。一时间,宽敞的连接四个分厂的厂际公路上奔驰的高级轿车又多了几辆,四个分厂的厂长改叫了经理,煤化工公司的总经理是副区长在掌舵,此副区长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下来挂职的官,岁数不大,企业过度两年,再升官时,企业工作经历会让他不长的经历添一笔浓墨重彩。

      果不其然,此君在煤化工公司刚满了一年又回了区政府。

      后来,走马灯似的换领导,先来了一个张总、张总走了换王总、全是“空降兵”,从市里区里政府机关降下来,与那个副区长“走马灯”一样在化工公司来来往往。

      厂呢?又搞什么“强强”联手,说是把企业做大做强打造成航空母舰让它扬帆远航,市里拉郎配,让一个“军转民”军工企业把煤化工公司收到了麾下,组建“擎天”集团总公司煤焦总厂。且不说让两个相距几十里的企业绑在一起科学不科学,就看那些从集团下派过来的正副厂长们身在天上煤烟滚滚地上煤沫铺地的工厂个个西装革履,衬衣雪白的做派,年薪还好几万。何志强心凉了半截。

      又果不其然,“擎天”集团总公司兼并何志强他们厂没出两年,总公司领导高层被连窝端了,全“双了规”。上面派工作组过来代替领导,工作组这些人更是空降部队,守摊可以创业无门,也没能耐,全是人没到便思走的“临时工”。也难怪,原先的高层只是“双规”,是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说清问题,又不是撤职查办,前途未卜。再说,工厂是用产值利润说话,是实打实的实业,不是官场上的空对空,弯弯绕。本来厂就是先天发育不良,后天拔苗助长更积重难返,政府机关混嘴皮子吃饭的人有几个本事能把“有出气没进气只留半口气”的企业再搞活。

      到了,“双规”的人全平安回了厂,只是不当领导了。没多久,有的调走当了公务员,有的利用多年在企业打造出来的人脉做起了生意,比在企业当领导还自在;在企业是领导,是共产党员,起码在明处要装出人样,谓称“鞋大鞋小不能走样”。现在自己给自己干,当然人样没了,熊样多了。咋自在咋来。

      独何志强走不了,怎么的?按手机流行发的黄段子是“上面没人,有人不硬,好容易硬了也不长久。”等不得何志强勾兑好关系,官早换了。

      一晃二十年,何志强从二十多的青皮后生变成奔五十鬓发斑白的老汉。他在筹备处、化工厂、化工公司、集团总公司煤焦总厂一直没挪过窝。眼睁睁看着当初长官意志做大做强的煤焦总厂这艘航空母舰,变成了只有龙骨没有舱板千疮百孔的怪兽,搁浅在郊外荒凉的沙滩上。

      今晚,何志强为何这么伤感,张建国不知道。何志强是中层领导先知道,工厂要“国退民进”。“擎天”集团总公司要把他们这块不良资产剥离掉,交给河北一个民营企业“振兴”公司,何志强心像这会儿被白天太阳热乎乎晒了一天的沙滩,后半夜,沙滩热量要散发完了,渐渐变凉了。他闹不明白,多少年来一直在国有企业,贡献了青春再贡献终生,有的父子两代在一个企业,连子孙也贡献了。几代人根深蒂固攀附着国有企业这棵大树,怎么忽然一下子会让他和他工作的企业,还有企业几千号的职工,变成了肿瘤给剥离了。

      二、

      第二天,总公司来车把何志强他们这一伙中层领导接到市政府宾馆学习了三天。学习?其实就是听市里、区里、“擎天”总公司的领导们讲话,三天的学习内容,何志强总结是“保持稳定、完整剥离”八个字。

      剥离方案是定好的,“固定资产投资多少,按折旧率现存残值多少,债权债务多少,在册职工多少,退休职工多少……”几大块数字在白纸上标的一目了然。剥离后民营企业进来,银行贷款挂账,利息当然也成了呆账。债权,全部进入河北“振兴”公司。反正那些年赊销产品形成的债权,这么些年过去早成了死账,打官司也打不赢,或是打赢官司要不回钱,甚或赔了钱,还不如送给“振兴”落人情。方案上说这是给足政策,重新让工厂振兴。

      当初投资三个亿办的厂,现在残值仅仅是五千万,缩小了六倍。何志强找不到计算器,用笔在笔记本草草算了算,如果按正常的折旧率,厂固定资产还有一个多亿,不知上面是怎么算出来的。把这个问题提出,市计经委主任反问何志强:“我也想把厂子按正常折旧率卖出去,可是谁要?五千万嫌卖少了?人家还有出价两千万的呢!谁让你们把工厂搞成了这样,如果厂子景气,能这么三瓜两枣卖出去?”

      计经委主任噎人的腔调,把何志强顶的都喘不过来气。事啊,厂子没有搞好,当然有他何志强的责任。

      三天学习会像是老子临了咽气时的家庭会,越开心越凉,众弟兄分老子家产,还越分越激愤,不公平的让人恨不得掀桌子,为什么有人分得老子的砖瓦房,有人分得是砖瓦房头盖的小凉房?

      和那些旱涝保守政府官员相比,这些人靠着国家大山说话腰不疼;什么我们这些剥离出去的以后成了民营职工,说白了还不就是资本家的雇工。马克思一百多年前就在《资本论》说过,“占有生产资料,靠剥削雇佣劳动榨取其剩余价值”是资本家。”现在民营企业那些董事长、股东们把国有企业剥离进自己怀里,占有了生产资料,我们这些在国有企业干了多半辈子的转成了他们的雇员,不是资本家的雇工是什么。剥削不剥削雇工要看怎么讲,如果让何志强占有了生产资料,他也是一门心思扩大再生产,让利润最大化。从小受“资本家心是最黑的”说教早融化进了血液。

      且不说厂剥离出去资本家还用不用我们这些人,我们的劳动保障又在哪里?市领导说得轻巧“要保证工人的合法利益”不受侵犯。煤焦总厂—国有企业还拖欠职工今年九个月的工资,前几年累计还有几年的工资没发,工资表成了故纸。全厂几千人的养老医疗保险长的一天没交短的也整整七年没交,国有企业都这样,民企资本家会比国企好?

      关系到后半生饭碗着落,从来对领导附首贴耳的何志强想:“反正老子进了民营企业,成了资本家的雇工,老子再进步民营老板也不会让雇工成主人,老子临死也要蹦三蹦。”这当口说出来的话语像是水坝开了口子挡都挡不住,更像炸药把早想炸、不敢炸的,这会儿全冲市领导炸开了;什么厂子是培养公务员的黄埔军校,是领导资本的孵化器。剥离是儿子卖老子的田不心疼,甚至把老掉牙的“和平演变”论也轰了出来,说是让共产党员给资本家当奴才。炸弹一样的话炸的领导们脸色红转成了白,最后憋成了青色。

      下午,组织部来了个胡子还没硬的副部长敲开何志强宾馆房间门,说:“过来看望他。”三言两语间何志强揣摩出副部长看望目得,满脸不高兴地对副部长说:“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党龄快比你年龄长,组织纪律性还用你讲,请转告让你来的领导,会上我讲的话绝不在会下讲,维护稳定这点党性我老何有。”

      晚间在宾馆吃饭,破天荒给何志强他们上了酒,弥勒佛像胖墩墩主管工业的副市长,脸上笑容像盛开的菊花,挨着个给满满坐了三桌的中层干部们敬了酒,到何志强这里,副市长特意说:“老同志思想觉悟高,党和政府不会忘记老同志们这些年的功劳,你上午说的要让职工剥离进民企后“老有所养、病有所医、少有所学”三有,政府一定会要求民企不能把方案停留在纸上,坚决要落在实处。”

      何志强脸皮薄,听不得别人给三句好话,加上酒上了脸,副市长一抬举立马把自己当成了宝,冷锅冒热气冒出了“向市党委和市政府进言是共产党员的职责,市长放心,我们这些老人养老医疗保险厂里七年没交,早晚得交,法律有规定我们不怕。医改也紧锣密鼓的在改,我从不相信市政府会睁眼看着老百姓看不起病,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欠我们的工资什么时候能补发,我儿子今年要考大学,我儿子是进北大、清华的料,我最愁的是我儿子的上学钱拿什么交。”

      别的人心里直骂何志强傻气:二两猫尿就把你收买了,副市长敬了一杯酒,就让你“三有成了一有”如果市长、市委书记给你敬,不都成了没有。

      三桌酒席每桌十人,装四钱酒的杯三十杯白酒轮了一圈下来,酒量再大三十杯酒进肚副市长也差不多到了位,只见副市长胸有成竹激昂表态:“明天,最迟后天,市里会拿出让大家满意的方案,我们市政府不会忘记大家。”

      第二天下午,大家正在宾馆讨论剥离方案,主管工业的副市长进了会议室,进了门屁股刚落座就喜吟吟告诉大家:“市里给在座的每位同志把养老医疗保险全买到今年底了。老有所养的问题解决了。”何志强听了好感动,其实他听岔了,副市长说的是“在座的每位同志”,他只听到了“每位同志”没听到或没听明白副市长前面加的定语“在座的”。何志强脸本来黑,这会儿像昨天的酒还醉着没醒,心潮澎湃的像熟透了的紫茄子,冒开了傻气又说:“这么剥离还顺点民意,起码市里一下子拿出了几千万,把咱全厂几千人没交的养老保险补交上了。”副市长搞不清何志强是把他的话理解岔了,还是倚老卖老在捣乱,大人大量不和何志强计较“在座的”,还是“咱全厂”。顺坡下驴打着“哈哈”说:“顺了民意就好,顺了民意就好,希望大家好好领会剥离方案的精神实质,尽快以新的姿态进入民营企业,争取让企业振兴。”

      别的人早听懂了副市长意思,没有一个人点醒何志强,爹死娘嫁人这刻儿,有门路的在挖空心思活动调国有企业、政府机关;没门路有技术的在寻思怎么样给民营老板打好头一炮,搜肠刮肚的在想着怎么能给老板创造高利润,好让老板分到羹汤;只有何志强这类放那里都能用又起不了大用的万金油干部,别人清醒惟独他不醒,在不知死活为“咱全厂”什么,什么……

      现在市里要给在座的每个中层干部把七年未交的养老医疗保险历史的老账结清,当然是好事,也是市政府的“胡萝卜加大棒”的怀柔。是让在座的把这次国有剥离给民营的事办好,少捅娄子。何志强偏不醒水,他也不算算,厂子才卖了五千万,市里怎么会拿出三千万给全厂的职工补交养老医疗保险。再说煤焦总厂是整体剥离,连人带物全卸给了“振兴”公司,怎么有可能政府替民企买“单”。

      副市长一走何志强醒过了味,酸甜苦辣搅乱的心里不知啥滋味的何志强,不知咋的忽然想起了上小学时呼过的口号“打倒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国家主席刘少奇是真冤屈,历史有公论。可他何志强这会儿千寻思万咂摸,总感到工贼这顶帽子戴他头上不大不小正好。

      没几天,河北“振兴”公司接手“擎天”公司煤焦总厂的人来了,其实,“振兴”公司的人在一年前就与“擎天”公司也与煤焦总厂来来往往谈判了几十回。煤焦总厂的职工早风声要改换身份,变国有为民有给资本家打工了。

      当初,河北“振兴”公司与“擎天”公司乃至煤焦总厂收购谈判,何志强笑称是一九四六年国共两党要不要联合的谈判,各揣个的心思,谈谈停停,停停谈谈。何志强自个给自个抬轿子,把自己代表成“抗战八年的英雄”,对方是“峨嵋山下来的摘桃派”。只是这些话全是何志强酒醉后说的话,“酒桌的话梦中的屁”大家不当真,全打了哈哈。那会儿前景不明晰,高层次谈判何志强不知道,甚至煤焦总厂的厂长也不知道,一切在两家公司董事长和总经理少数几个人手里把握。

      坊间传出来的好消息不断,“港人治港”,“新班子用老人”,让何志强这些老职工安慰的信息,不断从消息灵通人士嘴里传出来,多多少少安定了人心。

      河北“振兴”公司的董事长在河北总部,煤焦总厂这边派来个总经理王前进,此人年青,不到四十岁,听说是董事长的外甥。上阵父子兵,打架亲兄弟,干事业用家人也是常理。等河北“振兴”公司真正接了煤焦总厂,彻底的把煤焦总厂从“擎天”公司剥离进怀,变了,不是光名称改成了“振兴”公司西北煤焦公司,是真正的把罐里熬的换了汤也换了药。

      王前进带来的十几个人,先把财务人员换了,科长、会计、出纳全换成了河北人,剩下的那些统计、记账、成本核算人员统统的离了岗,让回家等候通知。望着垂头丧气这些离了岗的人,何志强虽然有“树倒猢狲散”叹惜,心里还是赞同王前进做法;煤焦总厂的机关科室早就人满为患了,可咱中国人多,有门路有面子的人更多,厂机关科室的这些白领哪个不是这关系那关系来的,本来五人干的活,要十个人、十五个人、二十个人分开干,不就闲了,闲了无事,无事就生非。厂里好多事非都是从这里出来的。花钱养了一帮子闲人,还养了帮添乱的人。前些年头头们也假模假式的让何志强搞了几套方案,可终了,还不是没减下来,反是何志强把人给得罪了。好多人说他鼻子里插根葱在装“象”。

      现在民营的人说了算,没有早先那么多的研究上会。总经理王前进把何志强叫到办公室,一二三四这么一讲,留谁不留谁,一清二楚。何志强再给财务科长如法炮制四三二一,齐了,人走了,不走不行呀,办公桌都封了,原先的账本、章子、印鉴全部换了,干活没了工具剩干巴人能干什么。

      转天,何志强感觉到不对头;王前进找他开会,旁边还有王前进从河北带过来的一个销售副总和生产副总,王前进给何志强说:“西北煤焦公司要‘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让何志强把三十年以上工龄职工列出表格,明天交给他。何志强明白这是搞“老人老办法”了。

      没想到,何志强第二天把全厂三十年以上老职工三百多人名单交给王前进,王前进翻了翻放一边,从抽屉里另拿出两张纸递给何志强:“这是针对三十年以上老职工的内部退养协议,你按你拟的名单人数,找办公室按一个人头复印两份内部退养协议,一份给个人,另一份你存档。”

      看着不吱声的何志强,王前进对他关切说:“放心,何科长,你不在退养范围内,处理劳资关系你是行家,把事情办好,我不会亏待你。”说罢,再无二话摆了摆手让何志强离开了总经理办公室。

      拿着退养协议的何志强先回了办公室,把退养协议仔仔细细看了看,明白了协议内容:

      主题是“减人增效”上面还引用了毛主席的话‘放下包袱,轻装上阵’,让大家丢掉幻想,企业不可能把职工的生老病死全包了;

      实质是三十年以上工龄的老职工,一律由企业内部退养。企业,也就是“振兴”公司西北煤焦公司按月给每个退养职工发放四百元的退养金。让老职工回家安度晚年;

      寥寥话语下面是大大的空白,像开了两扇白茫茫的天窗,标出了甲方、乙方签字划押的地方。

      把内部退养协议交给科里的劳资员去办公室复印,何志强瘫在了椅子上,被人卖了,让人每月四百元买走了几十年的青春。

      想找王前进,想告诉他不能这样,三百多三十年以上工龄的老职工,大都和他一样才四十出头,正是干活的好时候,怎么能一下子全部回家呢?说是退养还不是等死。再说,物价这么高,四百元能干什么?他(她)们和他一样都有老人,也有上学的孩子,有的甚至连他都不如,他还有老婆在医院当护士的工资,那些老婆没工作的单职工,靠四百元退养金全家怎么活?

      感觉一阵阵寒气从脚底上升—寒到了心,让瘫坐的何志强大夏天直打寒战。

      不执行王前进的指令,当然是胳膊拧不过大腿,“耗子舔猫蛋(睾丸)”找死。如果他也下了岗,靠老婆工资,能供得起儿子、闺女上大学?

      前几天,“擎天”总公司在市里宾馆吃分手饭时,总公司念旧情把今年欠的九个月工资也给开会的中层干部们补发了。何志强回去哄老婆,说钱是“振兴”公司补发的。觍着脸,把小时候百看不厌的苏联老电影里面的对话从心底翻腾出来:“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钱是硬道理,万把块钱让老婆津津有味的数了两遍,晚上,老婆主动把分盖的被窝筒打通,先是把脚伸进了何志强的被子里,后来整个人也让何志强搂紧了。老婆幸福的眯着眼说:“儿子一年的学费有了。”

      想到这,何志强鼻子酸酸的,老婆不光心眼好,年青时更是百里挑一的人尖,好看的像一朵桃花,自打跟上自己日子过的总是紧巴巴,怨谁,谁也不能怨,只能怨自己,怨自己没本事。

      突然,办公室门开了,一头撞进来人高马大上气不接下气的张建国,看了看张建国火上了房着急忙慌的样子,知张建国知道退养名单里有他了,何志强理解张建国心情和他现在的心情一样,哦,还不如他。张建国老婆是财务科的,还年青。退养名单里没有她,她是第一批从财务科离岗的,离岗比退养还糟糕,退养还有生活费,离岗是三个月内有生活费,三个月后如果没人叫你上岗,生活费停发,自谋生路。

      张建国在退养名单里,这一下子两口子都拿开了生活费,难怪着急。

      见何志强故意带搭不理装模作样着想心事,张建国可不管何志强装蒜,更不拿自己当外人,管自拿起暖瓶抄起茶杯倒水,见旁边放着茶叶罐,抓一把茶叶放茶杯。何志强心疼,“哎、哎、哎,茶叶可是我个人买的,不是公家的。”

      张建国参加工作就开车。大、小车,包括接职工上班的通勤大客车全开过。西北人叫开车的为“车豁子”,言外之意能说会道,四面豁达吃的开。几十年开车生涯,早把嘴巴练成了百变金钢的张建国,听何志强喊心疼,厚着脸皮讪笑着自家给自家找台阶下“我操,公家的茶叶喝不上,何哥的茶叶喝了也白喝。”说完,转过头,故意大喘气把话停下再美滋滋嘴对茶杯咂了口,气何志强:“不领你的情。”

      “扑”一下一屁股坐沙发上的张建国给何志强桌上扔枝烟,何志强捡起看了看商标,说:“咦,变成‘红梅’了,标准提高了?”

      张建国这才瞬间变成真心实意的愁眉苦脸,念叨,“两口子都让回家了,何哥,你说咋办?”何志强气不打一处来说:“咋办,凉拌。”

      “再没办法了?”张建国笑的比哭还难看。

      “你让我给你想办法,你是不是看到退养名单里没有我?”何志强自问自答:“全厂为什么只有我三十年工龄以上的没退养,‘振兴’是看我还有用,卸磨杀驴还没到时候,你让我给你想办法,算是找对人了?”

      “你是机关党委书记,工会主席,不找你我找谁?”不说还好,张建国这一说,羞得何志强椅子都坐不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冲张建国嚷:“你以为你在国企呀,这是民企,是大股东说了算,是董事长、总经理说了算。”

      何志强和张建国都是十六岁参加工作,都过了三十年工龄刚一年,两人同年生,同一个属相,只差同一个时辰来世,两人一前一后调进煤焦总厂,张建国还是何志强开的调令调进来的,只是两人性格大异。张建国嘴边没把门的,心里存不住事,何志强闷葫芦一般,话少。像暖水瓶心热外凉。

      张建国爱找何志强拉呱是对脾气。

      张建国在厂里开通勤大客车,通勤车属厂部机关管,何志强与张建国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志强大小是领导,张建国麻溜,眼睛会来事,是领导他都怕三分,见了领导恨不得叫祖宗,跟人见面三分熟,还特别爱和漂亮女人摆呼,当然只是爱和女人搭话。张建国虽然说话粗,面上讲究,公开从不和女人拉拉扯扯。

      厂部机关女人多的地方有三处,办公室,财务科,还有化验室,化验室闲人免进,门总是关着,里面化学试剂味充斥不好闻,张建国进不去也不想去。

      办公室想去,厂里最优秀的女人在这里,不光脸蛋好看,言谈举止,文化修养也数一数二。办公室这里,张建国不持之以恒去,因为他明白,办公室里的女人,都和厂领导密切。名花们都有主,她们的老公不是在厂里关键岗位,也是市里、区里的公务员。这种女人身上往往有好几道高压线。办公室这里张建国隔三差五去去,混个脸熟,他知道浑水蹚不得。

      财务科张建国爱去,财务科人多,大大小小小这会计那出纳有二十多人,大部份人是女性。还有这些年煤焦总厂不管是叫筹备处还是叫化工公司,叫什么名字也像一个先天营养不足发育不全的胎儿,不是这动动就是那修修。厂景气那几年,财务科来来往往的人像是银行大厅熙熙攘攘,人们大多是取钱报销的,来取钱当然是有求于人,有求于人就得有好脸、好话、好烟,甚或带点小礼品。

      那年,张建国离了第二次婚,性饥渴的他嘴巴起泡,牙床溃烂,痔疮发得拉不出屎,自把财务科蹚成熟门熟路,烂毛病好多了,他瞄上了出纳李梅,李梅不光人比他前两个老婆长得好看,市里区里还有人,叔叔是区计经委的主任,是真正的上面有人,关系打根上硬,区计经委的主任是李梅父亲的弟弟,真正的叔老子。

      财务科的大姑娘小媳妇爱听张建国摆活,张建国嘴能忽悠,也敢吹,从萨达姆爱吃红烧羊肉还是清蒸羊肉,到本·拉登爱使AK47突击步枪还是老美加挂榴弹发射器的AUG步枪,他全知道。中国的那些影视明星的花边新闻更是随口拈来。一来二去,张建国坐财务科摆活的椅子,越来越往李梅桌子边靠,那些要钱、取钱的大小工头扔在李梅桌子上的烟卷儿,也尽数进了张建国口袋。

      第二年,张建国和李梅办了结婚证,成了一家人。何志强初听不相信,等李梅给他发了请帖,相信了。他真有点佩服张建国,虽说张建国长的人高马大,圆的像蓝球的脑壳上面的几个窟窿也浓眉大眼,但是,三十刚冒头的李梅毕竟没结婚,还是大学生,李梅怎么会看上只有小学文化还离了两次婚的张建国,让人想不到。

      留着苏联领导人斯大林那样胡子的张建国有了本钱自吹自擂:“绵羊安了山羊蛋(睾丸),如今的姑娘爱老汉。”

      结了婚的张建国,瞄上了劳资科,这到不是因为劳资科大姑娘小媳妇多,劳资科三男一女,唯一的女性,是比张建国年龄大古板的老大姐,张建国来劳资科,是遵照李梅指示,女人多的地方不许去,财务科李梅在张建国可去,不在,不准登财务科的门。张建国的嘴闲不住,满腹经纶要找个倾吐的地方,于是瞄上了劳资科。

      张建国离婚,谈对象,再第三次结婚这几年,煤焦总厂也在不停的换筹备处、化工厂、化工公司厂名,“哧溜哧溜”的走下坡路,那些年,换厂名换领导除了新官上任三把火,厂区大多年月大部烟囱不冒烟,锅炉不升火,百分之八十职工放了假,只留下行政人员和水电供暖不能停的辅助工在看守厂区。何志强和张建国分在了一起,不光白天在一起看守厂,三天一个的夜班看守也在一起,两人在一起时,大部份是张建国口无遮拦叨念。何志强竖起耳朵听。年头久了,张建国肚里的汤汤水水,甚至玩了几个女人,张建国全给何志强竹筒倒了豆子。

      对方给你交了心,说明把你当成了知己,何志强这人顾面子,也就不把张建国当外人,有时也把心里的苦闷给张建国叨咕,叨咕。

      听张建国要找人闹事,何志强心知张建国的意思是找领导对话或把领导堵在办公室搞城下之盟,池塘里的蛤蟆掀不起大浪。有意明知故问地问张建国:“闹事,萨达姆死了,请本·拉登?”

      窝沙发翘着二郎腿的张建国习惯地抿了抿嘴,“砂锅捣蒜一锤子买卖”,我让它‘擎天’总公司剥离不成,‘振兴’当不成我们爷老子。”

      何志强习惯成自然警告张建国:“提醒你小子,别把自己这破豆包当干粮,你可是要反胃的不吃,违法的不干,乱了朝纲,那就是破坏稳定。”

      “稳定?现在我家里就不稳定,不让老子好活,老子也不让他们好过。”张建国咬牙撂下两句狠话,甩开门扬长而去。

      三、

      这几天,何志强办公室成了风口浪尖的风向标和救生船,三十年以上工龄被退养的职工成群结队找何志强讨说法,老职工心知找他没用,可不找他又找谁呢?

      厂子不姓“国”姓了“民”,找政府人家政府工作人员说:“你们厂改民企了,你们的身份现在是内部退养人员,是内部消化的事,你们的事要找厂里解决。”听听,内部消化,像是一泡大便,拉出去就完了。

      找政府机关不灵,还不能老找,找的多了,万一政府不耐烦怎么办?政府机关的对门就是公安局,参加工作从未犯过错误,甚至连病假事假都没有过,可不想临老要退养了蹲“蓠笆子”。(蓠笆子,西北话监狱的意思)

      找何志强不怕蹲“蓠巴子”,再说,厂里就是他管劳资,又同是在一个厂抬头不见低头见一块工作的伙计,理当找。连着几天,何志强的办公室里里外外全挤满了人。

      起初,何志强还给来的人敬棵烟。后来,人多了,来了还不慌走,一坐小半天。两天,何志强两条烟全敬给别人变了灰。心想不能再敬烟了,老婆规定一月两条烟全没了,没烟抽比没饭吃还难受,见何志强不给人再敬烟。被退养的老职工哪知何志强苦衷,熟悉的还故意找何志强难堪,不给敬烟就翻箱倒柜,直到把他身上的烟丝全倒空方才罢手。

      老伙计们给何志强递开了烟,说:“从现在开始拍他的马屁。”何志强晃了晃手指夹着的香烟棍,看着递烟人手里的香烟盒子,苦笑着说:“三块钱一包,这马屁也太不值钱了。”

      被退养的老职工,找现在“振兴”分公司的头头们,总经理王前进不在,回了河北,留下两个副总不管事,说他们只分管生产和财务销售,劳资的事你们问劳资科何科长。明知何志强“丫环拿钥匙,当家不主事”找他无望,退养的老职工眼巴巴的还是来了,办公室人挤不下了,就默默站走廊,互相递根烟,你看我,我看你对着抽。心里憋气也不大声发,话音像影院观众企盼电影开映前的“嗡嗡”。几天下来,人们口中喷出来的烟雾,竟把何志强办公室墙壁熏出了浅浅的黄,望着四壁烟熏火燎下的黄,何志强脑子里不知从哪里冒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这句不知适宜还是不适宜的话。

      没两天,何志强咽喉炎犯了,连带着口腔溃疡,让何志强咽口唾沫都疼,何志强知是心火闹的。

      河北“振兴”公司来西北接管的人操蛋,财务连锅端换了人,把保卫科的人也让离了岗,保卫人员全换成了外面聘请的保安公司人员,明显是不信任原来那些保卫人员。“振兴”公司原先说的“港人治港”的用人方略成了赵本山小品的“忽悠”。

      对河北“振兴”公司接管以来的一些作法,何志强好多心里也赞同,只是觉得作法操之过急,这年月讲大道理不好使,可也不能只讲下岗、离岗、退养,不讲保障怎么办,怎么行?企业是变成了股东的,变成了个人的,老板说了算。可是,也不能啥都不讲究,把早就拟定的政策,不召开职工大会给职工讲,也不给工会讲,党团组织更是成了瞎扯臊,按王前进的话讲是,我只为股东大会负责。

      心火直冒的何志强,脑子里不知从哪里寻出老电影里面一句话:“别看现在跳的欢,就怕将来拉清单”。预感到现在煤焦总厂,像是将要爆发的火山,下面的地火在燃烧,在慢慢地集聚能量,迟早要爆发。他不希望煤焦总厂灰飞烟灭,他毕竟在这个厂工作了二十多年,厂子如果成了烟灰,厂里的几千号人,再凭什么吃饭。何况,政府在让他成为资本家雇工时,也没有忘了他,把欠他的工资补了,养老保险也交到了剥离出去这天。也算是对得起他。

      被退养的老职工现在找厂里还主事的“港人”何志强,何志强知道这些在办公室,走廊上聚集的人,知道他不光没有被退养,更知道了市政府给他补齐了七年的养老保险,也知道他被拖欠的九个月工资补齐了。大家给他递烟打哈哈是表面,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人有,少数。大多是在观望,在看取得了阶段性利益的他—何志强,还为职工说话不?是不是一屁股坐在河北“振兴”公司怀里。

      何志强有些后悔拿了补齐的养老医疗保险和补发的工资,可他又不能不拿,他缺钱呀。市政府把原先“擎天”欠他的补发了,让他得到了利益,是让他去维护稳定。

      没有被退养一天,就得要“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把眼前退养职工们怨气冲天的火气降温,是他的职责。他现在是消防队员,更像给马路给花丛洒水拟尘降温的环卫工人,让燥热的世界带来些清凉。

      几天后,总经理王前进回了厂,带来好些农民工,何志强数了数登记表格是437个人,比退养的老职工多了整一百人。

      退养的老职工见总经理回来了,主事的回来了,拥到了总经理那里,老职工们当然知道找什么人最管用,何志强也忙乎起来,总经理王前进让何志强把退养的老职工召集到大会议室,说要和职工对话。坐一百多人的大会议室,一下子挤进了二百多人,坐不下的站在了走廊外。

      对话前,王前进先和何志强对了对话,问何志强:“退养的老职工因为什么聚集?”见王前进明知故问,何志强知这是领导方法,问题让下级提出来,上级再居高临下解决答复,突出上级。何志强顾不得突出不突出,心想企业是你王前进的,老职工轰天吼地“嗡嗡”了几天,你厂里的耳目内线能不告诉你?恐怕你决定这些被退养老职工回家时,早考虑到了他们的反应。领导佯装不知,何志强也揣着明白装糊涂,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翻开,郑重其事把烂熟在心的一二三四说给王前进:

      “一、被退养老职工要求补齐今年和历年拖欠工资;

      二、要求交齐历年拖着没交的养老医疗保险;

      三、要求提高退养金。

      王前进插话:“退养金要求提高多少?”

      被退养老职工在何志强办公室瞎“嗡嗡”时,像妇女在家长里短翻闲话,七嘴八舌都说养老金少,少多少,加多少,却公说公,婆论婆,没有数。干坐着不干活白拿钱,还嫌退养金少大家总觉得不得劲,不好意思说要多少。王前进这会儿问住了何志强,思忖老婆一千二的工资,这几年大部都是用老婆工资四口之家在寅吃卯粮。老职工退养回了家,不上班干拿钱。可是,退养工资四百元确实也太少,和老婆一样多,又违背了按劳取酬,多劳多得。索性取中间数,何志强想说六百元,不知怎么张口来了“八百元”。

      王前进不高兴地说:“八百?还一千呢?”

      问:“要求还有没有?”

      “有。”

      “那快说。”王前进不耐烦直催何志强。

      “大多数人的要求只这三条,还有些要求是个体意见。”何志强想把张贵生工伤医疗费报销问题,职工住宅年久失修,几个患职业病职工看病问题给王前进一一说完。

      “个别意见,个别解决。先解决群体。”没等何志强把话说完,王前进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把何志强不当回事的王前进去了大会议室,何志强自己给自己宽心,心想“民营企业的老板都是这种财大气粗脾气。唉,没办法,主人翁变雇工不听老板听谁的?”也跟着王前进的屁股进了大会议室。

      见王前进和何志强一前一后进了大会议室,满会议室弹棉花般人们的“嗡嗡”声,顿时弹棉花弓弦断了变成了悄然无声,人们浑浊、无助、被众多嘴巴燃烧的烟草喷出的烟雾熏得发红的眼睛,这会儿,像记者手里照相机闪光灯“刷、刷、刷”射向了王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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