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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海鸿:沉睡
    • 作者:郭海鸿 更新时间:2013-08-21 03:19:33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15

    01

    张秉生把摩托车从停车棚推出来,摇了摇车身,感觉油箱差不多见底了,于是在苦楝树下支好脚架,到农机站站长那里要了小半桶汽油。自从他跟高桥头的马六较上劲以后,就再也没到他那里加油了,油老板马六不稀罕他这点生意,他也懒得跟他多说半句话。
    “秉生,怎么搞的,脸色那么差?”张秉生灌好了油,把空捅送回来,站长抬眼看看他,问道。
    “昨晚没睡好。”张秉生从桌上抓过抹布,擦着手答道。
    “那就别下乡了,你一天不监察,河唇镇的土地不至于流失干净。”站长是土生土长的河唇镇本地人,对张秉生这种扎了根的外来干部心怀好感。
    “心底里闷,”张秉生皮笑肉没笑道。
    “闷?又跟老婆吵架了?”站长道。
    “也不算吵,就那回事。”张秉生掀开竹帘走了出去。大部分时候只要他说到心底里闷,站长都基本能够估摸到他是跟家里那口斗气了,这回也不例外。虽然平时绝少跟人吐露自己的苦水,相处久了,身边几个贴近的人总能够关心到你的心底,所以在这个院子里,张秉生也从来没感到孤单,并不像老婆讥讽他的那样,“像田螺一样呆在自个的死角里,直到臭掉吧。”
    如果不是昨晚老婆打来电话,张秉生今天应该回县城去了的,他已经两个月没有休假回家了,算是巧合,过两天正好是老婆的生日。可昨晚老婆在电话里和过去的大部分时候一样,只知道冲他发火,说风凉话,结果不欢而散。今天早上他还试图打回去再说两句,尽量缓和缓和,“现在你可以不回来,到哪天得了大病,爬不动了,那就别回来了,”没说几句,老婆那边就又不耐烦了。“即使死在河唇街我也不回去了!”电话是张秉生先挂掉的,他不想再扯来扯去。老婆说的“回去”,指的是要张秉生考虑把工作关系调回县城,不是临时回去一天两天,而是彻底离开河唇镇,“最起码到附城乡镇”。张秉生家在县城,从农校毕业分配到河唇镇,一呆就是12年,在乡镇干部中确实不多见。从8年前结婚开始,老婆就没停止念叨“回去”的事,特别是张秉生在国土员的岗位上遭遇几次大的风波后,她更是自作主张,四下替他拉关系找接收单位,“把男人要回来,别在山里呆傻了”。如果说一开始还有“回去”的想法,被老婆搅来搅去,他反而越来越不想这事了。
    “跟你一批到乡镇的同学,还有几个呆在原地不动?有几个早已进了机关?有几个早已是一把手二把手?你自个想想……”张秉生最不喜欢的就是女人跟他唠叨这些玩意。
    虽然河唇街相隔县城60公里,毕竟不是西伯利亚,外地干部除了每个月可以休假五天,月中开会、办事少不了要往返几次县城,加上间杂家属利用假期“互访”到镇上来,来来往往,其实跟在县城附城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就是干那事,数量上我们也不比人家差多少吧?”夫妻俩还能说些轻松话题的时候,张秉生跟老婆打了个“荤比方”。“一个家庭,一对夫妻,仅仅就是关灯搞这个事吗?”老婆回应他。遗憾的是,两人之间已经好多年没有这样说过话了。不但老婆这样说说他张秉生“田螺一样越呆越傻”,同事里头、河唇街上也有人这样说,这点张秉生心知肚明。刚开始那阵,他还在意,也谋求过变动,只是后来慢慢就淡化了。“人跟人,人跟地方,人跟工作岗位都是讲缘分的,”张秉生坚持这个信条。当年作为分配下基层的农校生,他亲手把一棵病歪歪的苦楝树苗栽种在镇政府院子中央新砌的小花池里,12年后这树已经窜高过了三层的宿舍楼,两人才能合抱过来,树荫覆盖了差不多整个院子。他不会说我今生今世舍不下河唇镇的一草一木,这有点肉麻,但说跟这株苦楝树有那么点感情,倒是一点不造作的。
    只在树下停放几分钟,摩托车身上就贴满了苦楝树枯黄的落叶,张秉生仰头一望,整棵树差不多秃了。这些天伙房的师傅一天要清扫几遍叶子,一畚箕一畚箕拎回厨房生火。张秉生不自觉地耸了耸肩膀,仿佛秋天瞬间过去,冬天转眼就来了,原本只穿一件长袖秋衣就够了的,跟老婆一吵架,感到浑身凉飕飕的,特意在外面加了件外套。“恐怕日头一热就得脱掉,”张秉生骑上摩托车出了大门,进入了河唇街。入秋的早上,河唇街的人影显得稀稀落落,山地里的人们都忙秋忙冬,没事少来街上闲逛。没出院子的时候,张秉生的心里还像结满蜘蛛网一样,现在一闻到四处弥漫的河唇街气息,蛛网自然散落了,一脑袋的不舒服也像院子里的落叶一样被清扫干净。镇政府大院与河唇街从来都不是互相独立,而是融为一体的,每天里只要看到河唇街上那一张张表情丰富的脸孔,听到一家家门面里传来熟悉的声音,张秉生就感觉到自己跟河唇街有着无限绵长的关系。
    “张国土,下乡啊?”
    “随便走走。”
    “秉生,今天到哪里监察啊?”
    “嘿嘿,上你家去,行不行?”
    他有意把摩托车骑得很慢,左看看右看看,除了应对各式各样的招呼,也加以留意有没有自己的熟人,比如从村里上来的干部或自己的私人交道,在这里呆了十二年,即使再傻里傻气的人也有多少自己的私交。
    “黄院长,吃早餐啊?”路过贵生肉丸店门口,正好看见卫生院的黄院长剔着牙一脚跨下檐阶,张秉生把车停下,一脚支地等他过来。黄院长是河唇镇人的院长,不是他的私交,只是黄院长对任何一个河唇镇人都像私交一样亲切。张秉生等他过来的目的,是想等他的一句回话。
    “秉生,”黄院长把牙签从嘴里抽出,顺手扔到旁边的垃圾篮里,然后才庄重地上前,把手掌轻轻搭在张秉生的肩膀上,上下看了他一遍,说,“你脸色很不好啊。”
    “昨晚没睡好,”张秉生答道,“不要紧。”
    “是吗?可要注意休息,”黄院长不相信似的,又上下看了一遍,道,“有空到我那里喝茶,我给你顺便量量血压。”
    “谢谢院长。”见黄院长没有正面给他回话的意思,张秉生想算了,改天我专门问你去。正准备动身,黄院长绕过车头,从他的左边走到右边,压低声音说:“我家四平昨天回我话了,说他想通了,听张国土的,不那样干了。”院长边说边四下张望,生怕走漏机密似的。
    “四平想得对,叫他改天来找我,我教他重新写个申请。”张秉生咧嘴笑道,这一笑,心里就宽阔了。四平是院长的舅子,岳父岳母去得早,院长把舅子的家事全管了起来,就近四平张罗盖房的事,本来盖房就盖房吧,偏跟邻居闹起了宅基纠葛,还纠集了亲戚准备抢建,没听张秉生的劝阻,反而在大庭广众中把他激将了一顿。黄院长是个多明事理的人,听到消息马上把舅子批评了一顿,然后放下架子,专门找张秉生说明情况,算是代舅子道了个歉,答应负责把四平的工作做通,放弃原有的强占计划,重新申请宅基地。
    “秉生,真的要注意身体!你现在要到哪里去?”黄院长关切地问。
    “看看郭果岭家的生态农场,”经院长一问,张秉生才临时确定今天出门的目的地,刚才还真的没目标,准备随便兜,兜到哪里算那里。实际上,山区老百姓盖房整地随机性大,很多问题也总是在平时的随便兜兜中发现的。
    到了高桥头,张秉生特意在桥栏边上停了一下,呈俯瞰状望向当头岸边的一排房子,那是河唇邮电支局的宿舍,朝桥头的那面红砖墙体上,一个大大的红色“拆”字,在刚刚照过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扎眼,这是张秉生亲自用排笔刷上去的,风吹日晒五个月了,字还没有褪色的意思。“马六,我不担心你不拆,就这样跟我抗吧,我让你好意思。”张秉生成竹在胸似的笑了一下,然后打火出发。

    02

    “哟,”郭果岭握住张秉生伸过来的右手,由重而缓地摇晃着,同时看了看他的脸,道,“张国土!有事只管通知我一声,我到河唇街去就是!让你亲自上门,叫我哪里好意思!你的脸色不好,老毛病?”说完似乎觉得不妥,身子夸张地后仰了一下,咧嘴笑了笑,说:“不过,倒是比上次来胖了。”
    张秉生道:“老毛病,不要紧了,昨晚没睡好。”他的老毛病就是胃痛,曾经痛得晕倒过一次,因此差不多全河唇街人都知道。
    “昨晚嫂子探你来了?”郭果岭放开他的手,打趣他。
    “废话!走,参观参观去。”张秉生没进郭果岭的小屋,要在农场转一转。
    “老样子,没什么好看的,屋里喝喝茶,别太累了。”郭果岭是个聪明人,当然明白他说参观的真实用意,连忙道。无事不登门,张秉生不会对他家的沙田柚、板栗、桃李感兴趣,他是来盯防他的。
    “不累!”张秉生兀自从门前的机耕道走了过去,直奔前方山脚的稻田。路面显然刚刚整修过,铺上了一层新鲜的牛肝土,他的脚步被土坷垃拌得歪歪扭扭的。此时,郭果岭家的老黄狗仿佛闻到了张秉生的气息,从山上的果树丛中连滚带翻地冲将下来,一口咬住他的裤管拖扯了几下,方才喘着粗气吐出来。见张秉生没有驱赶它的意思,接着埋头在他两个腿肚子间来回拱了起来,随着舌头伸缩一口口呵出黏糊糊的热气,撒腿拱头间,还放了一串狗屁。“哟!哟!乱来了!”张秉生躲闪着它,哭笑不得。这条黄狗郭果岭家养了至少也得五六年了,三年前他们关了豆腐店离开河唇街,把慢慢变老的黄狗也带了来。当年张秉生和河唇街上的居民们都熟悉还是小狗崽的它,此刻,看到它臀部那块光溜溜的疤痕,他还能够想起那个惨痛的情景:那天上午,豆腐店隔壁打肉丸的贵生正要泼一盆涮锅的烫水,黄狗正好窜到脚下,一时失手,满盆烫水泼到它的身上,霎那间,满条街的人们都听到了它那惨烈的叫声……带着伤痕成长的狗崽,当然也承载了河唇街更多的关怀与爱护。黄狗不记仇,跟贵生一家依然如故,据说郭果岭家搬走后,老黄狗还时不时自个回到河唇街,在贵生店里呆一呆,享受一碗代表河唇街最高水平的手打肉丸。
    老黄狗闹够了,很快就安静下来,乖乖地跟在张秉生的后面,踏着一地土坷垃往山沟深处走。这是一处两山夹沟中呈梯级分布的稻田,由于水源充足,据说过去分田时是户户首抢的优质地,可惜这些年能干活的主要劳力都往外面跑,往城里钻,不愿意种地,再好的稻田都一块块丢荒了。眼前这处山坑田几乎荒了一半,靠近大路光照足一点的还在勉强耕种,这会刚收割过,稻秆茬在阳光下黄白黄白地泛亮,而越往里走,几乎都多年没人耕作,地里的杂草荣荣枯枯,自己都懒得长了。“既然荒在哪里长草,我把它利用起来,不是变废为宝?”两个月前,郭果岭开始在田里做手脚,张秉生接到反映,赶到农场制止了他。郭果岭假装糊涂,找这样的理由对他说。“你利用它种菜没问题,利用它挖地基砌石盖猪栏,那不行,”张秉生严正提醒他,“这叫改变土地用途,政策不允许。”郭果岭还算听话,让那台蠢蠢欲动的小型钩土机熄了火。
    算起来张秉生这是第四次前来探风,他直奔那里,要看看有没有新动作,钩机撤走没有。郭果岭快步从后面跑上来,几乎就在张秉生看见钩机的那一下追上了他,绕到他的前面,笑嘻嘻道:“机主没找到新工地,甘愿让钩机烂在我这里,不过你放一百个心,绝对没再继续挖半寸,想想,我敢不听你的?”
    “知道你不敢,”张秉生停下脚步,认认真真巡视了一遍眼前的地,确实没看见什么新的苗头,道,“兄弟,我真的批不了,即使我装糊涂,上面也不会批。”他心知肚明,尽管郭果岭没敢再动作,但绝对没死心,他这是在观望,“镇长支持你开发农场,可这批地的事,他说了也没用。”打蛇打七寸,张秉生补上一句。
    “张国土!别提镇长,我没这个意思,你不让我搞,我保证停住,可你也得替我想想,我一个劲种果种树种竹子,全是远期的,两公婆入山熬三年了,谁见到一分钱出息?要不赶紧转变思路,上短期项目,我就得撤回河唇街卖豆腐去,十几万贷款扔山上了,我再卖三代人的豆腐也偿还不了……”郭果岭道。
    说郭果岭脾气好一点没错,那副笑脸也许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也许是在河唇街卖十几年豆腐磨砺出来的,即使现在和张秉生直面交涉如此尖锐的话题,他还是笑口盈盈,当门那颗白锡假牙在阳光下一闪一闪地净化他的笑意。伸手不打笑面人,张秉生是来说政策,不是来吵架的,他爱看郭果岭的笑容,这样的笑容可以让他把人情世故跟政策执行自然分开,而不是对立起来。他马上还郭果岭一副笑脸,道:“还回河唇街?想把一条街买下?”
    “别笑话我这个劳碌命。”
    “河唇街没人不知道你的脑袋好使,为什么非得养猪?即使养猪,也不一定就要在田里动念头,你这农场还有足够空间。”张秉生环视四野,嘿嘿笑道,他的右脚正踩在一块松动的牛肝土上,脚底轻轻旋转了半圈,土块碾碎为一堆红粉,“你的算盘打得好,不过,一定得记住,水田的便宜是沾不得的。”
    “今天不谈这个,回屋里坐。”郭果岭不由分说,拉过张秉生的手往小屋子里走,“你说我何苦,河唇街的好房子不住,非来这里住茅棚喂蚊子!我老婆说,郭果岭啊郭果岭,你是被镇上骗了,搞什么生态农场,最后自己一家都没生态了!”边说边自个笑得不行。
    自从郭果岭成为他的盯防对象的两个月里,张秉生这是第四次前来,他有耐心再来十次八次,直到郭果岭放弃计划为止,“绝对不能开这个口子,到时一家跟着一家学样,那还了得。”作为河唇镇国土员,张秉生自认为在“严防死守”上他是做到了的。郭果岭说,即使稻田不丢荒长草,我用起来发展养猪,土地效益不比一年两造辛辛苦苦种稻子要强百倍?张秉生赞成他念的帐,这不是他一个人想到的,大部分老百姓都这么念,可稻田就是稻田,是保命资源,不是你想改变用途就随便可以改变的,今天荒在那里,明天呢?以后子孙没有田地耕作了找谁去?“我还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不论谁扶持的点,我就要盯防一天,”第二次来的时候,他巧妙地提示过郭果岭,“当然,明天把我处理了,那另当别论。”郭果岭一听就笑了:“至于这么严重吗?要是因为我郭果岭挖了两下地,导致你张国土受处分,我下辈子也不会安生!”这就是郭果岭的性格,他不跟你对着死扛,温和地跟你周旋,等待你给他机会。
    “都来四次了,还没吃过一顿饭呢,”郭果岭两口子轮番做张秉生工作,要他留下吃午饭,张秉生不答应,他没这个打算。两口子喝一壶茶问一次,问着问着就到了吃饭时间了。
    “吃就吃吧,除了工作,不就是吃饭,”张秉生终于放弃坚持,他自己感觉饿了,两口子也饿得直翻眼白。郭果岭摊着两手说,“张国土,你这个决定下得太迟,我现在鸡来不及杀,鱼来不及钓,怎么搞?”呵呵,张秉生答应吃饭,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煮点米粉,下两个鸡蛋就是了,越快越好,我还得赶回去,没定下午镇里要开会。”“开什么会,就在这开!听你的,中午随便吃点,吃完休息一会,晚上我再杀只鸡,钓两条鱼。”郭果岭一面示意老婆赶紧起火,一面抓紧机会要跟张国土讨论一番。
    张秉生经得起讨论,在河唇镇当了八年国土员,有人翻着书用法律条文跟他讨论,有人眨着红眼挥着拳头跟他讨论,无论哪一种方式的讨论,他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说服对方履行政策为止。郭果岭把山脚下这两块水田规划进自己的农场,而且要大兴土木开挖搭建猪栏,这是行不通的,“没有讨论的余地”,第一次来他就亮出了底线,让郭果岭明确此路不通。
    热气腾腾的米粉端上来了,两个煎蛋像两顶金黄的草帽盖在上面,张秉生也不客气,趁热就吃将起来。他喜欢河唇街的米粉,粗实、耐嚼、有劲道,只是后来胃病闹得厉害,有老常识提醒他米粉既寒又斋,对胃不利,能少吃就少吃。张秉生是少吃了,但偶尔还是熬不住自己的口味,特别是下乡赶时间,或自己熬夜,弄米粉吃既省时又解馋。
    “再来一碗?”张秉生啪啦啪啦吃完了,刚放下筷子,郭果岭老婆就把空碗抢了过去。
    张秉生站起身,好不容易才把碗夺回来,搓了搓手,有点羞涩道:“确实饱了。”
    “张国土这点不好,肚子一吃饱嘴巴就不要了,”郭果岭故作抱怨,这是河唇街特色的幽默。
    张秉生和郭果岭老婆都笑了起来。张秉生道:“是的是的,吃饱就不要了,我还得马上走,你们记住,下次回河唇街我请客。”
    “说什么话!”郭果岭道,“喝壶茶再走,一会我也要到河唇街拉肥料,可以一道走。”
    说不吃饭最后还是吃了,茶可不能再喝,一坐下来等于被郭果岭拖住,半个下午说不完。郭果岭是决意非用这两块稻田不可的,只是他的性格好,偏给笑脸,似乎准备来一场持久战,看谁笑到最后。“那好,就看谁笑到最后吧,”张秉生心下道,朝他笑了笑,然后起身出门。他的摩托车就停在路坎下,走几步就到了。
    一碗米粉吃下去,张秉生感到周身热了起来,便脱了外套,搭在车头上。似乎不愿意让他走开,老黄狗“嗯嗯嗯”个不停,在他的身边打转,“去去去,”张秉生跨上摩托车,一边扭钥匙,脚板轻轻在它的脖子上撩了一下。
    “你可给我面子啊,果岭!”张秉生仰望着立在坎上的郭果岭喊道,一边发动了摩托,屁股喷出一股浓墨似的黑烟,把猝不及防的老黄狗呛得哇哇乱叫,叫声在山沟里回荡。
    “不谈这个!”郭果岭在高坎上半俯着身子,道,“张国土,回去好好休息,你的脸色不好!”
    “多谢了!不要紧的!”张秉生应答道,同时下意识地拨了拨右边的后视镜,使自己的脸反映在布满灰尘的镜面上。

    03

    摩托车好像不小心扎进了沙堆,车头忽然晃了几下,而车轮下是一条刚刚清洗过似的水泥马路,哪来的沙堆?紧接着车身发出“卟!卟!卟!”的闷声,一连五下,由强而弱,声音好像发自油箱,又像发自马达,让张秉生不由得心里一紧,收起油门,将车子往边上靠。屁股下这辆嘉陵70跟随他第八个年头了,就近大半年来没少折腾他,好几回没有任何先兆地抛锚在半路,前不着村后不着寨的,至于临出门时打不着火,那是家常便饭了,你急它不急,真是气死人。
    也真的难怪,一坨老化的锈铁,好比一个上岁数的人,一旦病了个开头,就再难停歇下来了。“车子一文不值,就这块牌子还值得两个钱”,河唇街市场管理员阿七评价这部老款摩托,张秉生承认车子不再值钱,而说这块牌子的价值,当然不是用多少钱可以衡量的,牌子上“国土监察” 四个字是国土尊严、法规权威问题。“张国土,赶紧换车吧!你把‘国土监察’摘下来换到新车上不就得了?”——修车的郭亚志不下十次动员他换车,甚至扬言再不换车就拒绝维修,张秉生只有“嘿嘿”对付他,也对付自己:换车那么容易吗?镇里不爽快,说县国土资源局大把经费,找县里去,可县局对更新装备有严格的手续,“我张秉生不喜欢求爷爷告奶奶的事,还能骑一天就算一天,”这就是他愿意与接近报废的摩托车继续做伴的理由,当然,只要他真家伙开个口,镇里县里没有不支持的道理,像他一样当八年国土员,一年省先进,一年市先进,连续六年县先进的毕竟不多。
    张秉生尽量把车子往路边靠,滑行了百来米,渐渐感觉到有些不太对劲,似乎车子本身的麻烦没来,而是自己身体上的麻烦来了,他感到肚子开始作疼,额头上有汗冒出来,主要是双手有些虚,两个胳肢窝像夹着棉花,快抓不稳把手了,“这可怎么搞,”他心里叫道,这几个月肚子没怎么痛,出门他都没再带药,以为好得差不多了。此刻,他脑海里唯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回河唇街去,回房间躺一躺。从这里转个弯,再上一道坡,就是高桥头,加一脚油,直接就穿过河唇街,冲进镇政府大院……他这么想,事情发展却不是这么听他的,他试图放松离合,可不知是车子失灵还是他的手不听使唤,车子没有加快,反而马上要侧翻的样子,他的右脚下意识往地上蹭去——这一蹭下去不要紧,仿佛电影里的慢镜头,人和车子同时倒在了地上。“还好,”张秉生的意识是清楚的,这不是翻车,而是自己的身体没劲,对付不了这坨烂铁。事后,河唇街上流传说“张国土”那天是摩托车故障,人被车子压在底下,这与事实不符,甚至车子也没有怎么压着他,一条腿正好从两个轮子中间穿过,这留给他很大的活动空间,他就是依靠这条腿的灵活支持,挣扎着坐了起来。坐在地上的他几乎浑身湿透,也许是肚子痛得过于剧烈,似乎麻醉了一样,反而不再有痛感了,剩下的就是无力、发虚,魂魄好像迫不及待要挣脱自己到别处去。
    张秉生现在唯一能够做到的不是让自己站起来,而是这么坐着,就像一宗被保护的车祸现场,当然,他坐着不是保护现场,而是要保持体力,努力让自己不至于虚脱甚至昏迷,留下足够的气力等待救援。这是他作为胃病患者的第六个年头,类似的情况有过一次,不过那次是在镇政府院子里,很快就获得了抢救机会。虽然是席地而坐,但他的一只手必须顶住压在腿上的摩托车,尽量不让车身覆盖过来,另一只手像支架一样从屁股后撑着地,不让自己往后倒去。“口水救命”可是老经验,每当身体出现异常或极度疲乏的时候,张秉生都会提醒自己赶紧上下磕巴牙齿,迅速人工制造唾沫进行补给。此刻,他频繁地吞着口水,可整个口腔就像一口枯井,频繁叩击的牙齿已经制造不出多少液体。他一边吞着来之不易的口水,时不时转动脖子,看着、听着公路两端的动静,“只要有人路过,事情就好办了”,此时他比任何时候都期待人影的出现。当然,他最希望第一个出现的是一部车,能够快速把他送回河唇街。
    秋风吹过,公路上下的灌木丛发出“悉悉嗦嗦”的阵阵声响,每响一阵,张秉生都以为是来人的动静。这是下午一点多钟的光景,在这个闽粤两省交界之处的小镇公路上,往来的人还真不会很多,更别说来一部车。这就是乡村跟城市、边远山区与开阔地界的差别。“比起高原哨所,河唇街已经很不错了,我们别说见个人影,就是要看到一只鸟也没那么容易,”张秉生一个当兵的同学曾经这样对他说,不过埋怨河唇街是十二年前的事,那时张秉生刚分配到这里,只用了一年光景,他就不抱怨了,喜欢上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小镇,甚至连县城口音都变得差不多了,一张口就是河唇街的味道。
    张秉生到河唇街十二年,在国土部门干是第八个年头,毫不夸张地说,作为河唇镇的国土员,他走遍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就像一把梳子,理顺过每一根头发。三年前,新的镇委书记不知出于何种目的,一到任就想把张秉生换掉,张秉生在干部大会上说,别跟我谈河唇镇的面积有多大,河唇街的历史有多长,在座各位有谁数得出全镇有多少个土地神坛?这个奇怪的问题一出,全体干部都傻了,都以为张国土脑子突然出了问题。张秉生接着说,“总共186座。”谁也不知道这个数字是真是假,恐怕全中国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去计算老百姓随处安设在山间河岸的神坛,但奇人张秉生说出来了,“186个土地爷也不一定管得好的乡镇,我张秉生管了多少年,流失过一寸土地没有?”张秉生说出这句最具备杀伤力的话,全场皆惊,书记当场收回决定,并表示对张国土的无限赞叹。
    此刻,奇人张国土连人带车倒在乡间公路上,无助地等待救援。“‘张国土,你脸色不好’,”想起从早上出门,农机站长、黄院长和郭果岭三人前前后后的叮嘱,他感到特别的慌乱,“可谁知道呢?上次昏倒不也是没任何先兆吗?要是自己有感觉,今天绝对不会出门。”
    “嘀嘀……”张秉生听到两声喇叭声的同时,一眼看到了快步奔跑而来的郭果岭家的老黄狗,看到老黄狗,张秉生像注射了一枚强心针,精神顿时被提振起来,他知道,准是郭果岭从后面来了。果然,还没眨眼郭果岭那辆草绿色的小四轮摇晃着进入了他的视野。
    老黄狗惊恐地在张秉生跟前停下脚步,看看他,在地上嗅一嗅,然后又仰起脖子看他一眼,前后左右打转,俨然一个现场勘查高手,它肯定无法明白,怎么这个张国土刚才好好的在农场吃粉,这会却脸无血色地瘫倒在路上。其实,要是它张口问他,张秉生自己也答不上来。他暂时失去了梳理和排查自己身体预警的能力,他只想赶快获得救援,回到河唇街上去。
    郭果岭老远就把头从驾驶室伸了出来,喊道:“张国土!张国土!”
    张秉生向他软绵绵地挥了挥手,因为有那么点距离,他没有足够的力气回答他。老黄狗听到郭果岭的声音,转身朝他跑去,似乎要向主人汇报先期勘查的结果。
    等郭果岭将车停稳,跳了下来,张秉生已经自己从车底下抽出脚,使劲站立起来,人站在秋风里,微弓着背,显得可怜兮兮。郭果岭冲将过来伸手就要扶他,被他挡住了,他朝摩托车努了努嘴,道:“我没事,把它弄起来。”
    “别管车,人要紧!”郭果岭着急道。
    “没伤,是这里,”张秉生拍拍肚子,示意他跟车没关系。
    “老毛病?”郭果岭脸色一阵惊恐,好像无端被人家赖上了,条件反射似的说,“不可能吧?”说着不由推辞地拉过张秉生,硬是把他弄上了自己的小四轮。
    “回镇政府,”张秉生左手捂在腹部,右手扫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望着躺在地上的摩托车,道,“这下麻烦,这个烂家伙怎么弄回去?”
    “有我家的狗帮你看着,没人敢动。”郭果岭道,随着他扭动车钥匙的频率加大,可以预感到更大的麻烦来了——刚刚还豹子一样奔突的小四轮,这下怎么也打不着了,“真他妈见鬼!”
    “一定是油管塞了,”张秉生有气无力地参与故障诊断。
    郭果岭把钥匙拔出来,有点气急败坏地打开车门,准备跳下去,停顿了一下,对张秉生说:“张国土,你坐车上不动,坚持一下!我骑你的车到河唇街找马六,他的车顶力,我让他直接送你出县城,到人民医院去!”
    “果岭,你别找马六,”张秉生拉了拉郭果岭的衣角,道,“别找他!”
    “张国土,现在由不得你,”郭果岭跳了下去,回头对张秉生说,“你不想跟马六说话,这个我理解,可这是另外一码事,河唇街人有这个境界!”郭果岭说完,把车门用力带上,上前两步,弯腰将摩托车从地上拉起来,跨了上去,一脚油门冲了开去,转眼拐了弯,留下一道黑烟。
    张秉生双手抱紧前胸,像被人强行抽掉了几根肋骨,表情显得异常痛苦。腹部的痛感并没有特别加剧,尚在他的忍受限度内,因为郭果岭自作主张要把马六扯进来,造成了新的刺激源。其实,他怎么会怪郭果岭呢?谁让小四轮偏偏此刻也坏掉了?谁怪河唇街上只有马六才有部像样的车呢?又谁怪自己偏要跟这个马六较上劲呢?一连串的叹息和着额头细密的汗珠不停地冒出来。

    04

    张秉生并不想跟马六较劲,马六也不是喜欢跟人较劲的人,要怪就怪端午那场大水,要不是这场龙舟水把邮电支局的宿舍楼冲塌,他们之间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他会像往常一样,摩托车没油到马六那里加,跟他笑脸相迎,甚至少不了偶尔一块打次牌,凑份子喝顿小酒。可惜,这一切眼下都不复存在了。
    马六不是邮局的职工,却住在支局里面,这都是因为老局长王木。马六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到县城的石油公司做了两年推油桶的临工,后来回到河唇街,在高桥头山崖边搭了个小棚子,搞起临时加油点。马六家住镇政府背后的老粮站,白天把油桶滚出来,晚上把油桶滚回去,非常不方便,于是,后来有了跟老王木的交道。邮电支局是高桥头数过来第一座临河的建筑,所谓的职工宿舍,就是邮局机房后背靠河的那排砖矮房,有五个房间,几个职工都是本地人,所谓宿舍基本空着,王木大方地借了两间给马六。马六拿一间做油库,一间住人,自己趁机从家里搬了出来,算是宣告独立了。其实,在河唇街素有三大天王之称的老王木难道那么善道,随手就把房子给了这个屁大点的小孩?半年后,河唇街人都晓得了答案——王木把老家山里那个左眼有点偏的侄女带到了河唇街,安置在邮局做炊事员,而且住到了宿舍房,跟马六做了邻居,不做饭的时候就跟马六做帮手,早上把油桶滚出去,晚上把油桶滚回来,最后两个家伙终于如王木所愿滚到一张床上去了。王木敦促他们把结婚证一扯回来,立刻顺理成章明确三间房子给他们使用。转年生了孩子,不用河唇街人猜想,剩下两间也全部归拢到马六手上了。王木有权给他们住,但没办法把房子产权弄给他们,他的能力到此为止了。不过,等王木退休的时候,马六在河唇街上已经算是有办法的人了,影响力成倍扩大,河唇街上的许多事务,渐渐少不了他的参与。新的支局长上任没几天,马六很顺利就将宿舍全部归到自己名下,并且全部推到重建,盖起了新式的钢筋红砖房——不过,这都是张秉生转到国土所之前的事。张秉生转到国土后,见马六干了一件更大的事,就是出钱将邮局用了几十年的老服务厅和机房调整了一下位置,大小做了重新安排,填出了半爿门面,装了另外一道门,挂上“马六加油”的牌子,从此有了正式店铺,不再天天滚动油桶。“实在太厉害了!”看着马六长大、发迹的河唇街人如此赞叹。
    河唇街上除了镇政府,还有工商财税粮油供销邮局食品等等公字号的单位,这些年撤并的撤并,人员压缩的压缩,许多部门的公房也开始由公转私,比如供销社的二十几间门市,几乎全部由老主任周恭和疏通给了各路关系户。实话说,这些沿河的房子都是老建筑,光线弱,背后的河水几近干涸,河床被垃圾堆蚕食,气味难闻,之所以有人削尖了脑袋要弄到手,除了通常意义上的商业价值外,这都是河唇街势力分布的需要。比如马六将邮局部分的公房拿下,宣示的是王木仍然拥有作为河唇街三大天王的不可动摇地位。张秉生这个外来干部在河唇街生活了十二年,对河唇街的风情当然知道得不少,但他跟大部分人都没有具体的交集,点头之交而已。比如郭果岭两口子在河唇街卖豆腐的时候,张秉生仅限于偶尔自己开私伙时到他们家买两块豆腐,并没有特别交道,要不是他们退了豆腐坊,贷了款去搞什么生态农场,而且准备动用稻田盖猪栏,他张秉生还不会跟他有深入的接触。和马六的关系要熟络一点,是因为摩托车要加油。河唇街上除了镇政府的一辆破小车外,就是几部摩托车,公家的车自己在县城加油,加满了带点回来,私人的摩托处于打游击状态,往往都是自备,下面村子的摩托车拖拉机大都是这种做法。马六在河唇街历史上第一次开启了加油服务这个概念,确实便利了大家。因为加油,张秉生与马六有了小交道,偶尔也混在一块打打牌,喝喝酒。
    五月初三一天一夜的暴雨,让河唇街人见到了久违的 “发大河”,干枯的河道突然暴涨起来,汹涌的河水摧枯拉朽,垃圾杂物从上游而下,横冲直撞。河唇街的防洪高坎至少管用了一百年,不论发多大的水,只要不漫上街来,几乎不用丝毫担心。可这场至少十五年未遇的大水,拉不动百年高坎,却轻而易举地将马六后来翻新的邮局宿舍带滑了两间。所幸的是那靠边两间房子,马六用来堆空油桶,而头两天刚集中将油桶运走,因此,除了空房塌了半边外没什么损失。端午一过,马六就开始动工修房子,这一动工不要紧,立刻把张秉生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好他个马六,不单单是修复受损的两间,而是向外扩展,准备再加两间。说实话,开始张秉生是一心要为他好的,试图在房子的来龙去脉上找到一些方便,让他合情合理地完备手续。但马六就是不干,一家伙就把脸撕破了。马六认为在河岸上稍微扩展巴掌大点的面积,盖个厕所和冲凉房,“完全不必那么认真,你一认真呢,就伤感情了。”
    “感情我伤得起,认真两个字不能随便,”张秉生提醒马六,“不符合政策的事,怎么说都不通。”
    “你的意思是,改天我要喝一口河里的水,站在高桥头吹一下风,借日头晒个衣服,也要向你张国土申请报告?这些可也是国家资源呀!”马六这样气张秉生,很快,这句生动的辩驳就在河唇街流传起来。
    “这个难说,我们先弄清楚眼前的事,”张秉生吃定了这场持久战的决心。
    马六自己把脸撕破了,私底下却没少委托人来说,老王木放下架子,拎着烟酒出面了,现任的支局长也出面了,张秉生都没给面子。他坚持一条,“理不能到自己这里用歪了”——马六不愿意走程序,是因为整个房产的转移上就存在问题,再追溯上去,盖这一溜宿舍,在过去县镇交辖真空中也存在手续不全的问题,后来又经过了改建,他们拿不出说得通的东西。“过去的不归我管,现在我管这事,除了管好,没有别的办法。”对替马六说情的人,张秉生只有这么一句话。马六不想跟他拖,坚决要上马,而且很快就盖起了毛胚。张秉生拎了红油漆,当着马六两口子和一帮泥水工的面,用排笔在加建的两间外墙上刷了两个“拆”字,从高桥头和对岸的田坎上看去,特别扎眼。
    这几笔下去果然管用,马六停止了加建部分的施工,但亲自把一套白瓷厕所蹲盆、弯管、洗手盆拉到镇政府大院,摆在张秉生的房门口。“哪天同意我盖,我自己拉回去,要是建不成,这套家伙就转让给你张国土了。”马六出这一招,让张秉生哭笑不得,也让整个河唇街的人哭笑不得。“好,我买下,拉回县城去,家里用得着。”张秉生落实了价钱,紧了紧口袋,把钱送到了马六的手里。
    几个月来,墙体上的两个“拆”字和张秉生房门口的一套厕具,一直是河唇街人关于“教条主义”的争论样本。有的人偏向于支持马六,认为张国土实在是教条得很,盖两间仅用于拉屎的小屋,该没犯大法,没必要大张旗鼓吧。而支持张国土的也为数不少,这类观点认为既然是国家政策,落实到河唇街上,就应该一视同仁,马六可以随便加盖一间厕所,大家同样也可以,一条河唇街加盖四五十间,那还像话吗?不过更多的人不赞成任何一边,他们相信时间会改变一切,会让张秉生和马六重归于好,握手言欢。
    这个良好的愿望真的在秋天里变成了现实。
    “这的确是另外一码事,”郭果岭要去找马六的车,张秉生显然阻止不了,换了任何人,也会第一时间想到马六。大前年,马六把运油的昌河小四轮卖了,鸟枪换炮,弄了一部丰田面包,除了拉点货,对外宣称凡是河唇镇境内的居民,急事难事、伤病抢救、产妇送院等等,一个招呼,全免费送达。这家伙发了心,也做到了,一坚持就是三年,去年还上了市里的报纸,连人带车印在上面,张秉生还记得报道的标题:《山区小老板,公益大爱心》。
    “叫就叫吧,我从来没看低过他,加盖厕所跟人品没有关系,”张秉生努力使自己坐得舒服一点,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将会如何发展,他不敢预料,也掌控不了,不论叫谁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快一点儿把他弄回去,“对于马六这个人,也要从两个角度看,总之我张秉生不是来河唇街结仇的。”他不习惯小四轮的空间和座椅,感觉就像被绑架进来似的,越来越难于动弹。
    在等待的过程中,路上“嗖嗖”地过了三辆摩托车和几个踩单车的人,他们都以为是郭果岭没心没肺地把车胡乱停在这里,喊:“郭果岭!郭果岭!你娘的不把车停好,交警来了收拾你!”河唇街式的人际幽默,让张秉生听了想笑,可他感觉自己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额头上的汗也被风吹干,像结了一层盐霜在上面。他特别想睡上一觉,睡意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老黄狗在小四轮的周围兜着圈子,有时举起爪子刮一下车身,仿佛它也要上来陪张国土坐一坐,有时好奇似的追着地上打转的落叶跑几步。头顶上的桉树叶子不停地掉下来,秋风一吹,一撮一撮陀螺似的在路心转,看来够它追逐上几天几夜。

    05

    “秉生!秉生……”
    迷糊间张秉生听到了卫生院黄院长的声音,而且分明感受到他那张带着卷烟味道的手掌在自己的额头上轻轻摸了一遍,这是一张河唇街人都熟悉的手掌,今天早上,它还关切地搭在他的肩膀上。他想睁开眼看看黄院长,跟他打个招呼,说声“我没事”,可他没有这份力气,他的眼皮似乎高度粘合在了一起,不再具备开合的功能。
    “今早碰见他,一眼看到脸色不好,我看八成不是胃的问题,估计是肝,或者是胰腺,这比胃要麻烦,”黄院长接着说,“还好,他现在不完全属于昏迷状态,果岭你的决策是对的,即使把他弄回河唇街,我们卫生院也处理不了,设备太落后了。”
    “哎!这个张国土,身体怎不像性子那般硬呢?”一声“哎”就知道是马六的声音,吐字急促,说快了发出哧溜哧溜的余音,好像嘴里含了半口糖水,边说边流了出来,得赶紧把它吸回去,“你们在那边顶住我的车门,我抱他过去,看住了!”张秉生感觉到,一只手从自己的屁股下抄了进来,另一只手从背部绕到手腋下,两只手合力把自己从座位上抱了起来。
    从狭窄的小四轮车里把一个大人抱出来,显然不是那么便捷,张秉生感觉马六把自己抱在手上,小心翼翼,左右琢磨,他多想自己配合一下,可除了意识还在,耳朵还能够听,身体其它部分几乎都不属于自己的了。
    “马六的力气够大!”郭果岭的声音。
    “开玩笑,我滚油桶滚了多少年?哎!张国土看上去有副人架子,重量却可怜!110斤有不?”
    “那只有他老婆才知道。”
    “这个恐怕难问,张国土常常是三几个月不回家。”
    “现在不强制他回家了?”
    “还开玩笑!你们把他放好,我先给挂上吊瓶输液,立马开车,不要耽误。李主任!李主任!你们镇里得叫人跟县医院对接好,带足钱,人一到就可以安排病房……”黄院长的声音很快占了主导位置,张秉生感觉自己像被抱上了一张席梦思床,顿时全身松软,同时他感到手腕上一阵沁凉,黄院长把吊针给插进了他的血管。
    “你们先出发,拜托拜托了,我们的人随后就赶来,黄院长,你老人家带队了!”镇政府办公室的李主任道,“果岭,你别跑啊,辛苦一下,配合黄院长和马六一道把人送到,到时我给你们开误工补助。”
    “主任,你说的是什么话?黑话?把我们说成什么人了?”郭果岭道。
    “就是!”马六把车开动了,“出发了!”
    “院长,哎,你是河唇街的老革命,你凭心说说,是我犟了还是张国土他犟了?是我不对呢还是他太教条主义了?”马六道,“刚才果岭一说张国土出事,我老婆眼泪就出来了,骂我做得太过分,把身上的抽屉里的钱都抓了给我,要我赶紧还给张国土。”
    “什么钱?”
    “就是抵押厕所蹲盆洁具的钱啊,是不是过分了?院长?”
    “说真话?那好!单说你把蹲盆弄到张国土房间这件事,你是没理的,河唇街人背后自有评论,至于加盖两间房子的合法性,那不好说,我外行。”
    车厢里一段沉默,仿佛全车人都虚心起来。
    “马六,都说你这是破车,我看一点也不破呀,力气足得很!”过了许久,郭果岭说话了,兴许是为了打破沉默,“头一回坐,不好意思。”
    “那是,要你老婆再生一个儿子,我包免费送到县妇幼医院,”马六没好气道,“哎,你小子快别顾说鬼话,帮院长换换手,举举吊瓶,这玩意可累人的。”
    “一时半刻还不要紧,再走一段就得换手了,”院长道,“呵呵,马六送乡亲们三年了,有经验,知道体恤医生了。”
    “院长亲自护送病人,这是很少见的,”马六道,“我今天可被你感动了。”
    “秉生他也不容易,干国土这差事,在城里可能是美差,在河唇街吧,绝对是得罪人的活。”
    “院长,张国土这是昏迷呢还是……到底要紧不?”郭果岭问院长。
    “这个不好说,有一种情况与沉睡类似,就是深度的睡眠状态……它没有生命危险。”黄院长回答得很小心,“我希望秉生现在是这种情况。”
    “哎,如果没有生命危险,那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吧。”马六道。
    “天,你们看,我家的狗,我家的狗,一路追来了,天!”郭果岭扯大嗓门往外喊,“死老狗!死老狗!快给我滚回去!追什么追!看我下来打断你的腿!”
    “死老狗!死老狗!……”张秉生的耳畔一直萦绕着这个声音,仿佛一声久违的呼唤,从云端流泻下来,从山谷破雾而出,从水底袅袅升起,轻盈盈、暖暖的,他甚至感觉到自己正随着这声呼唤而奔跑在路上,那条老黄狗就跟在他屁股后面,他们穿过河唇街,跃上高桥头,然后朝着县城的方向奔袭,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紧追不舍的老黄狗,每一次回头,总是看到它身后那块旧时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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