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骄阳似火,连续几日的大范围降雨后,天空被洗得靛蓝,没有一丝云彩。电视里滚动播放着高温预警,提醒人们避开高温时段,减少户外活动。我一整天都紧闭着窗子,空调轰鸣中,皮肤发紧,头脑昏沉。直到夜晚十点,才敢穿着短衣短裤下楼散步。可就在这样一个酷暑难耐的季节,一个执着的邀约,让我在热浪中重新发现了生活的清凉惬意。
小区里绿树成荫,草坪茂密,喷淋系统不停喷洒着水雾,中央的大游泳池映着星光。我在小区漫步,时而荫凉,时而微风拂面,令人神清气爽。细想原因,原来是遇到两楼之间的风道、细水喷淋处,就会有凉风袭来,小环境使然。这就是人们常说的"风水"吧?
"叮咚"——保险公司冯女士发来微信:推荐去一个阅湖山庄寻凉探幽,称其"空气清新,风景如画"。我本能地抗拒——这样的鬼天气,哪里还有此般心情?
正漫步时,电话跟来。她反复劝说,我仍坚持"不去!"但她一句毫不客气的反问"还能比中午干活热吗?"让我怔住了。
这让我想起家乡的亲人,他们上午给棉花喷药,中午在烈日下锄草(这样草死得快)、帮人装车卖蒜,汗水湿透衣衫,却面带收获的微笑。也让我又回忆起1973年的夏天,不到12岁的我被评为高河公社的"三夏"生产积极分子,领到了学校之外给予我人生的第一张奖状。那个红色栽绒凸起图案的奖状上,"魏敬尧同志"的称呼让我既惊讶又自豪。一千四百多人的大队,只有两人获此殊荣。那可是带着被麦芒扎得发红的两臂,太阳晒得满是水泡的肩膀换来的,构成了我最珍贵的童年记忆。苦中有乐,这不正是我退休后要寻找的生活真谛吗?这种苦与乐的辨证,在阅湖山庄得到新的印证。
次日,一行五十多人同乘大巴出发。盘山公路像条灰蛇缠绕在翠绿的山腰上,转过最后一个弯时,一阵带着松香的凉风突然灌进车窗。在山顶停车时,一块云彩恰巧遮住太阳。远山如黛,近水无涯,白鹭翱翔。冯女士指着另一处,层层梯田像泛着涟漪的碧玉,几幢白墙灰瓦的小院散落其间,山脚下的核桃树连成一片,已经长成的圆圆青果,三两个一簇藏在绿叶下。宛如一幅刚洇开的水墨画。
一位女士正在采摘柏籽。我凑过去,她说要做香囊用,手把手教我要摘取发黄泛白的,告诉我晾干配上花椒、艾叶......很快我就摘满一袋,满手留下柏籽的清香。
随后参观的"艺术粮仓"更让我惊叹。这座由人民公社时期的粮库改造而成的艺术区,汇集了陶瓷、木刻等各类手工制作,艺术气息扑面而来。我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吸引。拐角处,有位老师傅正在敲打铜片。阳光从天窗斜斜地照进来,把他手里的铜壶照得金光闪闪,汗珠顺着他的银发往下滴,落在烧红的铜片上,"滋"地腾起一缕白烟。"要试试吗?"他忽然抬头,把锤子递过来。我笨手笨脚地敲了几下,铜片发出悦耳的声响,惊飞了檐下打盹的麻雀。我为煮老普洱选购了一个小铜壶,触摸冰凉的质感,暑热似乎也随之消散。
民宿散落山间,各具特色,一屋一式,一院一景。屋里院里摆放着六七十年代常用的农具家什,带给人往昔的记忆。越看越觉新奇,越走越远,这一切让我们忘却了汗水。山泉叮咚从门前流过,枣树上青枣挂满枝头,凌霄花攀过石墙,一只小黄狗摇着尾巴向我走来。我喂它火腿肠时,村民热情地介绍着山间的蒲公英和山枣的药用价值。"快尝尝这个!"民宿老板娘端着青瓷碗走来,碗里漂着几朵黄灿灿的野菊花。我小啜一口,清凉中带着淡淡的药香,喉咙里像有条小溪流过。"后山采的,加了点蜂蜜。"她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这时我才注意到,她的围裙口袋里还插着几枝新鲜的薄荷,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我们坐在核桃树下乘凉时,一位农家妇女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早上摘的柏籽,做了个香囊。"我接过来一闻,清冽的木质香里还混着晒干的橘皮味。“山里人老说,柏树是站着睡的。”她眨眨眼,“所以它的香味最能安神。”这时山风拂过,树影在地上摇曳,恍惚间真觉得那沙沙声是古树在打鼾。夕阳西下,一只大公鸡昂首挺胸,巡走在院子的石墙上,突然驻足"喔"的一声,仿佛是在呼唤我们住上一宿。
回程的车上,我摸出那个铜铃——是老师傅硬塞给我的伴手礼。轻轻一晃,叮咚声在车厢里荡开,像把山里的清风也带了回来。我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凉快不在树荫下,在人心头。"看着手机视频里老家亲人弯腰劳作的背影,玉米叶在他们古铜色的手臂上划出细小的红痕,汗水在阳光下闪着光。这画面让我眼眶发热——原来最动人的清凉,从来都不是逃避炎热,而是在酷暑中依然保持劳作的那份从容。这燥热的盛夏啊,原来处处藏着沁凉的惊喜,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寻找。
热浪没有阻挡我探索的脚步,反而让我在寻找凉爽的过程中,触摸到了生活的本真。苦夏中的清凉如此珍贵,因为它不仅来自树荫与山泉,更源于心灵的觉醒。生命中的惊喜就像山间的晨露,总是在人最不设防的时刻悄然降临。若是当初固执地躲在空调房里,又怎能体会到铜匠铺里火星四溅的激情,又怎能闻到柏树籽在指间留下的清香?人生过半才懂得,所谓"安度晚年",不是避开所有炎热与辛苦,而是保留一颗愿意被感动的心。这次出行,给我的四点生活启示愈发清晰:
一、心静之道,在于接纳。看着陶瓷匠人布满老茧的双手稳稳捏着陶土,我忽然懂得:真正的平静不是无风无浪,而是在热浪中心如止水。"心静自然凉,风动莲生香",不就是说的这个道理吗?
二、寻找之乐,贵在留心。那位教我采柏籽的农妇说:"山里的宝贝都藏在不起眼处。"生活何尝不是如此?小区转角的一缕凉风,茶杯里浮沉的野菊,都是时光馈赠的礼物。原来幸福从来不大张旗鼓,它总是轻声细语地等着有心人发现。
三、苦乐之辩,存乎一心。视频里乡亲们的笑容让我彻悟:劳动时的汗水从来不是负担,而是生命力的证明。就像小时候那张奖状,浸透汗水的荣耀才最珍贵。人生没有白受的苦,所有艰辛都在默默滋养着未来的甜。
四、尝试之勇,始于足下。铜匠老师傅递来锤子时眼里的鼓励,至今让我心头温热。六十多岁的我还能打出清越的铜铃声,这何尝不是生命在提醒:只要愿意伸出手,每个年纪都能弹奏出新的乐章。
夕阳把车窗染成琥珀色,包里铜铃轻响,柏籽幽香。我忽然期待起明天的晨练——或许小区转角的那处风道,正在酝酿新的惊喜。毕竟,这个夏日已经证明:生活的清凉,永远留给那些愿意走进炎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