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香私奔到皖南的这个小山村已经四年了。
小山村在天目山山脉的皱折里,象是镶嵌在天目山上的一枚翡翠宝石。终日有清泉水从山肚子里“叮咚叮咚”地流到村子中,山民从山上砍来绿竹劈成两开,一节一节的由灶屋的水缸上铺排到泉水流处,这样悦耳的声音便淌到了屋里。秀气的山村有着一个秀气的名字,谓之花溪庄。
漫不经心地走在花溪庄的村道上,一抬头就能望到半山腰那突起巨石上的无帝庙。无帝庙是座古刹,院内绿柳倒垂、银香参天、芳草连绵;建有飞檐翘角的八角殿,殿顶有平琪天花饰之,上雕盘龙;殿内正中悬有一匾,匾上刻有斗大的颜体“观雨听风轩”,据传是张謇的手书。匾下供有玉皇大帝、观音萨、二郎神。殿前有石狮一对,怒睁四目。偶有香客拜佛,香烟时断时续地缭绕。站在三里外的花溪庄还能看到八角殿在一汪山溪里的倩影,侧耳细闻亦有钟声如丝。
香香和这里的土著男人秦连山圆房时,就是在这座古刹里拜的天地,是由早先嫁过来的姑妈引着来的。未进庙门时燃响了两挂长鞭,惊飞了满山遍野的雀儿,惊得庙里的老和尚踩着满地青苔把头探出庙门外来望。老和尚见连山“叽叽咕咕”的领着个二十三、四岁上下的蛮子女人来拜天地,双手合于胸前:“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连山竟也娶着女人?”
连山说:“老和尚!人就量我娶不到女人,人是不能量人为事的!你说是不?”他说这话时心花怒放,露出压抑不住的喜悦,扔给老和尚一把喜糖。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说罢,老和尚把头转向香香:“进来时,你跟连山说话,听口音非此地人也。”
没等香香开口,香香的姑妈拉着香香抢先说了:“还不快来拜见师傅!她是苏中江堰泸汀河我老家的侄女儿香香。”
香香从泸汀河坐了半天的驳子船、乘了半天的汽车到了南京,从南京坐了两天的火车,又走了二十几里的山路,到了花溪庄的姑妈家已是黄昏将临。满山升腾着朦胧的雾气。她一脸的灰尘和疲倦,见到姑妈就哭了,哭得极悲伤。姑妈摇着、晃着劝她。越是这样,香香越是哭得凶。姑妈问她哭甚?香香不开口,姑妈就陪着她淌眼泪。
香香哭了大半夜,终于嘶哑着嗓子开口了:“姑妈!我是溜出来的啊!我死也不和泸汀河那死鬼男人过日子了。他天天扒长牌,赌输了就喝闷酒,酒醉了就摔碗、打盆、骂我、打我、用被单捂我,有时把我捂得半死;打够了、骂够了,又打六岁的小毛头。家私败得一清二光……”说着,又呜呜地哭。
姑妈和姑爹都叹着气说:“这是前世注定的,是命。光哭有什用?!我们想法子给你重品嫁个男将。”
这样,秦连山在三十四岁时,有了一个娶女将的机会。
秋渐渐深了,满山的青翠变得枯黄,袅娜的花儿也谢了。干燥的风有了些许寒意,凉飕飕的浸人。香香出来时就身上几件单薄的衣裤,一件棉衣都没带,晚秋的风一吹瑟瑟缩缩的。昏黄的油灯下,秦连山边涮锅子边与灶旁编竹篓的香香说:“香香!光靠编这赚不了多少钱,明儿,我去山上砍些柴禾挑到镇上东给做烧饼的,人苦是苦点,能弄到钱。天凉了,有了钱就与你做几件象样的衣裳。”
第二天、鸡叫头遍,连山轻手轻脚地从女人身爬起来,划了根火柴,没有点灯,很依恋地看了女人一眼,没等火柴燃尽便摔向了黑暗,火柴画出一道亮弧又让黑暗吞噬了。尽管连山起床时小心翼翼的,榫头松动的老式板床还是轻轻摇晃了两下。香香朦胧中感到了床的摇晃,开门的“吱嘎”声终于使她从梦中醒来。她也悄悄跟着起了床。连山说:“你起这么早做啥?”
香香说:“跟你一道上山打柴。不能光让你一个人拚命养我啥!”香香说这话时,望着远方天空上闪烁的寒星打了个哆嗦。
连山拿了件卫生衣给香香披上:“也好,陪陪我。省得我在山上没处说话把嘴都闷臭了,一个人闷得慌时就无聊地喊山。”
揣着几张煎饼,拖了架板车,连山和香香上了坑坑凹凹的山路,颠簸颠簸的。风儿过处有黄叶簌簌地落下,象雨;寂寞的山林便喧哗起来。香香踩着满地落叶低头默默地走着,想那远方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骨肉:毛头这些日子来会哭?会闹么?长到六岁从没离开过我。以前一见不到我人影子就要哭着喊娘的……天凉了,会挨冻么?有谁能给他加件衣裳?两行热热的清泪在香香脸上悄悄地淌下来,就恨就悔当初一气之下没把小毛头带出来。
走了一段路,连山问:“你不说话在想啥?”
香香凄凄一笑,是装出来的,很不自然:“我在想你待我不薄!想、想、想……”
天还早,连山没看清她的表情,憨憨地笑了:“想夜的我把你搂得太紧了,想将来娃儿是个什么模样,对吧”
香香趁说话的当儿,把泪轻轻地揩了:“不!不是的!"香香的脸通红、心怦怦地乱跳。
“那就是想昨儿的芦花鸡怎么没叫蛋,想昨晚那只还没编完的篓子。”
太阳出来了,象昨晚的红灯笼,挂在远处断崖的一棵松树的枝丫上。一些不知名的雀儿在树林中跳来跳去,有了这些声响,山越发显得死静。
前面是一个陡坡,要把板车拉上去很费劲。道口的楝树下有放牛的人在睡觉,草帽盖住半个脸,一缕口水从嘴角搭下来。香香和连山想叫那人帮忙拉一下,叫了几声,那人没醒,睡得很死,后来没再喊。他们就把板车挪到坡下的一块空地上,双双上了山,溶进雾霭沉沉、面目模糊的山中。
山是荒山,一溜一溜的坡,有稀稀落落的树和竹,近旁有几棵枯树,树身倾斜,枝枝桠,呼天抢地似的。尽管香香和连山身上穿得不多,却都出了汗,湿了衣裳、粑粘。香香索性摔掉柴刀,把束在身上的布带也卸了,只剩下件小褂子,贴在身上,勾勒出线条。香香高兴起来:“这么多柴?真多!”
连山望着她说:“你歇歇!”
“不了,多砍点,能多卖钱。”
当香香和连山把柴禾堆上板车时,天色已暗淡下来。这时,他们都感到肚子饿得“咕咕”的响,想起怀中破布包着的煎饼还没动。两人背靠背地坐到山泉边,一层一层展开包饼的布。望着板车上小山似的柴禾,秦连山笑了。香香也笑了,笑得很灿烂。咬口烙饼,掬一捧山泉水,还剩下最后一块饼时,香香卷起来递给男人,男人不肯接,又推给香香。香香把饼掰成两半,送一份给连山。
归林的鸟儿不时从他们头顶掠过。
香香说:“天色不早了,还有几十里山路哩!”
板车在原地晃了几晃,缓缓地往前走起来。香香的身子前倾,脸几乎贴到地面;连山裸着上身,汗不断地冒,板车的背绳陷进肉里很深,用手弹弹“嗡嗡”的响。他用绕在手腕上的手巾揩了揩汗。二人拖着、推着,板车吃力地走。他们明白:停下来,再启动就很麻烦了。一路撒下粗犷的号子:
“哎号!哎号!
男人娶个女人焐脚窝,
生崽、养娃做家务。
女人嫁个好丈夫,
会做营生、会挣钱,
不把女人当成身上布。
哎号,哎号,哎哎号,
日脚穷归穷,
恩爱比得上三担铜
哎号,哎号,哎哎号……”
声音从一个山头传到另一个山头,满山谷都在回荡着。落日的余辉把山林染得一片绛紫。升起的月亮只露出半个脸,又白又冷。天上没有几颗星,墨墨的树影低低地拖到路上,山腰的村庄里颤动着几点灯光和几声狗吠。鸡肠似的山道旁有条细溪,白白的月儿在细溪里摇晃着走,映出负重板车的影子。
无帝庙里的钟声隐隐传来与月光溶为一起。
把柴禾卖了,给香香量了丈把花布。秦连山回到家吃了夜饭,就觉得浑身散了架似的软。他铺张草席,脱得精光和香香钻进了被窝。连山因为软,没力气,不想干那事,就一边悠悠地抽烟,一边悠悠地看一盏摇晃的灯。
灯是一盏马灯,香香点的,高高地挂在铺前。
香香看了一会儿吊着的灯,又看了一会儿抽烟的男人说:“我这几天一直想呕,浑身不自在,怕是肚子里有货色了。”
连山一听来了精神,就搂着旁边的女人,搂得紧紧的,搂得女人喘不过气来:“好煞了!我就盼。”
后半夜,起了风。风儿吹走了月亮,花溪庄变得黑漆漆的,越发显得沉静,唯有山鸡的叫声。连山睡不着,起身趿着双木屐到明间屋里的陶罐中摸那两枚“光绪”铜钱。他点了一炷香,用铜钱在柜子上滚(传统的叫法叫“求课”)。撒开两枚铜钱,连山弯腰借着暗暗的马灯一看:一雌一雄。又撒、又说:“我家香香生男娃就都显雄的,生丫头就都显雌的。两枚铜钱在柜上滚了两圈,停住,都是雄的(正面朝上)。
连山很兴奋,嘿嘿直笑。
笑声惊醒了香香。香香揉着惺忪的眼问:“疯癫癫的笑啥?都后半夜了!”
“我们要有儿子了。”
香香不相信:“你怎晓得的?”
“我求了课!”
“能准?还是明天请无帝庙的老和尚把下脉,庄上的人都说老和尚把脉灵光。”
香香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一直乱七八糟地想着泸汀河的小毛头,越想心里越烦,泪水就湿了半个脸。
清晨,雾从山上爬下来,爬到庄子里,整个花溪庄就象处在刚出锅的蒸笼里。庄上唯有笃笃的脆音,这是男人上茅缸、女人倒马桶在石道上走动的声音。花溪庄一溜一溜高低错落的房子在雾中越来越模糊,也看不到无帝庙,只有幽幽的钟声传来。
连山吃过早饭,带着香香来到无帝庙时雾已散尽。回过头来看脚下的庄子,已活脱脱的展现出来那故意不连贯的街巷,连山痴痴的看得极有情趣。要不是香香推了他一把,连山不知要站到什么辰光。
他们进来时,老和尚做完课,正拿着笤帚和畚头扫天井里的落叶。
连山嗬嗬笑,说:“师傅!又来麻烦你了。”
老和尚放下笤帚,慢慢的转过身,把披在身上的袈裟拉了拉,见连山在跟自己说话,就说:“谈不上麻烦,出家人就是普渡众生、救苦救难为本。照直说来予我听听。”
香香脸红朴朴的,红中又泛着一缕枯黄,那大概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她不好意思,用一只脚尖不停地锥着地,也不说话。
连山说:“她不好意思说。我说。香香怀了娃,想请师傅看看生男还是生女的?”
“噢!小事一桩,小事一脏!二位跟我到禅房来。”老和尚在前,连山和香香紧随。
禅房无什物。几张大凳和桌子.都已老掉牙,裂缝很大,面子磕碰得凹凹凸凸的,麻着脸。一件袈裟,挂着。一串黑里透红的佛珠。一束阳光直直的照在佛珠上。三人坐定,香香伸出胳膊搁在桌子的脉枕上。老和尚伸出二个指头轻轻按在香香的脉髁上,另一只手抓住香香的四个指头,闭着眼。老和尚似乎闭着眼就能洞悉红尘的一切。他睁开眼时说:“恭喜!恭喜!从脉向看,要生男娃。”
连山乐得象小孩,抱起香香在屋子里转圈。香香既不高兴,也不悲伤,象木人似的。老和尚又闭起眼睛,双手合十:“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善哉!”
这些连山不晓得,只有香香注意到了。
秦连山的屋是丁头府,加上几间摆杂物的草棚连成了曲尺形。屋与屋之间弯成了一片空地。空地上除去杂草,地面拾掇得平平整整,围上一道竹篱笆,就成了一个象模象样的晒场。空地在屋东,遮风朝阳。冬日里,香香就坐在这空地上编竹篓;空地上一派阳光,屋檐下的麻雀叫得正乱;鸡也啼,狗也咬,邻人家牛圈里的牛也叫,叫声幽长沉闷。杂乱中还听见远处山溪里的水在石罅间咕咕的喘息。夏天的中午,香香穿件碎花裤头、圆领汗衫坐在这块空地上乘凉,摇着蒲扇看蚂蚁衔着食物在地上乱爬,看树叶颤动,看树梢上雀儿掉下的亮羽,聆听山村的天籁。
怀上娃后,连山不让她做活计。
香香不高兴:“现在月份不大,还能扶手摸脚的做点,实在做不动时,我就不做了。”
黄昏时,连山扛着钯从山坳里回来,看到空地上已堆了老高的竹篓,有一只还没编好。屋门虚掩着连山弓着腰推开门,见桌子上摆着一碟咸菜,几张煎饼。煎饼油黄,透出辣辣的味。一碗稀粥旁整齐地放着一双筷子。竹箔那边传来香香痛苦的哼哼声。连山走进里房,见她头发散乱,脸色苍白,双手上下不停地搓着肚子,裤子上染有血迹,满屋的绿头苍蝇在飞。他想:女人要生娃了。
外面正下着雨,匀匀细细的,犹如一道巨大的帘幕。连山头上顶着条蛇皮袋,去叫香香的姑妈,又去喊催生婆。
催生婆颠着双小脚赶到时,模糊的一团血肉已经落地了,在“哇哇”的哭,哭声响亮而悲壮,果真是男娃。香香这时已精疲力竭,看了一眼怀里的娃,嘴角挂起一缕默默的笑,然后便晕晕地睡去。这天正是大伏。
伏天里的花溪庄处处都是青蒿和艾叶的淡苦味,花溪庄有不成文的规矩:大伏天坐月子的女人可免喝艾汤。香香也就用不着喝了。她头上扎着条花手巾,正奶怀里的娃,娃止住哭,连山站在一旁龇着嘴笑,逗娃。他说:“给娃取个啥名字好呢?”
香香张着一双枯燥的嘴唇:“随便!就叫六艾吧!六月的艾味又香又苦。”
生六艾的日子,香香忘了毛头,生活中也就少了那份忧郁。她的生命中出现了一片绿洲,就象屋前潭水里的荷叶一样清绿。香香去潭边洗尿布时.看到了潭里的荷叶上正有两只红蜻蜓弯尾相接,飞起来、又半沉到水面上,在做着游戏。这时阳光西斜了许多,穿过岸上的树丛直射水底,溅起万点金光。这景色令香香着迷,为香香独享。
六艾已经会“咿呀”学语了。望着六艾,香香就又想毛头。她常常站到雨中,让雨水浇个透,让雨水洗涤烦躁的身心。雨天,庄上的人打牌、玩麻将,香香都是这样远远地站着,痴痴的无表情,并没有觉得雨水的冰凉。于是,无端的雨对香香来说又无端地增加了烦躁。飘飘洒洒的雨连绵地下了好几天,中午终于停,风也停了。
下了这么多日子也该停了。香香在心里说。
晚上,月光从薄薄的云层里透出了些许,看不真切,模糊的样子。山梁上、山谷里、山脚下的土塬上该收的都收了,该种的都种了,光秃秃的一片荒凉。庄上哑了几天的喇叭响了,唱的什么?听不真切。唯有狗吠是清晰的。香香怎么也睡不着:六艾都四岁了,小毛头该十岁了,是背着书包上学的年龄,长成什么样子了?
香香想着,眼泪又止不住往下淌,湿了枕头。
连山一觉醒来,见香香在抽泣。他给香香擦去泪,问:“现在日子过得滋滋润润的,你哭啥?”
香香止住哭,把头枕到连山的肩上:“我心里难过,不放心小毛头;就象讨饭花子想肉一样想着小毛头。现在手头宽了,又逢冬闲,我们一道去趟泸汀河,看看也好;顺便跟那死鬼男人把句话说掉,把我的户口迁过来。”
“也好,我就怕那人不让你回来。”连山担心。
“不见得!当初,我爹娘死得早。我是二叔一千五百块钱卖给他的,那时,我才十七岁。他阻也阻不住,你不要担心。”
连山说:“把行礼收拾一下,去跟你姑妈打个招呼,门口叫他们照应几天。明个儿早上就走。”
香香很激动,眼里噙着泪:“今晚不早了,明天收拾一下,后天走。”
说话间,连山腾出一只手,在被子中拍了拍香看的屁股。香香娇柔地抖了抖,从被子里露出白白的屁股,象一盆扣出来的凉粉坨。
“做什么?”香香有点不好意思,又连忙裹起来。
“拍拍马屁。”
连山和香香都笑起来。二人怎么也睡不着。
香香穿着件花褂儿,水绿色的。她牵着六艾,连山背着个硕大的蛇皮包。包里有香香给小毛头绣的四双鞋垫,一针一个眼。香香的针线很巧,绣了不少花色,有十字纹、胡椒眼、二龙抢珠、丹凤朝阳。山梁上站了一长溜送香香的人,有的捧着烙饼、有的捧着煮鸡蛋、有的捧着板栗……人们一直把香香送到下山的道口。姑妈站在人群中的高石上,一只手无意识地扯着一棵枯草,扯了一节,又扯了一节;另一只手使劲地舞着:“香香!早点回来啊!”
花溪庄的老少对香香的评价极高:香香是个难得的好人,会把家,有情有义又善良。这些话,香香从没听见过。她做人就是这样,不是为了别人这么说,她才这么做的。这是她的禀性。
香香望着山道上的乡亲,哽噎得说不出话来,任凭冷风吹乱头发。望着人们,香香深深地磕了三个响头。她转过头来时,路边泥淖里正鼓着一个又一个气泡,在水面上浮一会儿,风一吹破了。气泡不断地鼓,又不断地破。
连山扯了扯她的衣角,说:“时辰不早了,走吧!”
香香和连山勾着头。六艾的头昂得很高。身后传来乡亲们:“香香早点回来!”的声音。声音不齐,情很浓。山也同样喧哗着。太阳很暖和,香香心里也热平乎的。
泸汀河冬日的太阳懒懒地照着大地。田里绿色的麦苗上缀着一点淡黄,黄得叫人感动。排灌渠、沟坎边的芦竹有的砍了,有的没砍、砍了的留下高低不一的桩子,没砍的寂寞地垂立着。香香看到这些,又想起花溪庄的屋糖下那张锋快的柴刀还没收进屋,不晓得姑妈晚上拿不拿进去?让人偷去就麻烦了,得花钱重买一张,又得百抬斤柴禾的钱。
望见庄子时已是黄昏。地上冻得硬梆梆的。有狗追咬,有收录机的歌唱,有炊烟从灶屋的烟简里往上爬。庄上变化不小,只是庄前桥栏早已颓败的平板石桥没变。桥面支离破碎得不成样子,裂缝里填满了巴根草,冬日的余辉里这枯萎的草还能给人些许温暖的感觉,桥上有一扛着秃头扫帚的老妇徐徐的走,花白的头发垂向耳根,眼睛深陷,腰背佝偻。走近一看,是庄上的细脚奶奶。香香就叫。细脚奶奶眯着眼不敢应声,掏出袖里的手巾揩了揩眼角的泪。
香香说:“我是香香啊!”
“你是香香呀?!把我这老婆子快想疯了。”细脚奶奶又惊又喜。
石桥下就是香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大门紧闭着,门口有一衣着不整的孩童流着鼻涕,伏在树墩上做作业,两手冻得通红。见来了人,孩童放下笔。瞪着眼怯怯地望。
香香眼里噙着泪:“你是小毛头吧?!”
小孩不吭声,还是瞪着眼怯怯地望这陌生的女人。
香香又说:“你是小毛头吧!”
小孩默默地点点头,仍瞪眼怯怯地望。
香香扑过去,一把抱起小毛头,紧紧地搂着,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流湿了小毛头的头发、衣领。这就是几年来日想夜思的小毛头,这就是梦中的小毛头。
六艾在连山手中蹬着腿哭。香香这才松开怀中的小毛头,到包里拿鞋垫、奶糖、苹果、衣裳。香香说“我是你娘!”
毛头摇摇头说:“我娘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我没娘。”
香香又止不住地掉泪:“我真的是你娘!”
毛头还是疑惑地瞪着眼睛怯怯地望。望着、望着,他哭着扑到香香的怀里,柔柔地喊了声:“娘!”很伤心。
这时,天已黑下来。
毛头开了门,屋里一片狼藉。屋角堆着堆脏衣服、水盆里泡着几双臭袜子,散发着浓浓的臭味;桌上几个粥碗,已经干了;筷子乱七八糟地放着。香香看了,眼睛通红。她问:“你爹呢?”
“他在窑场,要到很晚才回来。”毛头说。
邻居听说香香回来了,都打着手电来望,一屋子的人。香香正忙,把桌子上的碗拾掇起来,把屋角的一堆脏衣服浸到水盆里。人们看着香香,和香香说话,又不停地瞅连山。连山拿出奶糖分给娃;拿出烟递给男人,一人一根。男人们都推让,又都接过来,有火柴的就点燃“咝咝”的抽,没火柴的夹在耳根上。
女人们说:“香香水灵灵的,越活越年轻了,哪象生了两个娃的人?”
香香只是笑。男人们说:“你走后,毛头爹也学好了,不再扒牌。”
香香仍是笑。
大概是毛头爹也听说了香香回来的消息,今晚回来得特别早。他在门外站着。有人推他:“还不快进屋、香香回来了。”
毛头爹很尴尬的样子,头垂在胸前,进去了;一身的灰,脸上也是。进得屋来,还是低头立着,不说话。香香用眼盯他,也不说话。
连山也不时用眼盯他,有点怕怕的。
屋里的人都止住说话,沉默。好久,毛头爹说:“你们吃过了?”是问香香和连山的,从他的眼神中约略知道。
连山和香香说:“吃了!你哩?”
“没!”
香香说:“锅里有。”
“屋檐下挂着块腊肉咋不炒?”
六艾和毛头在啃苹果。连山没了怕意。众人活跃起来。外面风很紧,飕飕的。
夜深了,听不到狗吠,一满都困了。风声似乎更响。
毛头爹说:“你们睡床,我打地铺。”
连山说:“你和香香睡床,我睡地铺。这些年,你也熬得难受。”
这一说,毛头爹竟抱着连山“呜鸣”地哭,边哭边说:“好兄弟,我真后悔!香香走了后,我就剁掉两个手指头,下狠心不扒牌。”
连山眼睛通红:“不要这样,明天我就走,香香留下来跟你过日子。”
“兄弟!住几日,香香还是跟你走。没女人的日子窝囊,你也少不了香香。”连山说:“这次,香香回来本想迁户口的,看看小毛头。现在看看你,想想我没有香香的日子,还是成全你们。”
毛头爹说:“要么你也留下来,两家合一家。我在窑场帮你找份事做做。”
香香用手把硕大的奶子往六艾嘴里送,毛头依偎在她的腿前。她默默地听着,心里极难受:毛头爹!你早这样,我也不会去花溪庄了。现在又走,就有点对不住你。不走,又对不住连山……她对连山说:“毛头爹说的也在理。”
风呼啸着。一弯冷月被云层裹起来。白日里那明晃晃的石桥、石桥下明晃晃的流水则黝黑如铁。村庄也黝黑如铁,沉沉的睡去。整个泸汀河唯有风响。
早上起来,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天还下着,柳絮般扑着脸。空气凉水样沐人。毛头爹提着水桶去井台上打水,一缕粗大的绳子从手上系下去,又从井里提上来。他时常看着生满绿苔的井壁,看着深处一片光亮的水面,木木地想香香。如今香香回来了,正在屋里奶娃,给娃起床。
灶膛下,连山在生火做饭,起早是他的习惯。透过灶边的窗棂,他隐隐看到远处那座被雪覆盖的仿古楼房,这使他想起了花溪庄的无帝庙。
雪天,毛头爹不好去窑场,在屋里就着火盆和连山谈天。
香香吃过早饭,踏着软绵绵的雪去跟王支书打招呼。
支书正一人坐在村广播室开广播会。香香推开门进来,叫了一声:“王支书!”王支书看了她一眼,摇摇手,示意她不要说话。香香就呆呆地坐在一旁等。讲完话,支书转过身来:“找我有什么事?”
香香说:“这次,我回来本想迁户口的……”
没等香香说下去,支书就笑眯眯地说:“这好办!”
他盯着香香挺拔的胸脯、盯着她美丽的杏仁眼。香香被看得脸上火辣辣的,很不自在,垂下眼睑用手抚弄着衣角。支书搬着张椅子挨到香香身边坐下,一只手放到她肩上,又说:“这好办,这好办!”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香香惊呆了。她使劲推开支书的手,逃出门。
“这还了得!”支书很气,抓起电话要通了派出所:“喂,吉所长吗?我们泸汀河有个叫香香的女人和两个男人睡觉,已构成重婚罪。这有辱我村‘文明单位’的形象,请你们火速派人来处治。”
支书很得意。
香香很悲伤。香香一个劲地哭。
连山和毛头爹问:“出去还好好的,哭什么?"
香香越哭越凶,就象外面无止无休下着的雪。
风停了,雪也停了。村路上泥泞不堪,杂乱无章的鞋印静静地躺着,曲折的车辙象无数爬动的蚯蚓,一直延伸到庄中的晒场。晒场上有玩童支着竹筛在套雀。呼啸的警车,凄厉的警笛吓得雀儿乱飞,吓得孩童丢下竹筛没命地跑。
警车停在晒场上,支书带着吉所长直奔香香的家。
香香还在哭。连山和毛头爹瞪着眼睛莫名其妙地看吉所长给香香上铐子。香香披头散发地挣扎着:“我有啥罪?我不能走!我不能走!我有两个娃,还有吃奶的娃。”
两个男人红着眼,拿着铁钗、扁担挡在香香面前。吉所长拔出挂在腰间的警棍刺向两个男人,两个男人顿时瘫了下去。他们回过神爬起来时,警车已鸣着警笛、闪着警灯呼啸而去,洒下香香一路呼天抢地的喊叫:“我还有吃奶的娃啊!”
两个男人不顾一切地追着警车,身后又传来娃儿撕心裂肺的哭喊:“娘!娘……”
两个男人木木地停住,象雪地上的雕塑。
这时,庄子西头送亡魂的阴纸正在旺旺地燃烧,白白的雪地上象一摊血。泸汀河的人都看见了,也都看见了呼啸的警车、头伸出车斗外挣扎着叫喊的香香……
这时,皖南花溪庄的姑妈正依着门框,伸长脖子朝遥远的山下看。一弯柴刀静静地躺在屋檐下,已锈迹斑斑了。无帝庙的老和尚又敲响了如丝如缕般凄惶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