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他到对门开了修理铺之后,她的买卖也跟着红火了。
她开的是饺子铺,顺便备有几样小凉菜。有就着饺子喝酒的,就送两个小凉菜,只收饺子钱。也有的不是为了吃饺子,而是为了看人,看老板娘的漂亮与美丽,便喝大酒,几样小凉菜全端上桌也不过瘾,她就兼营三五个有特点的炒菜了。
其实,称呼她老板娘是不正确的,她还是个尚未结婚的姑娘,并且自己就是老板,称老板比较准确。但是,在离城市较远的镇村僻壤,来吃饭喝酒的又都是客人,也就没有了 多少讲究,称呼什么都是次要的,不管老板还是老板娘,她都热情答应热情待客。
他开的是修理铺,并非专业的大的修理,比如专业汽车修理等,而是零修,什么汽车、拖拉机、电汽焊,火补轮胎,自行车、收录机什么的。零修其实就是全能,不管什么车呀物的只要到了他手里,多复杂的问题多么大的毛病都会迎刃而解。而他最主要的是也是最拿手的是火补轮胎。
不过,凡到他修理铺的,像是有人堵在他的门外专门教导一样,没有一个称他老板的,那些有礼貌说客气话的,充其量称呼他一声师傅,而大多数进门就说自己的什么东西哪个地方坏了出了毛病,要快看快修云云,尤其火补轮胎的更急。没人称呼老板,有的只叫声师傅或什么也不叫的,他一概不在乎 ,只要给钱就行。
水饺铺和修理铺两个铺子门对着门,中间相隔一条街,对门有什 么动静,这边稍加注意,那边就看得一清二楚。
街(路)是新通开的。
那年,国家在此修一条公路,名曰“国道”。开始人们不知道“国道”是什么样子,有的只知道是公路,根本不知道还有什么“国道”“省道”的。这条公路修好通车了,人们才看到“国道”原来是这个样子,比一般的公路宽一点就是了!
公路横穿镇中央。原来镇上的街猛然间就宽了许多,也直了,那条古老的街就新了,变了模样,仿佛站起来一般。人们还听说,“国道”是肯定要铺柏油的,铺上柏油的公路光光亮亮的,车跑在上边又平又稳,人走在上边格外轻快,走多远都不使人。也有人说,公路铺上了柏油,人在上边走着,特别是到了夏天,不小心柏油就会把脚上的鞋沾住扒下来,有很多人的鞋被沾住扒下来后,把脚都烫破皮!
但是,人们还是都在盼着这公路快快铺上柏油,公路铺上柏油,街也就是柏油的了!
方小梅是最早一个开起铺子来的。她要开个“水饺铺”,她在新修的大街也就是贯穿镇子的那段“国道”上走了几个来回,最后选定了在镇(村)西头既不是街里,也算不上是村外的这个地方。她觉着这地方最好,是个有利地形,不仅有水有电很是方便,路边房的房租还便宜。她的水饺铺坐南朝北,门外是新街,新街自西而东,左首是旷野,再远一点,是一座大山。公路从大山上泻下来,一直伸到她的小铺前。她找一根竹竿,栓一块红布,红布上写着“饺子铺”三个大黄字,插在门上坎,斜斜地往上挑着,如同一面红旗随风高高飘扬,大有伸向路中间之势,也活似一个路牌,专给开车的司机看。
方小梅觉着,其它什么都不用管,就凭着这地角地段,凭着这大街又是“国道”,凭着那大山上泻下来的大漫坡,还有伸向路中间写着“饺子铺”三个大字随风飘扬的旗帜般鲜艳的红布黄字,开车的司机从西往东下坡走到这里,怎么也要停一停,看一看,就是不停不看,起码也要减减速,刹刹车吧!还有,从东西行的车辆,走到这里往西一看,不远处的那座大山,就像一道无声的命令,车速不减也要慢。就凭这些,方小梅就信心满满,她笃定地认为,早上和晚上的时间停车吃饭的司机不会很多,但到了中午,自己那面积并不很大的饺子铺肯定要顾客盈门!
可是,方小梅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尽管她的饺子铺设在村头,尽管饺子铺的门前是一条新修的大路又是大街,尽管不远处有一座大山和大山直插到饺子铺跟前的大漫坡,尽管她插在门上坎旗帜般鲜艳的红布黄字高高地就要伸到路中间上方在随风招展,但过路的客人特别是那些开车的司机师傅,却一个个都像没看见一样,经过她饺子铺的门前时只听“轰”地一声,车的影子一闪就过去了。也有个别开车的司机很可恶,到了她的饺子铺门口,捉弄人似地鸣一下喇叭,待方小梅从里边跑出来,车却油门一加,“轰”地一声就开走了,留下一阵尘土和汽车尾气,毫不客气地扑在了方小梅的身上和脸上,把方小梅硬是呛得连连咳嗽几声。
偶尔也有一两个进饺子铺就餐的,则多半是步行的客人。这些人大都“苟之”(山东诸城、高密一带方言:小气、抠门、吝啬的意思),舍不得花钱,他们吃的那几个饺子,与其说是吃水饺,倒不如说是为了喝饺子汤,为了桌子上摆的酱油和醋,还有那几样赠送的小菜,以便吃自已带的干粮。方小梅不知赔上了多少酱油醋和小菜,月底一盘点,竟是本大利小,怎么算也没赚到钱。
正当方小梅皱紧双眉,是关门停业还是继续坚持拿不定主意无可奈何之际,街对面忽然响起了一阵鞭炮声。清脆震耳的鞭炮声响过之后,一条旧车圈就挂到了两间沿街房的门旁,修理铺的门正对着自己饺子铺的门。
刘大本的“修理铺”开张了!
于是,缕缕青烟夹杂着股股刺鼻的胶皮加温甚至是燃烧后的浓浓臭味不时从修理铺里冒出来,四处招摇张扬着,还有一些袅袅娜娜地随风飘过大街,时不时钻进了方小梅的饺子铺,闻着很臭很臭,也常常呛得方小梅连连咳嗽不止。
正是买卖不好心绪也不好的时候,从街对面随风飘过来的那股带着浓浓臭味的青烟禁不住激起了方小梅的心底之火。
方小梅三步两步就跨过大街,气哄哄地站在了刘大本的修理铺门前,两手在腰间一拤,朝着刘大本大声嚷嚷道:“刘大本,你是成心捉弄我还是咋的?我的买卖本来就不好,开了这么长时间也没赚到钱,折本还搭上了吆喝,你又开了这么个臭铺子,有这股臭烟顶着,谁还敢到我那里吃饭?我那饺子再美再香的鲜味也被你铺子里冒出的胶皮味熏臭了,你明明白白地跟我说说,怎么办吧?”
刘大本不搭话,只抬了抬头,报之一笑,继续干他的活。
方小梅更火了,上去便夺刘大本手里的钳子。
方小梅和刘大本从小学就是同学,高中毕业后都回家务农,关系实在,彼此便没多少讲究。
刘大本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望着方小梅:“我说方小梅,你管得也太宽了吧?咱都是镇上工商所正式注册批准的个体户,你卖你的水饺,我搞我的修理,这可是桥是桥,路归路,互不相碍……”
在同学面前,方小梅成心要无理争三分。
方小梅长得白白净净,五官端正,窈窕动人,又美又飒,所有的人一见,都是一种惊艳,可谓镇上最顶端的大美人,人见人爱,无不从心里喜欢。但是,方小梅的嘴可不饶人,要是惹着她,便如刀子一般。她见刘大本对自己的铺子里冒出的臭烟臭味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下子就把他的话截断:“刘大本,咱可先说下哈,你这个铺子纯粹是污染环境,到时候,你得给我方小梅乖乖地交纳污染费哈!”
刘大本“嘿嘿”一笑:“交纳污染费是我跟环保部门的事,用不着你管,更不可能交给你。我也跟你早就说下,你这饺子铺肯定要沾我的光,到时候,你还得请我的客呢!”
“请你的客?你给我等着!到时候我不扒你的皮才怪哩!”
方小梅说完,一转身就走了,只把一股珍珠霜的香气留在了刘大本的修理铺里,刘大本下意识地用力嗅了嗅鼻子,连同橡胶皮的臭味一同深深地吸进了肚子里。
说来也真怪,方小梅朝着刘大本发火后的第三天早上,方小梅的饺子铺刚一开门,就涌进了一群吃饭的。原来,正好有一辆长途客车路过,走到村口,汽车坏了轮胎,假若坏一个,车上还有一个备用的,可偏偏一下子坏了两个,都是被利器扎穿的,这就不得不停车修理,也幸亏路旁有个修理铺。客车停下修补轮胎,旅客们也就趁机下车吃早饭。
这个早上,方小梅立刻忙了起来。原先准备好的饺子不能满足,她急中生智,又抱来一捆捆挂面,借用饺子水,古镇人叫“餶馇汤”的余热又加火煮熟,也很快销售一空,这一个早上的收入,超过了往常多少天!
对门修理铺的刘大本,一边修着客车轮胎,一边不时抬头朝这边望望,好似在说:“怎么样?沾我的光了吧?”
方小梅从这一阵紧张的忙碌中似乎悟出了点什么,一股对刘大本的感激之情也从心底油然而生。
打这天早上开始,方小梅的买卖确乎是兴隆起来了。这时候,她又雇上了两个帮工,专门包水饺,还请了一个厨师,负责做小菜和炒菜,她当然晋升为经理,既指挥全面,还兼当包饺子和炒菜的原料采购。
买卖虽旺,毕竟也有闲散的时候,且又有了帮工照应门面,方小梅就有了些许空闲,一有空闲,她就跨过街来到刘大本的修理铺坐坐,一边看刘大本干着活,一边啦呱。
“大本,你从哪里学了这套手艺呀?真是怪不错的。” 方小梅语气变得客气还夹着热情。
“我舅是皮匠。嘿嘿!”刘大本语言简洁,不卑不亢。
“那你怎么想得出到这儿来开修理铺?”方小梅跟着问。
“这儿地形好嘛。嘿嘿!”刘大本拾头朝方小梅一笑:“再说,只要有修车的,就有吃饭的,对你也好吧?”
说到这里,方小梅的脸竟飞起了一阵红晕,把刘大本的一笑裹着,一起拾进了心里。
买卖好做,时间便过得快,转眼已是半年。
这天,方小梅结了下账,连她自己都不敢信,不到六个月,纯利三千二,每月五百多,按月计算,超过省长的工资了!她把这喜讯悄悄告诉刘大本,并道歉似地说当初不让刘大本对门开修理铺的事。刘大本还是不动声色,也不去接方小梅的话,只是淡淡地一笑说:“这都是你自已干的。其实也没什么,你收入超过了省长,我还超过了国务院的副总理呢!”
刘大本说得很轻巧,方小梅不免一惊。
晚上睡不着觉,躺在床上,方小梅便想心事:她想这半年的经过,一天天过电影,有几个镜头格外清晰。记得那天刘大本修理铺前一下停了三台拖拉机,这是到西山给县水泥厂运石灰石的,大概是石头装得太多,超了载,三台拖拉机都破了轮胎。停在修理铺前的时间并不晚,刘大本完全可以将三台拖拉机的轮胎拆下一块火补,让他们早赶路。可当他知道了三台车是一块揽的活,必须一块走,一块到水泥厂过地磅时,他灵机一动,改变了方法,不但一个轮胎一个轮胎单开补,还把火补的时间故意往后拖。当修补好最后一个轮胎时,正赶上午饭时分,司机们便主动到对门水饺店吃水饺。
如果不是刘大本在对门开了修理铺,能有这么多修车的到水饺铺吃饭的吗?如果不是有了这么多到水饺铺吃饭的,我的饺子铺不得停业关门吗?感激之情一产生,方小梅又想到了一些别的。她想到了刘大本的过去,她也想到了刘大本的为人。过去同学时,刘大本整天寡言少语,可是班里上数的高材生,高考时正赶上生病,错过了升大学的机会;毕业后,他安分守己地侍弄自家刚分的责任田。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刘大本到哪里去了,原来是去学了套手艺!刘大本确是一个有眼力,有心计的好小伙子……
想着刘大本的这些,方小梅自然而然就想到了白己。她想到了自己刚上高中时,本来学习还不错,虽然没有刘大本学习好,但在班里,也算中游水平偏上的,可一个学期后,自己的学习成绩就每况愈下。她当时有所醒悟,班主任孙老师也郑重其事地跟自己谈过话,明确指出自己的学习受到了干扰,那干扰不仅来自本班的几个男生,其它班也有不少的干扰者。孙老师严厉地警告说:“一个高中的女学生,漂亮与美丽是上天的赐予,可以说是一个人的完美与幸福,是谁也改变不了谁也争夺不去的一种优势,但作为自己,必须正确地认识自己的漂亮与美丽,必须牢牢地把控住自己,要坚决地排除一切干扰,把学习放在首位,如稍一放松,后果就不堪设想,在学习上,一步赶不上,就十步撵不上,你漂亮与美丽的优势,马上就会变成劣势,在高中学习阶段,甚至会成为考大学的严重障碍或者说是一种灾难!”
孙老师的谈话与警告,方小梅当时听进去了,也认识到了自己被干扰的严重性。可过了一段时间,当那些干扰又涌向自己时,自己不但控制不了自己,反而拒绝不了也不坚决去拒绝那些男生变着花样的穷追猛求,她还感到了是自己的一种了不起。在孙老师面前,她采取了不承认又有新干扰和绝对保密的态度!
一段时间之后,特别是到了高二,她的学习成绩在级部在班里都成了倒数。很快到了高考,她理所当然的名落孙山,不但很踏实地落了榜,连第二年复读争取继续高考的信心也消失殆尽,最后,勉强拿着一纸高中文凭回到了村里!
想到这些,方小梅已是后悔莫及,她开始了恨自己,她恨自己没有好好听老师的话,她恨自己没有把控住自己,她恨自己没有坚决地排除和杜绝那些男生的干扰,她甚至恨自己太美丽太漂亮,可是,再怎么恨,都已无济于事!
回到村里,手里拿着个高中毕业文凭,如同一张白纸,她只能正视现实,但她又不甘心单纯去伺弄刚实行“大包干”分到自己家的那几亩责任田。于是,她便萌生了开饺子铺的想法与规划。当不少村人给自己介绍对象时,她彻底冷静了下来。她感到,人的一生在紧要处就是那么几步,高考那一步自己没有走稳走好,与那么多同学拉开了距离,成为人生路上的莫大遗憾!成家结婚这一步,再也不能马虎了,一定要慎之又慎,这一步如再走不好,那可就一辈子全毁了,并且再没有了回旋的余地!方小梅面对着现实,针对自己的处境,作了多方面的分析:当时镇上的女孩子找对象,流行的是“一军二干三工人,就是不找庄禾人”,那“一军”就是当兵且提为军官的,“二干”就是在国家机关党政部门当干部的,“三工人”就不用说了,即工厂企业里的普通工人。但方小梅却不这样认为,她对农村女孩子找对象的那种流行不屑一顾,对那些好心人给自己介绍的对象都嗤之以鼻,她要自己创业,她要靠自己的努力创出一片新天地,找对象也要找有这种创业精神和抱负的,要把上学时被同学们落下的距离赶超过去。想到这里,刘大本的影子在自己眼前就反复闪来闪去,她突然感到,这不是摆在自己面前一个顶合适的对象吗?她浑身不禁一热,赶紧闭上了眼睛,心想:还不知刘大本是个什么想法,愿意不愿意哩!
姑娘家一有那种想法,脸上就会露出来,行动上也就有所表现。她有意无意瞅空就往刘大本的修理铺里跑,看着刘大本双手不停地忙着,她的心里就涌出一种甜甜的、美美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闻着刘大本火补轮胎冒出的臭味不但不臭了,而且还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香的味道。在刘大本的修理铺里,总是她先无话找话:“大本,怎么就你这个修理铺的活多忙不过来?听说村东头王德仁的修理铺爷俩都整天没事干?”
刘大本依然不急不躁地说:“这你不最清楚吗?咱一是服务态度好,二是活儿干得巧,三是收费低,四是麻利不给人耽误事,谁还不跑到门上来?”
刘大本低着头,也不看方小梅说。
方小梅眨眨眼睛,觉着刘大本的话在理,心里更增加了几分敬佩之情。
终于,只要镇上影剧院来了好电影,方小梅必定先去买两张票,并且晚饭和刘大本一块吃饺子。然后,影剧院里,两人就一起进进出出,电影放映时,两人的手渐渐地碰在了一起,往后就握在了一起,再以后,手就握得紧紧的,一直握到电影放映结束,看电影的人们离开影剧院……
一天晚上,方小梅又去找刘大本,没找到,刘大本的修理铺门没锁,虚掩着,她心里就闷得慌,便无目的的一个人到村口走动。
“国道”上很静,没有行人,没有风声,也没有车响。方小梅顺着“国道”往前走,边走边想心事,她想的最大心事就是刘大本。这时,对面开来一辆汽车,老远,方小梅就停下了脚步,她想等汽车过去后再往前走。突然,远处的车灯照出了自己近处一个人的身影,像是刘大本,弯腰竖腚不知在干什么。
方小梅倍感蹊跷,便悄悄近前,才看清刘大本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将一根半尺多长的大铁钉往被压得很硬很硬的“国道”路面上砸,砸下一根,接着又埋下另一根……
方小梅什么都明白了!她想喊,但却没喊出来。
住了几天,刘大本的修理铺门前,很少停下修车补轮胎的了;方小梅的饺子铺里,也很少进去司机吃饭的了。
又住了几天,刘大本悄悄地搬弄走了东西,把修理铺的门锁了。
再住了几天,方小梅的饺子铺也把牌子连同挑在路上的红布摘了,饺子铺也锁门了!
(原载于《山东文学》198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