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作为一位声名远扬的军旅作家，其小说大都为“开门迎客”的姿态，没有一点惟我独尊，没有丝毫的虚张声势和故作高深。她当然可以选择铺陈华章，点缀较多的形容词，但是坚决地放弃了文字花样当实属不易。某先锋派早年号称“用300常用字”写作，字里行间经常停下来作一番形而上的思索，贯穿哲学思辨。而裘山山连这些都省了，讲故事用拉家常的语气，在茶香四溢中，任是达官显贵、三教九流均乐得小憩，听她娓娓道来。语言直接为故事服务，而故事抖开小包袱，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指主题、直劈人心。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吧，好多次被她劈到了，击掌赞叹的同时竟冒出“图穷匕现”的成语，眼前美丽的女主人恍惚是名闻遐迩的女侠，要来取走一颗心。

　　以《野草疯长》为例，开头的一段“不会几种棋”引文有趣，带出的故事跌宕，松林爱上了“我”，“我”讲了一段与赵推销的短暂婚史，松林不计较“我”有一个被送人的女儿，欢欣鼓舞地准备结婚，结果临阵脱逃，留下“我”腹中的胎儿。“我”抹掉眼泪，醒悟到“只有母亲不会跑掉”，尤其末一段“我离开网吧，去找我的女儿。至少我应该让我的女儿，遇见一个对她负责的母亲”尤为点睛之笔，小说意旨跃然出尘。再如《非常爱》，写了一个优等生高考上线却无钱上学，这样的题材屡见不鲜，而作者构思巧妙，在首尾描写快餐店里一对年轻恋人，对比出尹小雨沉重的心理负担，而篇幅过半才指向的尹小雨的父亲，可能是个贼，小雨对父亲的恨与鄙视顺理成章，读者顺溜着看下来，写到尹小雨接到录取通知书后，把父亲留下的电话号码揉成一团扔掉，扔进厕所里，可是“有多少次她在梦里将那7个数字拔了出去，大声地对父亲说：爸爸，我考上了，我考上了”！

　　已然记不清有过多少次被柔软的棉槌击中，好在读者的心灵也像野草一样，具有春风吹又生的能力。扩张的胃口与食欲不容我细究，一股脑通读下来。放低姿态讲叙平常生活故事，看似讨巧实则不易。很多人想这么干，一些人写成了故事会，成为知音大姐的模仿秀，文章差了韵味，也就是文学性。而裘山山的小说看似简简单单开始，牵着人走，携手寒暄似的，一圈两圈下来就心手相连了，不免欣喜而纳闷这个蹊跷的过程。回过头去找寻，是“卷心菜”不是“大白菜”，有“泪点”非“累点”。读其小说首先是不累，用雅俗共赏的语言把道理讲通，把人心打动。裘山山所干的事儿无非如此。需要具备的两个条件：一是知性，明理懂事；二是对人心的勘探，拿捏得极为准确，宛如武侠招数里的一箭封喉。技术层面先且搁下，追溯到人的质地，看到不同的题材时我总是叹曰：她怎么那么懂事呢？她怎么啥都懂得？在不同阶层人的羊肠小道间迂回闪烁，轻灵如燕？把世间烦琐的俗务翻拣出来晒太阳，铺满慈爱的力量？这还是传说中那个养尊处优、洁不染尘的裘山山吗？

　　《课间休息》以寡居老年人为视角，把主人公张淑英设置成退休教师身份可谓极妙。以课时划分来陈述老年人的生活避免了平铺直叙，堪称别具一格，凭此创意足以给高分。看下去，一个孤独、丰富、八卦、规矩、自给自足、自得其乐、好为人师的知识分子老太太形象活灵活现、呼之欲出，不仅是人物塑造上的成功，更让读者在动容中感到惭愧——为我们忽视的老年人生态。裘山山留意到了生活现场的角落，以一起小区失窃案为线索，万字长文中穿插老年人的恩怨情趣，我感动着、等待着，标志性的裘氏结尾来了，火药的引子仅仅出现在末尾800字内：失窃的高档烟酒扯出一位贪官被双规——既然有法律管着，老太太默默回家，爆点在哪里呢？在儿子抱怨她失踪三小时害儿女担心时，老太太不讲理了：“那些人坏事做尽，就不兴我旷个课？！你不满意你就处分，有本事你给我双规！”小说戛然而止，霎间的爆发把所有小人物的愤懑覆盖进去。在法理不容之外，人们心头的一团怒火被小说点燃。裘山山高明，她擅于捕捉某种情绪、道理，再绕着弯儿编个故事写出来，那些个荡漾在心头的错愕、怅然、痛惜、愤怒我们都有过，可是却由她来总结，由她来温婉地讲述百味人生，读者竟十分乐意从中辨识出自己的位置。

　　一般来说，对小说的理解应该是作者和读者的通力合作。不乏有些作者比较喜欢捉迷藏，或是挑战读者的智商，玩一些智力游戏。而裘山山是更勤勉的作家，更体贴的女主人，把一切都安置好了，悉心准备一场家宴，有烛台与香水百合，营养、氛围堪比星级酒店，读她的小说，不觉得累却可能有泪——在放松的姿态下被感染，岂不是读小说的初衷吗？可以解释为什么裘山山的小说受到普遍欢迎，其小说接地气，主人公是各种身份的平民，并非写底层就能赢得底层。一旦贴上标签，后来者不免抱着挑刺的眼光。

　　职业装中的裘山山一如既往的经典着、明媚着、灿烂着，但在创作中却实打实贴入了人物，否则难以用素净的笔墨勾勒出内心的丰富情态。其小说屡获“百花奖”，在于她始终站在读者的角度，站在小说主人公的位置。她书写的何止是某一群落、一种生活状态，还有身为作家的立场、关怀和美好愿望。作为职业女性的杰出代表，我其实蛮期待她写写职场的，《金兰之友》是其中一篇，她没有讳言其中的杀伐之气，也同时渗入生活的黑色幽默。办公室主任金兰在一次事关升职的投票中落败，从此结下心病郁郁寡欢，小说通过一次丧葬的处理过程将人物与事件有机串连起来，照例没有选择大事件，在温吞的结局中留下悬疑，这篇小说再次印证了我的看法：裘山山是把世事勘透了，把人心嚼碎了，长长短短的清规戒律摸准了，出出进进、周周折折的心思考量清楚了，有实实在在的内容要表达，才提笔写小说，她重现的各个场景，妥帖得像是人在里面生活一遍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