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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甑:冬天里的爱情故事
    • 作者:阿甑 更新时间:2019-11-18 08:57:52 来源:自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140

    我的小姑叫裴芝兰,是个活泼热情的姑娘。生着一张丰满白净的椭圆脸,上面还闪动着一双水汪汪亮晶晶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就叫人心疼喜欢个不够。去年夏天,刚高中毕业回农村老家,今年还没开春,我看她就有些不安心了。整天躲在自己房间里,闷着个头想心思。还时不时睁着双大黑眼睛,痴痴怔怔地眺望着遥远的天边,就像丢了三魂七魄似的,对村里的任何事情都不干兴趣,对田里家里的活也从不过问。尤其是这几天,沉思默想的越发利害。看她那副牵肠挂肚,愁眉苦脸的样子,着实叫我这个做嫂子的看着心痛。我想,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会不会在闹恋爱啦?

    起先,我还摸不着她的底,不清楚。有一天,我刚从田里回来,叫不应她的人,却在桌子上,看到一封被拆开的信,捡起来前后翻开一瞧,有好几页呢。信是裴芝兰的一个男同学写给她的,已经被揉搓得乱七八糟了。想是看信人心烦意乱,揉了又拆,拆了又揉,一定是读了有好几遍了。我满怀狐疑,忙把信平摊在桌子上,细细地读了起来,却不想读着读着,信中的话就好像从什么地方见过似的,那一字字一句句,无不像刀子一样扎在我的心肝叶子尖上,不由得激动的两只手抖了起来。

    信中的一段是这样写的:

    “……裴芝兰同学,你在来信中告诉我,说你要离开农村,嫌农村太艰苦,更没有理想,没有前途,这话真的是你说的吗?难道你就忘了,我们在离开学校时,在欢送大会上自己说的话吗?我可没有忘记!让我们在这里再一次听听当初我们的誓言:

    我们年青人有一颗火热的心,农村才是我们最广阔的天地,我们不怕艰苦,努力奋斗,要让我们理想和青春的翅膀,永远向前飞翔,立志做一个掌握现代化科学知识的社会主义新型农民!

    可是现在你,却要离开生你养你的农村,丢掉自己确立的理想,这是你的思想变了,你的心动摇了!

    你还说,倘若我是真爱你,那为了我们之间的爱情,我应该牺牲一切,为了你,跟你离开农村。我想,这是你把我们之间的爱情误解了,理解的太简单了。我觉得,爱情和理想,是一个人生命和青春的两只翅膀,它,只会让我们的人生飞得更远更高。斐多芬的诗你总应该还记得吧: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二者皆可抛。

    ‘自由’是什么?‘自由’就是理想!如果一个人没有了理想,为了爱情而爱情,甚至为了爱情而牺牲理想,那人生还有什么价值?还有什么意义?就好像一只鸟,失去了理想的翅膀,它,还能飞得远吗?它,还能飞得下去吗?如果在艰苦和困难面前,放弃自己崇高的理想,那无疑就是懦弱的表现,就是逃兵!是的,我爱你,但那更是为了我们共同美好的理想、人生和青春!如果硬要在二者之中选其一,那我宁愿选择‘理想’……

    最后,你还说,这也是一场‘残酷’的斗争,假如我不肯答应你那最合理最迫切的条件,那我们之间,只能作最后一次握手,这……我同意!!!不过,我还是劝你不要轻易离开农村,千万、千万不要迷失自己前进的方向,这也算是我对你的最后一点忠告吧……”

    是的,当我读着这信时,仿佛觉得那些字里行间充满着感情的话,早已有谁在我的耳边响过,虽说没有这么深刻,这么透彻,但意思是一样的,像一道道闪电,掠过我久久枯竭的心田,使人永远不能忘怀。这时,这封信,也就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打开了我回忆的天窗,一幕幕一场场地映现出来,把我卷进以前的往事中去,好久好久不能平静下来。

    等我勉强克制住自己的感情,拿着信去找我的小姑裴芝兰,却发现裴芝兰一个人独坐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的天空,呆呆地出神。此时,我才算真正明白了她的心病。仔细看她,见她脸上果然有些憔悴,还隐隐约约带着泪痕,花儿似的小脸蛋上就像打了霜似的暗淡无光,心里不免有些怜悯起来。想起自己所走过来的路,所受的遭遇,我想,这时候,她的思想也斗争的利害吧?就走过去,把信递给她,说:

    “妹子,你的信!”

    裴芝兰好像早就知道似的,一声不响的接过信去,捏在手里不是,搁在桌上不是,放在膝盖上也不是,就像她那颗摇摆不定的心,走哪也不是,搁哪也不是,悬在半空里呢。沉默了一会,我走过去给她伸了伸衣领口,又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揉搓了几下,试探地说:“妹子,你真的要离开我们村?”

    半晌,才听见她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声细得几乎听不见的应声:“嗯”。

    我又问:“就为的这个,你要跟你那个同学分手,一刀两断,决绝了?”

    她不响,只是把脸儿埋得更低了。

    我叹了口气,由不得脱口而出:“我的好妹子,你这样做不对,千万别走错了路!”

    裴芝兰猛地抬起头,仰着脸儿看住我,那脸好复杂,就好像要把她这几天里的郁闷、痛苦,这会儿的惶惑、烦躁一股脑儿揣在脸上。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直勾勾的盯住我,啾得我心里剜抓剜抓的直难受,忍不住捧起她那泪痕斑斑的脸儿,颤颤地说:“妹子,别怨你嫂子不理解,不疼你呵,嫂子给你讲个故事,你就会明白了。”

    说着,我紧挨着裴芝兰的身子坐下,把那个隐藏在自己心底多年的秘密,告诉了我的小姑子……

    ……那还是早几年的事了。

    故事就从冬妹子冬姑娘的身上说起吧。冬姑娘家姓楼,就住在西宅村东南头,刚好和阿春家贴隔壁,两家两个小院子,中间只隔一堵小矮墙。那时候,冬姑娘已有二十一、二岁了,身子不高,矮矮小小的,平日里走进走出,没有这个那个穿的,可也显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年四季春夏秋冬,总是围着一条自织自染的蓝土布花边围腰,高高地卷着手袖忙碌不停。她不爱多话语,可有心机,眼到手到,干活干净利索,模样儿也很秀气,是个远近三里八村闻名的肯做活,会撑家的好姑娘。引来的媒人介绍人几乎踏破了她家的门槛,冬姑娘她妈,也正在忙着给自己女儿拉红线,探亲相女婿哩。

    说起冬姑娘她妈,那可也是个说话办事,有板有眼,爱随着她自己一个心劲儿走的人喔。给冬姑娘说婆家,不是东溪村的李木匠,就是南岭村张裁缝的儿子。不但要男方家底子厚实,社会上有点关系,遇事能活动的开,更重要的一个选择条件,就是男方本人务须要得会做一样手艺。当然,更好是有工作,能出门,在县里吃公家饭的喔。总之,说来说去一句话,冬姑娘她妈未来的女婿,一定要是个不在农村种田的,将来最好是能带动带动她女儿,离开农村。按她的说法,也就是能跳出种田,跳出“农门”的人。她说,做女人一辈子不是个容易的,找婆家就好像女人第二次投胎,后半辈子有不有花头,幸福不幸福,全靠能不能嫁个好老公。她说,种田务农是个苦力活,就好比烂污田里翻石捣臼,越翻越深,没有一个出头日。女婿能是个吃公家饭,有工作的当然最好。最不挤也得会有一门手艺,俗话说,千里做官,手艺防身,能赚钱才能过上好日子,做人不就是想过个好日子吗?

    可冬姑娘的思想,跟她妈不一样。她喜欢农村,离不开舍不得的,就是这山,这水,这田,这村里的每一条沟沟洼洼,这村里的每一个老老少少。她跟她妈为这事,不知道顶了多少次,可也没用。她妈絮絮叨叨的就是不放弃。她也不答应,每次相亲都不愿去。去了,也是双方不欢而散。闹得媒人介绍人都不敢往她家里跑。

    这几天,冬姑娘她妈不知道通过什么路数,又给冬姑娘牵扯上一根红线线。说是什么镇上一个姓苏的小裁缝,各方面条件都符合冬姑娘她妈的理想。还说,那苏家父子俩有两部缝纫机,只要冬姑娘肯答应下这门亲事,莫忙过门不过门的,可以先去学手艺做裁缝。冬姑娘她妈这回可下了狠心,说千里姻缘一线牵,过了这村就没那个店了,再不能失去机会罗。不管冬姑娘答应不答应,肯不肯去,她做妈的,肚里得有数,决不叫女儿日后懊悔,埋怨她个当妈的当初不狠。可好说歹说,冬姑娘死活就是不肯答应去相这门亲。她说,日后她决不后悔,决不会怨妈,这一辈子,她就要在农村,就要嫁个种田人,她离不开的就是这村、这山、这水、这田。她还说,种田苦什么?现在是新社会,走到哪里不是靠自己双手做出来过?要说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呢。你没听歌里唱的:樱桃好吃树难栽, 不下苦功花不开, 幸福不会从天降, 社会主义等不来……,妈这一辈子,不就这样过来吗?她妈不依她。她又说,在农村也有花头啊,像人家还是个党员哩,难道他就不知道要个好前途,怎么他就愿意在农村里呆一辈子,妈能说人家没花头?她说的“人家”,指得就是冬姑娘隔壁家的党员阿春。冬姑娘她妈一听,顿时反了脸,左右唠叨个没完,跟冬姑娘狠狠闹了一场,逼得她活不着死不着。

    气得冬姑娘噙着泪花,大清早,小跑着奔出屋去,推开篱笆门,跑过水塘,站在村口高高的塘坝上。迎面吹来一股冷飕飕的寒风,看着看着,不由得滚下两行委曲的热泪,打湿了衣襟,跌落在草丛里。

    这时候,已是秋末初冬季节了。远山开始落青换衫,秋收后的田野显得格外轮廓鲜明,空荡荡的辽阔深远。眼前一片片一垄垄低矮的麦田、菜畦,都被笼罩在早晨湿漉漉的浓霜重露之中,更显出一派寒冬的萧飒气氛。初冬的太阳,也不在正东方出现,只在东南角山背上斜探出大半张脸来,红润润的先照在湿渌渌的浓霜白露上,照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水塘里,照在塘坝上,照在冬姑娘身后的村子里,再慢腾腾地爬上山尖,像万道金光从山顶到山脚渐渐地降落渲染起来。已有早起的村民下田干活了,塘坝那边山脚下,不知道是哪个勤快人,却吆喝着牛下犁翻闲田,竹稍子扬的叭叭儿响,黑油油的泥浪层层叠叠卷起,散发出一股冬日里鲜新的泥香。四周就像被笼罩在一派朦胧胧的霞光薄雾里,远远的飞来几只寒鸟,远远地绕着新耕翻的泥浪、人、牛,呱呱地叫着,最后慢悠悠地落在田里……

    冬姑娘的心情渐渐地平静下来,脸上的泪痕在初冬温暖的阳光下,也慢慢地化开了。她啊,就是舍不得离不开这从小生长的土地,这从小熟悉的村子,这从小握惯的锄头镰刀。她对它们有感情,她对它们就好像有着血肉关系,一刻也忘不了,一天也离不开,不随时摸摸它们,心里就好像空落落丢了魂似的,左右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说实在的,冬姑娘就是这样一个实实在在的种田人家的妹子。在她的血管里,有着父一辈兄一辈的血液、生命力。在她的身上,有着父一辈兄一辈的气质、性格、感情。要她说,虽说不出为什么要呆在农村一辈子的原因来,也说不上个为什么想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大道理。可她心里明白,就好像从她娘肚子里一落地,她,就和这土地,这山,这水,有着不可分割的、千丝万缕的牵扯,就好像田里的稻子、麦子,离不开水、阳光和泥土一样。

    其实,说实在的,冬姑娘之所以死活不肯离开这生她养她的西宅村,舍不得这块土地,扔不下家里的锄头镰刀、瓶瓶罐罐,除了在她身上拥有农民几千年对土地传统的思想感情,种田人的本色外,更重要的是因为她,一个姑娘的心里,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滋长了一颗爱情的萌芽。她爱上了一个人!

    当然,在爱情上,她的思想,也不可能跟故事后边说到的那个梅姑娘,那么活泼,那么复杂,那么惊天动地,因为冬姑娘根本不会去向往那种离开农村后的生活,去憧憬那种离开农村后的美好未来,也无从想象。她只熟悉她眼前的这山,这水,这地,这锄,这镰,这瓶瓶罐罐。她想象的是这些,她向往的是这些,她憧憬的美好的未来也就是这些。她看中的人,也就是那从小一起在山上扒过柴,一起在田里捡过穗,长大后,又一起在一个学校里上过学,一起在一块地里干过活,紧住在她家贴隔壁的阿春。

    她爱阿春,打心眼里喜欢阿春,爱得那么深那么真诚。他在面前走过,她高兴。他在面前露一个微笑,她心里甜。他上山打柴挂破了点皮,她心痛好几天。他衣裳丢了颗纽扣,她记在心里。要是有一天不照他的面,看不见他的影子,听不见他的声音,她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不管有事没事,都往阿春家里跑。要是一早一晚,在两家矮墙上碰个面,问声好,冬姑娘心里就会像灌了蜜,那个甜呐,只有冬姑娘自己心里知道。冬姑娘也常趁阿春不在家,帮阿春他妈洗个菜,剪个鞋样,缝缝补补什么的,乐得阿春他妈笑不拢嘴,满口夸奖她,说,啊呀,冬妹子啊,看那家上辈子修来的福,能娶上你这样子的好媳妇,造化一辈子!冬姑娘听了,红着脸害羞地跑开了。可这话,就像一块石头抛进了池塘里,漾起了冬姑娘心里阵阵春潮,她把它记在心里了。更有好多次,阿春听她妈说起冬姑娘的好,心里过意不去,就好像是为了报答,帮冬姑娘家推几车柴,挑几担水,她也记在心里了。每次阿春帮她家干完活,她见他累得满脸红腾腾的喷着热汗,过意不去,就会给阿春打盆水,绞块毛巾,让他擦擦汗,阿春都会忙不迭的说,不用不用,感激的对她笑笑,她也把它记在心里了。一来二去,这一件件一桩桩,就像一丝丝红棉线,慢慢地缠绕在冬姑娘的心上。天长日久,就好像变成了个爱情的红线球,像团火,燃烧在她的心坎里,炙烤着她。

    可冬姑娘她妈,对这些就好像全然不问不闻,这怎么能叫冬姑娘不伤心呢?

    看样子,冬姑娘她妈这回是真下了狠心了,逼得她好紧。冬姑娘想,豁出去吧,跟阿春他妈打开天窗说亮话,阿春他妈是个菩萨心肠的慈祥人,会同情自己,会疼自己,保不定还能把事情答应下来。实在不行,最起码也得跟自己妈劝说劝说,先把那门亲事拖下来。但冬姑娘转念想到自己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开的了口?想到阿春,想到阿春心上的那个人,冬姑娘心里猛然好像被人塞了块冰,透着骨子里冷。又想到,如果自己就这么答应了妈说的这门亲,那立刻,或迟早总有那么一天,她,冬姑娘,就要离开自己这熟悉的,缠绕着千丝万缕感情的土地、西楼村,这难舍难分的锄头镰刀、瓶瓶罐罐。去过另一种完全陌生的,自己完全不喜欢的生活,不由得两串热泪迎着初冬寒冷的晨风,又大颗大颗地跌落在冬姑娘高耸的胸脯上,塘坝里。

    冬姑娘回过头来,望着自己身后和阿春家紧邻的几间低矮的瓦房、院落,是那么熟悉,那么牵肠挂肚,难舍难分。又望着阿春家院子里那株在寒风中耸立的枣树,心想,阿春他妈这时该起床了吧?她是个勤快人,这阵子在抱柴烧饭,还是在掏泔水喂猪?阿春呢,他在屋不在屋?要不是又去研究他那些新谷种了,这时也该下田去温棚了吧?想着想着,冬姑娘心里热乎乎的,两条腿不由自主的挪动起来,慢慢地走下塘坝,走过篱笆,渐渐地走到阿春家门口了。可是不等她跨进阿春家院子,心里突然明白过来,不由得双手扶着院门又站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瞪着那院、那屋、那树,心里扑突突的一阵乱跳,自己这是要干什么啊?万一让人看见了,大清早的,这算什么事啊?仿佛自己的心事就像被人看穿似的,吓得冬姑娘转身就想跑掉,可奇怪的是,双脚就像生了根似的,定在那里挪不动地。

    这时,身后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是那么地响亮那么地快,一步一步越走越近,就像敲在冬姑娘的心上。冬姑娘猛地回过头去,满怀深情地看见阿春大寒天里,敞开棉袄衣襟,露出里面结实的胸膛,扛着锄头,卷着裤管,水漉漉地赤着一双大脚板,正向自己走来。红腾腾的脸上,永远是那么一付笑咪咪乐哈哈的高兴模样。可此时此刻的阿春,又怎么会知道冬姑娘的心思呢?看见冬姑娘大清早的站在自家大门口,还以为找他什么事,就说:

    “咦,冬姑娘,你怎么站门口啊,有事快进屋去说,我妈在屋哪。”

    冬姑娘听着,心里顿时火辣辣的,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就好像自己的秘密已被阿春撞破似的,脸一红,一闪溜地跑回自家院里去了。

    再说阿春,他可是个这一带远近闻名的种子迷,人称“土种子专家”。几年如一日,无论春夏秋冬,都喜欢蹲在他那块试验田里,钻在他那间小土屋里,摆弄他那些瓶瓶罐罐,宝贝种子。还有那些自制仪器,自画的种子解剖图,孜孜不倦地反复研究、比较、探索,一年复一年的试验、培育、筛选,什么矮脚南稻、玉米王、三月黄早大麦,一次次失败、成功、失败……不知化了他多少精力和青春,简直可以说那一颗颗成功的种子,都是用他的心血凝结成的啊。就连县农科站下来的技术员都说,阿春不简单啊,今后要是全山区都能逐步推广阿春培育的新品种,肯定能增产不少粮食,丰收了,阿春功不可没啊。

    可阿春他妈却说:“种子种子,他就只知道他的种子,一年到头也不没个天晓日夜,多大的年纪了,他都快跟他那些种子去成家了!”这倒是句真话。也难怪阿春他妈把这话当成口头禅,不时地在儿子面前说些讽刺话。这么多年来,阿春为了他那些宝贝种子,不知扔掉了多少年轻人的爱好,消耗了多少年轻人的青春岁月。今年他都快奔二十七、八岁的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更不要说是对象,成家结婚了。急得他妈什么似的,不是忙着东村给他说媳妇,就是忙着西乡给他找媒人。好话说了一大筐,红线牵了好几根,可一古脑儿都叫阿春给半腰拦住了。不是阿春忙这忙那没有空,就是推三阻四寻找理由不去看。把他妈逼急了,阿春就会嬉皮笑脸的逗他妈说:“妈,你这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都多大个人了,还会自己心里没数?你等着,我迟早都会给你找个好媳妇来的。再说,现在找对象,那还有像你这样,不管东村姑娘、西乡闺女长得怎么样,就急着让我去相亲,那还不把人笑死?现在年轻人都讲究自由恋爱,要找有共同语言、爱好、志趣、理想,相互了解,相互有感情的人。”他妈说:“那你倒是自己去找啊?”

    其实,日子长了,阿春心里渐渐地早已有了个人。那就是西宅村有名的村花,梅姑娘小梅。等冬姑娘闻讯,他俩的感情正在热火头上呢。他爱她,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小梅姑娘在西宅村这一带,都说得上是个数一数二的人材,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田里屋里,什么样的活都拿得起放得下,就像俗话说的,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那一种。他爱她,更主要的是,爱她思想活跃,性格热情,说话干脆利落,不愧为是村里唯一的女高中生。他相信,她,小梅姑娘就是他的理想中人,会和他有共同的语言,共同的爱好,共同的志趣,共同的理想,会像他一样全心全意地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支持他的“种子”事业。

    说实话,一开始,阿春心里还只有他那些宝贝种子,对小梅姑娘,也只不过是喜欢喜欢而已。觉得谈的拢,是个好姑娘,平时对村里的工作也比较热心,又是个农村文化的积极分子,团组织的培养对象。所以,他这个作为西宅村的党员兼村团支部书记,平时在开展团支部活动时,都有意无意地喜欢和小梅姑娘,多说说话,多交流交流。但真正发觉自己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掉进了恋爱的陷阱,爱上了小梅姑娘,那还得在一个闲冬的夜晚说起。

    那天初夜,阿春路过村俱乐部门口,里面和往日一样,早已传出一阵阵笑声、歌声,和悠扬的胡琴笛子的伴奏声。阿春挑着一担刚精选过的谷种,忍不住停了下来,脸上露出会意的笑容,是啊,要不是忙,他多么想和他们一起,渡过一个个青春浪漫、美丽的夜晚。看着肩上的谷担,阿春笑咪咪的摇了摇头,正想走过,猛地里屋里一阵喧嚷,青年姑娘们一块哄闹起来,歌声伴奏声也一起停了下来。

    一个叫三牛的愣头青高声大气地喊:“快看快看,大家快看,恋爱信恋爱信,贵水这小子的恋爱信,给搜出来了!”说着,那三牛就不管不顾的当众念了起来。俱乐部里立刻一片寂静,只有三牛那粗犷急促的声音,断断续续传了出来。阿春一听,心里不由得一怔,连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自己胸膛里好像有一股从来没有过的热血在沸腾。

    原来这情书,就是贵水写给小梅姑娘的。不知为什么,会突然落在这班正处在随时会爆发出爱情萌芽的年轻人手里,特别的敏感、新鲜。在当时,虽说农村里找对象,也强调移风易俗,自由恋爱,可还没有这么开通,这么大胆,对写恋爱信、情书这种做法,也还不习惯,不多见,好像那只能是城里人,知识分子,干部同志,谈恋爱找对象才有的事。

    这时,三牛正高高的站在屋子中间的板凳上,就着俱乐部唯一的一支一百瓦大灯泡,捧着恋爱信,摇头晃脑,嗑嗑碰碰的读得起劲。阿春探头望去,见三牛手里厚厚的一迭,好像有好几封呢。那贵水也在,留着一绺长头发,围着一条方格子长围巾,细条高个儿身材,此时正被几个兴致勃勃的小青年,扭着胳膊,强拽在椅子里,左右不能动弹。但旁边没有看见小梅姑娘的影子。按道理,她一般都会在这里和大家一起热闹。阿春正有些犹豫、奇怪。那贵水忽地鼓起劲来,挣脱小青年们的手,跳上去,一把夺了三牛手里的信,骂了一句,红着脸冲出人群,钻进后院天井的黑夜里,逃了。阿春这才注意到,淡淡的星光下,在那摇拽着疏枝落叶的天井里,黑憧憧的好像还站着个人影。见贵水出来,就和他一起跑了。隐隐约约的好像就是小梅。一个知道阿春和小梅故事的要好同伴,后来告诉阿春说,最近有好几个像贵水这样的人,在给小梅写恋爱信呢,也看不出小梅是个什么意思。阿春是不是也应该采取采取点什么行动?否则的话,就好像一颗树,摇的人多了,也难免小梅会动摇。阿春听了,却笑笑说:“我和小梅本来就没有什么啊,而且,我要找的是一个能理解我的工作,支持我的事业,有理想,爱我的人。要不,俩个人没有共同的语言,在一起也不会幸福,你说对不对?”说是这么说,可从那时候起,阿春心里还真多了那么个念想,那就是他发现自己爱小梅,而且是从骨子里爱。而且他相信,小梅也决不会像大家心目中那样,是个朝秦暮楚的姑娘,他和小梅之间一定会有更多的追求和幸福。

    因此,当初冬姑娘的憧憬,肯定是没有未来的,只是她自己一厢情愿而已。因为阿春的心里更本就没有她的影子。虽说俩家是脚跟脚紧贴着住的隔壁邻居,虽说俩人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发小,可阿春心里,从来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妹子看待,从来没往别处想。就像刚才,大清早的,冬姑娘站在他家门口,看见他,突然红着脸跑掉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也不会去弄明白,摇摇头,照样乐哈哈笑咪咪的,回到自家院子里,和平常一样,放下锄头,就想往他那间捣弄宝贝种子的小屋子里钻。阿春他妈,春婶,一个身板结实,手脚利索,腰里一年四季扎条蓝色的土布围巾,屋里屋外忙个不停的勤快大妈,这时,竟连手里的泔水桶也来不及放下,就风风火火地跑出屋来,拦住他。阿春一见,急忙想抢在他妈前面躲进小屋。不了眼快不如手快,被春婶一把拽住,看他一眼盯他一眼,盯他一眼又看他一眼,好像说:“你躲啊躲啊,我看你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阿春笑了。春婶却一本正经地说:“笑笑笑,谁跟你嬉皮笑脸的!”

    原来,昨夜晚,他娘儿俩又为阿春的亲事拌了嘴。阿春被他妈催得心烦,就借口温棚里有活,一夜没回屋。这会儿,他回家了,看他妈那架势,那心劲,恐怕是躲不过去了。阿春无可奈何地笑着摇摇头,说:“妈,你别急么。”

    阿春他妈不依不铙地说:“不急,你说你妈能不急吗?啊,你都大几啦,二十八啦,人这一辈子,能有几个二十八?人一过三十岁,看还有哪家姑娘肯嫁给你!”

    阿春眨巴眨巴眼睛,装着一本正经地说:“妈,看把你急的,二十八又怎么啦,天下还有不抽芽的种子,还有不结果的花?到时候……”

    “算了算了,别到时候到时候个没完没了的,”阿春他妈不等阿春说完,就打断他,试探着地说:“那,今天,我再给你提个人,你说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不准你再推三阻四的装!”

    阿春笑模笑样地说:“是谁啊,又被我妈给相中了?”

    阿春他妈说:“咱们一个村的。”她指的是冬姑娘。她看中她了,同情她了。其实,阿春他妈心里,早就有冬姑娘这个人了,早就想给儿子提这门亲。可就是因为阿春没心思说这事,一提头,他就推却,说没空没空,别急别急,一口气回绝了。这会见儿子有些松口,阿春他妈就想趁热打铁提出来试试。

    可阿春呢,一听说是本村的,还以为他妈老早就听说他和小梅的事了,误以为说的一定是小梅。心里一高兴,就故意逗他妈说:“本村的?本村的还会有人看上我?”

    阿春他妈一见有戏,心想,难道他也有这个意思?就说:“怎么,你自己想中的意中人,还叫我做妈的猜,也不怕难为情?”

    阿春乐哈哈地说:“那好,我说,你指的不会是小梅吧?”阿春他妈一听,倒怔住了。阿春说:“妈,你也喜欢小梅?”

    阿春他妈听了,脸上掠过一丝瞬间即逝的笑容,淡淡的说:“你自己相中的意中人,你自己有眼,还在乎你妈中意不中意?”

    娘俩说着话,红通通的太阳,一眨眼已懒洋洋地爬上初冬疏阔的天空,格外耀眼的阳光从围墙上探进头来,照亮了院子,照亮了阿春他妈的眼睛。阿春他妈盯着那一闪一闪的阳光,出了神,仿佛那小梅姑娘真的已经从那灿烂耀眼的阳光里走出来。心里不禁有些又惊又喜又愁,思想了又思想,觉得这事来的太突然,摇了摇头,一千个不放心地看着阿春说:“你看中了人家,可人家呢,人家姑娘喜欢不喜欢你啊,看不看得上我们家啊?”

    阿春望了望他妈那副愁戚戚的模样,不禁俏皮的说:“她,她是谁啊?”阿春他妈嗔怪地说:“人家梅姑娘,小梅。”说着,阿春他妈指了指阿春说:“我说你啊,到时候不要水中捞月,一场空欢喜!”

    这一来,倒把阿春给说糊涂了,一脸惊讶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阿春他妈见他还不明白,心里不免有些替儿子担心,说:“人家姑娘的思想可和你不一样,心志高着呢,不像是个会在农村呆一辈子的人,说不定什么时候插了翅膀就飞了。”

    阿春见她妈说的是这个,这才放下心来。开玩笑地说:“妈,你放心,你别听人家瞎掺和,人家小梅可是实实在在想在农村呆一辈子,为建设新农村出一份力,怎么会一下子插了翅膀飞了呢?哎,要是你不信,我明天就把她娶过门!”

    阿春他妈怀疑地说:“真的?”

    “真的。”阿春装的一本正经地说。

    阿春他妈见阿春说的这么肯定,倒真的有些相信起来,说:“那倒不要这么着急,娶媳妇可是人生头顶大事,最怎么简单,也不能说明天过门就过门。再说,我们家还没有一点准备呢,别忙别忙,最快也得准备个十天半月吧?”

    那副神情,想媳妇想得昏了头。惹得阿春笑弯了腰,红了脖子红了脸,蹲在地上,拭着泪花,怪难为情地说:“妈呀,我可是逗你玩的,你可千万别当了真,要是让人家知道了,那还不笑掉了牙?”

    阿春他妈也瞬时明白过来,由不得笑骂道:“哎哟,好你个死阿春,连你妈你也敢嬉弄,看我怎么收拾你!”

    阿春一看,苗头不对,忙抱着头,一边笑着躲进他那间宝贝种子屋,一边说:“妈,你放心,只要再等个二年三载的,等我们山区全换上稳产高产的新稻种,我保证给你娶个又能干又贤惠的好媳妇!”丢下他妈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想心事。

    其实,阿春他妈也不是不喜欢小梅姑娘,只是从她的眼里看来,小梅心志高,家里条件好,俗话说,凤凰攀高枝,怕只怕,到时候阿春竹篮子打水一场空欢喜。心里不免无缘无故有些空落落的,不知道是为阿春担心,还是为冬姑娘难过?

    小梅姓范,二十三岁,高挑丰腴的身材,细眉凤眼的脸庞,站在那里,就好像水边一株婀娜的杨柳,一颗怒放的春桃。走起路来,两条乌黑光溜的长辫子,在身后一甩一甩的,充满了青春和活力。一看就知道是个精明能干,心灵手巧,志气高,见眼动眉毛的人。可要是说思想,那就不像阿春说的那么简单了,而是复杂的多。不用说别的,就拿她跟阿春,贵水他们之间一起谈恋爱的事来说吧,就可以写成一部长长的爱情小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事情所以闹成这样,也不能全怪小梅。

    说实话,虽然贵水他们不断给小梅写情书,和小梅,也好像在谈恋爱,打得一片火热,闹得全村都风言风语的,可小梅心里真心爱着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又傻又笨的“土种子专家”阿春。她爱他,又怨他。怨他不会谈恋爱,怨他死心眼儿,怨他连句体贴温柔的话都不肯说,怨他那颗只顾一心扑在他那些宝贝种子上,却无意之中疏远了她,伤害了她的心。可她更爱他,爱的竟比怨得深。小梅是个聪明人,有心机,她可不会像时下农村里那些肤浅的姑娘一样,追求什么三转一响,四十六条腿,死乞白赖地要这个要那个,条件满天飞。她追求的是精神。真好像老话说的那样,会挑的挑郎,不会挑的挑仓。她打心眼里看中的就是阿春这个人。在她眼里,贵水他们这一帮人,怎么能和她的阿春比,那简直一个是在天上,一个是在地下。别的不用说,阿春的为人,阿春的模样,在西宅村这一带都是数一数二的。说出来的话丁是丁卯是卯,决不含糊,在村里有很高的威望。村里培养他,党支部是他的靠山,放手让他做工作。村里人也都信任他,有什么事,都找他商量出主意。村里也不知有多少个姑娘的眼睛盯着他,围着他转。他那个“种子科技小组”,不用说村里出名,就是在县里也是挂上号的。小梅觉得这样的人,才值得她去爱,也只有爱上这样的人,她才会觉得自己脸上有光彩,无尚荣耀。而且,更让小梅心仪的是,阿春不是那种爱出风头,吆五喝六的人。待人处事,实实在在,谦虚本份,这在小梅看来,才是最重要的。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对爱情忠贞不渝。

    这,怎么能叫小梅不着迷呢?

    可现实必竟是现实,人的思想不是那么简单的。就拿小梅来说吧,虽然她一方面爱着阿春,可她心里还念念不忘另外一种生活。就像时下一般农村姑娘那样,不想一辈子呆在农村里,和泥土打交道,想过城里人的生活。这在小梅平时喜欢模仿城里人谈恋爱,热衷于写情书,和人家幽会的一些做法上,就可以发现她的这种思想苗头。其实,说句心里话,有这种思想也是很正常的。俗话说,水往低处走,人往高处走,谁不想把日子过得好一点?可当时的农村生活,又怎么能和城里人比呢?这可不是靠几句什么“人定胜天”,“和天斗其乐无穷,和地斗其乐无穷,和人斗其乐无穷”之类的豪言壮语,就能替代的啊。小梅也像农村里所有那些心灵手巧,精于生活的姑娘一样,羡慕的不只是城里的那些高楼大厦,广宽的马路,更多的是羡慕城里人,能和自己的爱人一块儿上班,一块儿下班,一块儿学习,一块儿逛公园,溜马路,看电影……高度文明的精神生活。可向往究竟还只能是向往,代替不了现实。每当小梅在劳动之余,呆呆的望着山外,不由得心里时不时会掠过一丝阴影,望着望着,就会觉得农村的生活太艰难辛苦了,太没出色了,要呆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抬脸看看山,青山显得太呆板;看看云,云峰显得太凝重;看看水,水潭显得太寂寞;再看看田里的庄稼,庄稼也不懂人意,它们怎么会知道此时此刻小梅的心思呢?

    话说是这么个说,可人必竟还是有感情的。小梅心里爱着阿春,怎么能说断就断,抛弃他,自己远走高飞呢?可是她又舍不得憧憬中城里人的美满生活,那迷人的灿烂前程。难哪,左想,割不断丢不下;右想,舍不得忘不掉。到后来,没办法,她跑去求助她嫂子,请嫂子帮她解开这个心里的疙瘩。

    要说起小梅她嫂子,那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不高不矮的身材,不胖不瘦的个儿,还长着一张不圆不方的脸儿。鼻子嘴巴,有棱有角,一双细眉稍稍有点俏,爱微微眯着眼看人。平日,说话做事,不急不忙,细声长气的,可骨子里利害着呢,得理不铙人,还爱挑个剌,村里人遇事都躲三分。听说她娘家就是个地道的城里人,直到现在都已快冒四十七、八的人了,还是不改城里人的穿戴,一年四季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头发抹得水光锃亮,一丝不苟。说她不简单,确实不简单。自她一进范家门,就管了事,范家的几个姑娘,可以说都是她这个做嫂子的点了头,作的主。大姑娘玉梅,嫁了一个邻县的什么科长;二姑娘月梅,找了个工程师;三姑娘腊梅,师范毕业后,自己在城里教书,现在正回家过寒假。虽没有结婚,可对象也是个知识分子。在范家的几个姑娘眼里,梅她嫂子,就是个理家能手,贤惠大嫂,一个个在她面前都服服帖帖,言听计从。

    这时候,梅她嫂子正和腊梅、小梅一起,包馄饨下锅。腊梅坐在客厅当中的八仙桌旁边,满月脸,剪短发,脸上胖呼呼的,未开口先含笑,是个典型的乐观派。此时,腰里扎块小白兜,一边在手掌心里摊开馄饨皮,一边用手指掐着一片薄薄的竹片儿,拨拉着肉沫儿,全神贯注地包馄饨。

    说起小梅的婚事,最有发言权的,当然要数梅她嫂子了。这时,梅嫂子站在案板前,一边弯着腰擀着薄薄的皮面,一边笑模样儿的说:“我说小梅啊,你还犹豫什么?这农村有什么好,出门两头黑,扔下锄头挑起畚箕,一年三百六十天忙到头,也没个空,这苦头你还没吃够?”小梅一声不响地从门口屋檐下,摘下一串红辣椒,又摘下一把大蒜头,低着个脸,靠在灶头旁边,有一瓣没一瓣地掰开着,也不知道是在听,还是不听。

    梅嫂子接着说:“城里头,你也没少去,嫂子陪你走亲戚串门,哪里不比这穷山沟里好?楼房不比这里高,还是马路不比这里宽?老辈子人说啊,做狗都要做城里狗,脚脚走在石板心!”

    腊梅听的笑起来,抬起脸,睁圆了大眼睛,顽皮地说:“哎,大嫂,那你当初怎么又愿意嫁给我哥,嫁到这穷山沟里来啊?”梅嫂子回过脸来,拿细眼溜了腊梅一眼,笑说:“腊梅,你这死丫头,你这不是哪壶不开,你提哪壶吗?这不都叫你哥害的,当时说好回家乡支农,最多呆二年,二年二年,也不知过了多少个二年,一辈子就过去了。有什么法子?谁叫你大嫂倒霉,嫁到这个穷山沟,做了个农村媳妇,又当了你们的嫂子!”

    “那还不是因为嫂子心眼好,爱着我们大哥呗。”腊梅半是奉承半是赞扬地说。

    梅家唯一的儿子,大学毕业后,在工厂当了科技干部。当初响应政府号召,说好支援家乡建设二年,回城后爱人可以分配工作。谁知回来后,就离不开了。县里舍不得,梅家大哥也愿意为建设家乡奋斗一辈子,那苦了的当然只有梅大嫂了。

    傍晚,火红的太阳落在梅家爬满枯藤残草的墙头上,照耀的天井里一片光亮,几盆快凋谢的小黄菊花,在夕阳里努力挣扎着,绽放出它们最后的一片灿烂。阳光透过玻璃窗,落在腊梅、小梅身上,落在红漆八仙桌上,落在梅她嫂子案板上。梅她嫂子把最后一迭皮面,搁在腊梅面前,拍了拍满手的面粉,又接过小梅手里的红辣椒、大蒜头,放在小石臼里,嗵嗵嗵地使劲捣起来。心情愉快地说:“大嫂这一辈子,就这么算了,可你们年轻着呢,能离开不离开,那才叫傻呢,这种妹子好有一比,就叫做凤凰不落梧桐树,好花插在牛粪里,后悔一辈子!”

    不想腊梅却不同意嫂子的这种观点,脸上红扑扑的,激动地说:“不,嫂子,那叫凤凰落在凤凰山,好花插在肥土堆,肯定有出色!”梅她嫂子惊讶地停住手里的活,抬起脸来,拿细眉眼儿盯着腊梅看,那神色就好像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腊梅神采飞扬地说:

    “本来么,农村就是座凤凰山,更需要我们有志青年来建设它,如果大家都争着离开农村,那农村不是会更加落后,更加贫穷啦?”

    梅嫂子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说:“腊梅啊,大道理谁都知道,可是谁又愿意呢?”

    腊梅竟站进来,一手拿着薄薄的竹片儿,一手高高地举起,就好像站在她的讲台上,习惯地说开了:“不要看眼下农村条件艰苦些,但却是我们年轻人大有作为的宽阔天地、大舞台,只要我们年轻人胸怀理想,艰苦奋斗,一定会有灿烂的前途,辉煌的明天,也一定会有我们年轻人自己真正的爱情、幸福……”

    不愧为当老师的,小梅正想开口。梅她嫂子却不服气地搁下手里的活,认认真真地和腊梅争辩起来。一个说,城里好,生活美满有前途,是每个姑娘追求的福窝;一个说,农村好,艰苦奋斗才更有意义,是年轻人真正的用武之地;一个还提了许多她年轻时,城里亲身经历的美好时光,和她的同学小姐妹们的黄金时代;一个也引经据典的,说了许多大道理,言行字句里,无不燃烧着她那颗年轻火热的心,灌注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伟大理想。两个人谁也说不服了谁,正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

    小梅站在一旁,听得心里就好像倒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样样有,不知什么味,只觉得说不出的难受。心里不免有些暗暗埋怨腊梅,你不呆在农村里,当然不腰痛,这些个大道理谁不懂,谁不会说?可真正临到自己头上试试。想着想着,眼前仿佛浮现出一幅幅一幕幕城里人美好的幸福情景来,不禁狠了狠心说,还是听大嫂的吧,离开他,离开农村这鬼地方,别太死心眼了,感情又不能当饭吃,还是自己远走高飞算了。可是不行,眼前好像立刻又浮现出阿春那熟悉亲切、结实高大的身影来,搅得她顿时心烦意乱,哀哀戚戚,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梅她嫂子细眯着眼,算是看透了小梅的心思,说:

    “说一千道一万,做姑娘的嫁老公,就好像第二次投胎,就看你这一步走的准不准。阿春,人虽然不错,可是他这一辈子也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看看,一年三百六十天,那一天不是泥里来泥里去的,他能给你带来什么幸福?小梅啊,人不能太感情了,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毛病,找对象,城里多的是,论地位有地位,论模样有模样,可千万别错过喔!”

    说着,梅她嫂子还念起了一首当地流传的顺口溜:

    “城里那个小哥哥,

    青春年少二十五。

    头上光溜溜,

    脚上皮鞋脚。

    身上的确凉,

    手上梅花表。

    骑着一辆凤凰车,

    叮呤叮呤到西宅村。

    西宅村里宿一夜,

    载着新娘回城转……”

    说着笑着,直看得小梅红着脸,不好意思起来。

    腊梅觉得问题严重,站起身,边解开小围兜,边正色地说:“你离不离开阿春,这不单纯仅仅是一个人的感情问题,而是你的思想问题,一个人的本质问题。你要不要离开阿春,首先你要弄清楚,你倒底爱不爱他,爱他什么?如果你爱他,又不愿支持他的事业,和他一起为建设新农村而艰苦奋斗,哪还谈什么爱情、感情?”

    说得一针见血。

    小梅有些受不住了。猛地抬起头,满脸不高兴的说:“那你的意思,人的思想不同,要求不同,就不能有感情啦?”

    腊梅很干脆的说:“对啊,俩个人之间,如果没有共同的理想,没有共同奋斗的目标,那还有什么爱情、感情可言?如果有,那也是多余的,也是假装虚伪的!”

    小梅低下头,沉默片刻,似有所思地说:“腊梅,那你对三姐夫有感情不?”她指得是腊梅的未婚夫。

    说到自己的未婚夫,腊梅脸上红红的,坦然地说:“怎么会没感情,还深厚着呢!”

    小梅狡黠地反问道:“那怎么他到内地支援三线建设去了,你还留在城里当老师啊?”

    腊梅说:“那又有什么,虽说我俩的工作岗位不同,可我们的理想、追求,还是一样的,我百分之百的支持他!”

    小梅使劲摇摇头,暧昧地笑着,不相信。

    腊梅不免又有些激动起来,说:“小梅,你不相信?不相信你就看着,我也早已准备去内地支援三线建设,报告都已写了好几份了,领导正在研究!”

    小梅欲发不相信地摇着头。心想,就是你腊梅说破了天,也没人会相信,像你这样的人,也敢丢下城里舒服的生活不过,去内地三线过艰苦的一辈子。

    在梅家四姐妹里,腊梅的学历是最高的,可身子也是最薄弱、最娇气的。由于梅她嫂子的宠爱,腊梅从小就不用干什么活,难得放暑假回来,让她扛把锄头,挑个畚箕什么的到地里,肩膀也能红肿好几天。现在说腊梅也要申请去内地支援三线建设,连梅她嫂子也不相信,笑着走过来,端起腊梅面前一盘包好的馄饨,准备下锅,说:“快去吧,不等你待个一年半载的,你就知道什么叫幸福啦!”

    急得腊梅叫起来,说:“嫂子,你可别把人看偏了!”

    不等她们说完,小梅就已经走出屋去,站在天井里,仰脸眺望着初冬的天空。那矜持遥远的蓝天,映照着淡淡的夕阳,虽说没有夏天般的灿烂壮丽,却一色万里,显得更加辽阔空宽,远远地从天空深处传来几声啾啾的鸟鸣声,不知是水鸟,还是山雀,从头顶夕阳下欢欢的飞过。望着望着,不知是那鸟儿触动了小梅的心事,还是那美丽的夕阳触动了小梅的灵感。小梅心里一热,不由得暗暗下了决心:鸟儿啊,慢慢飞吧,我也要远走高飞!离开这穷乡僻壤,不再徘徊动摇了。不过,为了她和阿春的爱情,她要说服他,和她一起离开农村,远走高飞,一起去创造他们的新生活。因为她坚信,世上只有比翼双飞的鸟儿,才会飞的更远更高。

    后来,小梅就去找阿春。俩人手拉着手,沿着塘坝,沿着山脚,在冬夜茫茫的暮色里,在乡村辽阔的天穹下,说着走着,走着说着,小梅把心里的话都告诉了阿春。用一种特别的热情,娓娓描绘着他们的未来。最后,她还说,如果阿春真的爱她,就应该为她的前途着想,跟她一起走,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共同创造美好的生活。阿春当然不同意,反过来还劝小梅说,现在农村条件虽然艰苦些,但要靠我们这一代人,去共同奋斗努力创造,才会有美好的明天。如果逃避,那我们的子孙后代,都会永远受穷受苦,永远也无法改变我们的落后面貌。最后,阿春也说,如果小梅心里真的有他,对他有感情,就应该了解他,支持他,和他一起把根扎在农村,为建设新农村而奋斗一辈子。

    小梅那里肯依,死缠白赖地缠着阿春,好话说了一箩筐,就是要阿春和她一起离开农村,到城里讨生活。阿春始终不答应,一口拒绝,但也无法说服小梅留在农村,劝回她那颗心。到头来,俩人争闹了好几次,狠赌了几回气,可还是谁也说服不了谁。而每次又都是小梅去找阿春。为得是,一个呕气是真的,一个呕气是假的。一个是呕小梅怕艰苦,死活闹着要离开农村,去城里追求舒服生活。一个是想拿假呕气逼阿春,和她一起离开农村,远走高飞,去创造他们的新生活。

    有好几次,俩人在野外河边,村口田头,说着说着,迎头碰到冬姑娘,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小梅却从冬姑娘那呆呆的眼光里,看到了一颗痴情少女幽怨的心灵。俗话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最低的,可心是最敏感的,感情是最自私的。小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越发坚定了要说动阿春,和她一起离开西宅村的决心。

    三个人,三种思想,各自怀着自己的信念,在一个漫长的冬天里坚持着。直到小梅她嫂子在小年前,也就是腊月二十五前,去了趟县城,给小梅找了个对象,说是在县城什么机关工作的,这故事才有了个急剧的变化。

    自从小梅从城里回来后,就大不一样了。从头到脚一身新。头上焗了油,烫了个长长的波浪式发型,还插了个造型别致的鲜红大发夹。身上穿件红呢大衣,配着墨绿色的裤子,脖子上披着块扎眼的嫩黄色淡花大围巾,上面的商标还是新的,进口的,脚上穿着一双黑光铮亮的女式小方口皮鞋,活脱脱一个城里来的大美女。听说,小梅还跟她那对象,下过馆子,看过电影,逛过公园、百货公司,事情都已谈得差不多啦。就连小梅走过村子,大家看着她的背影,都啧啧连声,说,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大姑娘十八变,现在的小梅,都快认不出了,简直就像个电影明星。

    不想小梅刚回来的那天夜里,就在村口,一头撞上阿春。阿春拿眼盯着他,从头到脚打量来打量去,看得小梅情慌意乱起来,心跳得像只小兔子,由不得脸上一热,红到脖子根。心想,这算什么啊?谁叫你这么固执,这么绝情,此时此刻,你也不能怪我无情无义。想着,小梅低着头,挨着阿春的身子,匆匆走过。爬上塘坝,回头望去,只见阿春孤冷冷的一个人,站在村口樟树下,正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由得心里一酸,颤颤悠悠的又软了下来。

    第二天,梅她嫂子和小梅谈起她的对象时,小梅就犹犹豫豫,吞吞吐吐地说,城里的对象是否年纪好像太大了,都已快三十五,六了,这在农村看来,终觉得好像有点不般配?说话听声,锣鼓听音,梅她嫂子从小梅的脸上,看出小梅心里又有些动摇。忙好言相劝说,你啊,眼光别那么太死板了,到现在还这么执迷不悟?年纪大点有什么关系?年纪大点的男人才知道体贴人呢。还说,现在最主要的是,只有进了城,变成城里人,再寻机会找个好工作,有了前途,那才是最最关紧的头顶大事。

    可此时此刻,小梅的心里竟一句也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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