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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隆重推出马宇龙长篇小说《天倾残塬》(11―20)
    • 作者:马宇龙 更新时间:2010-05-29 02:01:04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4276
    [导读]未经本站或作者允许,请勿转载。长篇小说《天倾残塬》:天之倾,既是自然灾难之倾,也是江山更迭、翻云覆雨之倾。面对天倾,人的命运亦为之大沉大浮,千回百折。我怀着敬畏之心,把笔触深入故土的历史,先辈的灵魂,我在如山一样的故纸堆和高龄老人的只言片语里捕捉那些让人热血澎湃又唏嘘不已的陈年旧事,并满含热泪地把它变成沉甸甸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我想告诉大家,我们曾经生活或者正在生活的这片热土上,也曾经有过刻骨的情爱,昂扬的斗志和不屈的灵魂,我们因此而自豪,因此而奋进。
     
     
    第十一章
     
    周疏云一觉醒来,她还能听到哐哧哐哧的风箱声,这让她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此刻,整个幽暗的窑里已经完全充溢起了奇异的、幽幽的香气。她原来是在这种香气睡过去的,看来外在的美丽和直接散发的奇香很容易让一个人在迷幻中失去方向,而不再去做深入地分析和判断。
    此刻,朵儿还坐在灶间拉风箱,她的身体还保持着昨晚那个固定的姿势。她知道朵儿已经拉了整整一天一夜了。周疏云忘记了昨天夜里自己是怎么睡去的,只记得当时朵儿就坐在灶间像这样拉着风箱,破烂笨重的风箱发出巨大的声响,就像是一位患了哮喘的老太婆,她当时还想,自己再过几年,是不是也和这风箱一样了呢。她原打算是合会儿眼后,是要过去替换会朵儿的,却没想到不由自主就睡着了。这一睡就睡到了天亮。她觉得自己很少这么睡过了,从前一直以为王海平会在她熟睡的时候突然回来,推开门站在她的炕头前。就像在山里的那些日子,她一觉醒来王海平就坐在旁边看着她。这些年,她一直睡不实在,她怕自己醒不来,让王海平等。王海平随部队离去的背影铭刻在她的脑海里,甚至开始要冲淡把子在她脑子里的影子,特别是看到了冯祥云之后,她是那么渴望王海平突然回来。所以她的睡眠里也有了等待的成分。而昨晚,她却疲惫极了,也许是白天的劳作,也许这香气的浸润,她好久没有如此深沉、如此酣然的睡眠了。这些年里,她几乎一直处在半睡半醒之中。王海平不在了,他永远不会突然站在她的炕边上了。最近以来,她没有了期待,没有了牵挂,只有劳作的累和心灵的伤。而劳作的苦累却能让人极度麻木,从而掩埋掉一个人深深的悲伤。
    说累,那是真的累,每天她在地里领着马春生雇来的人用小刀收刮白色的浆液,收工后从地里回来,手臂、胳膊腕子、甚至半边脖子都僵僵的,一双手像是抽了筋,吃饭时连筷子都握不住。曹子轩说,马春生做什么就让他去做,而且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尽力地加入进去,这样才能让马春生更加信任她。她这样做了,但是在她心里面很是替像朵儿这样辛苦劳作的人叫冤。自己呢,是为了一种信仰,就像王海平,所以没有什么冤不冤的,而这些不知情的可怜人,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精心熬制的这些东西出了风岭塬就会化为灰烬,不复存在。曹子轩说,这样做是他向组织建议的,把成品烟土带出鬼愁关,在交易运输的途中一举拿下,全部销毁,一方面神不知鬼不觉,另一方面主要是为了保全她,让她可以继续留下来完成摸底的任务。
    周疏云为此深深感激着曹子轩,也决心不辜负她的关爱。所以她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看似毫无意义的工作当中。这不,刚才在睡梦里,她还像是感觉自己仍然躬身站在田地里,那些白色的、奶汁一样的浆液顺着她的视线铺天盖地漫流而来,完全将她的全身都淹没了。那些干活的人一边干活一边发着议论,说大烟的香气能醉死人哩!这些烟赚的钱一辈子都使唤不完。听到这话,她在心里发出了一声叹息。
     
    当地里的活完了开始室内的工作时,马春生就在窑道口贴上了一张红纸,上写:“因本店有事,将停止纳客十天,请来客自便”,并用土坯将窑道塞住,还在外面悬上一个雷管,使陌生人望而生畏,不敢逾越半步。周疏云知道,马春生的做法并不多余。脚骡店客人南来北往,人多嘴杂,万一传扬出去,后果不堪设想。人都说马春生有匪气,她知道对付这号人要以匪治匪,因为有樱桃沟的经历,再加上一段牢狱生活,她觉得自己也不知不觉变得少了些读书人的文雅,而添了些粗鲁气,至少在表面上她和他们融在了一起。她知道像自己这样四处漂泊,既要保护自己,还要出动出击,去应对各种复杂的环境。在具体的环境面前,要么环境扼杀你,一点点改造你自己,要么你拒绝环境,独自远远地逃开。而对于她,只能选择前者,这是没有办法的事,特别是当她由一叶浮萍成为一个有组织的人之后,这就显得更加重要。听说马春生和曹子轩曾有八拜之交,两人还喝过血酒。记得刚刚出狱时,瘦弱不堪的她坐着一辆八个大胶带轮子的马车来到春生脚骡店,马春生听明来意,当即向曹子轩表了态,“大哥的亲戚就是我的亲戚,没说的。”曹子轩说:“她虽然孤苦伶仃,也好歹算一口人,跟你争口饭的事我也不落忍。我不会让你白操心。而且人在这里也不必要闲呆着。人都说你有大生意,不妨让我们给你跑跑腿什么的,生意发了,你吃肉我们有汤喝就行。”马春生听罢哈哈大笑,有福同享,有财大家发,好啊好啊。
    马春生嘴上说得海里海气,却并不把她当回事。周疏云知道,作为道上的人物,他什么人没见过呢。没有过人之处,他永远不会把你放在眼里,自己充其量只是个到人家门上来的讨饭者而已。正如她预料的一样,马春生根本不可能让她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尤其对于那块烟地,对她更是讳莫如深。在她刚来的时候,他们在她面前故意讲一些下流的故事,故意光着脊梁,在她面前蹭来蹭去,还逼着她喝大碗酒,吃半生不熟的羊腿。她没有向曹子轩诉说这一切,残酷的现实磨练了她,褪尽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怨妇心态。她在琢磨着如何来靠自己改变这种处境,赢得自己在脚骡店的主动权和话语权。
    终于,机会来了,那是一个火苗跳动的夜晚,马春生照例陪着几个客人喝酒。大窑里飘满了兔肉和山野鸡的香味。席到中途,马春生才感到来的都是几个不速之客,为首的是一个号称“二爷”的马刀脸老头,他借着酒劲十分霸道地表明来意,“我们兄弟四个今个一不是住店,二不是赶路,实话说吧,我们是红帮的人,张大爷派我们来接管脚骡店。”“二爷”话说完,便把手里拿着的一把刀咬在了嘴里。马春生深知江湖险恶,也早有所闻红帮张登荣大爷的威名。他心中虽有怒火却一点不敢发作。于是强装笑脸,端起一大碗酒说:“几位兄长怎么不早说?久闻大爷、二爷大名,准备登门拜过‘码头’,只恐在下卑贱,大爷不肯相见。有劳二爷亲自登门,兄弟在这里有礼了。”二爷哈哈笑过,脸上的笑纹突然收敛,一把掀翻了炕桌,说:“少他娘的来这一套!我先给你讲一讲本帮的规矩!什么叫三刀子六窟窿,什么叫刀刀穿透?”二爷说着将那把刀子扔到了炕头上,“自罚吧?罚过之后,我带你去见大爷。”这时候,周疏云、大刘都闻声而来,连哑巴安堂都立在了门口。周疏云让他们不要轻举妄动,看看再说。马春生僵住了,他知道所谓的“三刀子六窟窿”就是犯规者自刺小腿肚子三刀,要刀刀穿透。他知道自己遇到了死对头,看来此劫难逃,于是心中暗自叫苦。他想,不刺吧,被人耻笑,刺吧,也未必能保住脚骡店,难免落个陪了夫人又折兵的下场。
    二爷见他沉默不语,就说:“怎么样?罚吧!不然——”二爷说着从火盆里抽出一根哔啵燃烧的松股,“不然的话,我让你的脚骡店葬身火海,变成阎罗店,那时候谁也别想打它的主意。”话音刚落,三个人都站起来,目光逼视着马春生。二爷手里的松股正在无情地燃烧,火焰映照着二爷那张扭曲的马刀脸,“我数一、二、三,你如果再不动手,我就要点着你的炕席。一、二——”
    “慢着!”周疏云突然走到了炕跟前。
    在座的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她已经从炕头上捡起了那把刀子,“二爷执法如山,让人佩服。南北两道原、瑞河两道川,哪一块地方不是张大爷的地盘?只怪我儿糊涂,犯了大爷的规矩,理应受罚。只是罚过之后,请二爷在张大爷面前多多美言,并转送贴子,就说我等愿意投到贵帮门下,任凭大爷、二爷使唤,让我们替大爷、二爷经营这脚骡店,保证大爷、二爷财源广进,不知二爷意下如何?”
    二爷那张马刀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他显然没有预料到这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他望望周疏云,望望马春生,半晌才说:“这个自然。自然,你是,是他妈?……”
    “二爷,孩儿是娘身上的心头肉,我能忍心看着他遭受皮肉之苦?儿犯了规矩,也是当妈的管教疏漏,我甘心情愿替他代过,请二爷明鉴。”周疏云说着撩起了裤腿,露出了白皙的腿肚子。她把腿抬起来,搁在了炕沿上。
    “你?”马春生惊叫了一声,话音未落,周疏云手中的刀子已经刺进了肉里,鲜血顿时如注,滴答滴答落在了地上。她咬着嘴唇,一把抽出刀子,又一下刺进了肉里。
    “好!”二爷恍然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大喊了一声,“最后一刀!”
    马春生扑上去,要拉她。周疏云望了望他,眼睛里透出一股威严和坚毅,“别怕,没事的。我这一把老骨头肉少,好扎。”说话间,又一刀刺进了肉里,血像红色的小蛇一样在她白腴的小腿上缠绕,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腥甜的血气弥漫在窑里。马春生看到周疏云闭上眼睛,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再也抑制不住羞愧、感激和冲动,扑上去紧紧抱住了周疏云的身体。
    就这样,马春生拜到了张登荣的门下。张登荣的红帮在马大元的部队里,也有不少门徒。有了张大爷的庇护,马春生保住了一方平安,脚骡店的生意才越来越红火。马春生从此对周疏云言听计从,真正把周疏云当做了自己的亲娘。后来的日子里,他一直不停地问:你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每次问后都要低了头补充一句,就算你不刺那三刀,我还是要刺的。你替我刺了,这我实在担不起。周疏云回答,谁刺都一样,都是为了脚骡店,以后别想这事了,已经过去了。
    对于种罂粟之事,马春生不仅对她,最后连曹子轩也不隐瞒了。他说:“不瞒你说,我是为着一口气,谁让我马春生世世代代受穷呢?这事还要从我跟朵儿的婚事说起。”那个晚上,马春生喝了些酒,有些兴奋,说他睡不着,想跟她掏一掏心窝子。所以当马春生给周疏云讲了一个故事之后,勾起了周疏云的心事,于是作为回报,也给马春生讲了一个故事。没想到那晚两个人讲着讲着都流了泪,都动了情,能够分享彼此心事的人无疑关系又走近了一步,彼此更懂了一些。
    周疏云说,这些话在她心里藏了几十年,“你说女人是不是死心眼?总觉得真心付出了,一辈子都牵挂在心里。当年信誓旦旦的他,如今却是娇妻美眷,拥娇抱玉。她和他永远成了两个世界的人,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这也许就是她的命。如今经了许多世事,吃了千般苦,才觉得从小父母给她说的女人的福和命全都掌握在男人手里的话是不对的,只有自己才能救自己。”
    马春生说朵儿是风岭塬一个寡妇的独女,因为苦日子过不下去了就说给了邻村的他。朵儿妈一心指望着他家的帮衬。他给朵儿许下了进马家门时缝一身漂亮的稠缎袄袄的诺言。不料他家连遭变故,先是爹病故,接着母亲跳崖。朵儿妈眼看无望,竟毁了亲,把朵儿说给了马大元的副官。马春生说那兵就那么甩下一些银票把朵儿抢走了。她的母亲却抱着银票又哭又笑。
    周疏云说有个大户小姐叫眉叶,看上了他们家穷得没有名字没有姓的放羊娃“把子”。眉叶为了他抛家弃舍,四处流浪,孑然一身度过了多少年。
    马春生说朵儿逃出了军营,跑回了家。而村里人不肯接纳她。族长说,朵儿已不是黄花闺女,他们村不能收留。朵儿妈死活不肯开门,一任朵儿在门外嚎啕痛哭。朵儿来找他,族人说风岭塬不留破了身的女子,不娶人家的媳妇。马春生说,我不想要朵儿了,她会给我们家族带来耻辱的。他想起父亲临死时说,一门亲定的家里连遭变故,那女人肯定是个灾星,乘早另做打算。
    周疏云说她的“把子”已永远不在,另一个自称“把子”的人来找她。那是一个大财东。
    马春生说朵儿报复他,去了他的仇人马蛟家作丫环。听说还要做妾,那可是和他马春生定过亲的女人呀!马蛟是谁?是逼死他娘不共戴天的仇人。他一时气愤找上门去,竟然被马蛟家的狼狗抓伤了胸脯。朵儿捎话给他,说朵儿早已不是马家人,和你马春生也无甚瓜葛,她在马蛟府上过得很平静,四奶奶是个好人,让她有穿不完的绸缎袄袄。
    周疏云说他的出现让她感到自己在心灵深处竟然还想着他。尽管自己一遍一遍说,忘记他,他们永远是两个世界的人,但在夜深人静时,她会想起那永远无法抹去的一幕,他给她短暂的快乐就这样影响了她的一生。“花非花,雾非雾,”她唱了一句,湿湿的声音难以名状。
    马春生说风岭塬的人晚晚听到山谷里的狼嚎。那是风岭塬的汉子在发泄他的仇恨。人们说让人睡了的媳妇,全当扔了一双烂鞋。他却抚摸着自己满是血痕的胸脯,大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周疏云在听了朵儿悲惨的哭诉之后,突然觉得整个脚骡店里充满了陈腐的霉味和血腥味,而马春生就是罪魁祸首,就是一个土匪。随着春生脚骡店的兴旺发达,他惨淡经营、偷偷摸摸种起了大烟,没有想到几年下来,他马春生几乎是一夜暴富。
    “我能猜测,你是大发了。民间传说你赚的钱能买一辆汽车。人们甚至流传着一句话:宁坐春生脚骡店,不坐某某县。那意思是你马春生在人们的心目中比县长还美气哩。我想,那还是因为你有了钱。能告诉我,这一切是真的吗?”周疏云见时机成熟,便直奔主题。
    马春生不由哈哈大笑,“如今的我在鬼愁关大小也是个人物,连马蛟这个昔日仇人也登门求和,重新择地起坟厚葬了我的父母,又吹吹打打地过了三天白事,还亲自将朵儿作为见面礼交还于我。你说的不错,这一切不是因为我的脚骡店,而是因为我有钱了,而且是大钱,将来呢,我还要用这些钱修一处宅院,娶三房女人。哈哈哈!”
       “朵儿,你胖了。”马春生记得当朵儿站在他面前时他就这样淡淡地说。朵儿抱住了他的腿,说我在心里一直念着你,到现在我还是清白的。马春生没有动,说:“你走吧。”朵儿却褪了她的衣裤,痛哭流涕,“不信,你来看!春生哥,朵儿一直为你留着。你不要撵我,从今往后,我一心侍奉你。我不要绸缎绵袄,只要你,只要你就够了……”马春生却一声咆哮,让狼尾巴大刘把她拖了出去。
    就在马春生回窑的工夫,他听到了一声尖叫……马春生跑进堂窑,却见狼尾巴大刘赤着下身,兴奋地狂喊着,朵儿光着身子蜷在炕垴,炕上有一滩怵目的血。马春生一拳过去,大刘的一颗门牙飞向了窑顶。当夜,马春生喝得昏天黑地,他越墙跳进了马蛟的院子,闯进马蛟四太太的屋里,把这个马蛟最亲近的女人干了个底朝天。
    从此,脚骡店里多了一孔神秘的小窑,小窑里多了一个不见天日的女人。马春生说他让她走,自己去寻活路,是她自己不肯的。他越来越觉得父亲临死时说的话没错,她就是灾星。是马蛟送给她的一颗炸弹。这个炸弹会带给脚骡店无穷的灾祸。马春生说:“我听大刘说,朵儿真的是清白的。是我毁了她。但是这个女人是个灾星,她会让脚骡店永无宁日的。”
    周疏云说:“堂堂七尺男儿,竟然胆小如鼠,竟会害怕什么莫须有的‘灾星’?我问你,朵儿关在小窑里这么长时间对你带来了什么灾难?难道一孔窑就能关住一颗‘灾星’吗?我看你对她还是有感情的,只是你太爱面子,就好比是煮熟的鸭子,心烂嘴不烂。你把她折磨到这种地步,竟然没有勇气承担她的一生。马春生,红帮你怕,灾星你怕,告诉我你还怕什么?好让我来再给你帮忙!”
    马春生一时满面通红,无言以对。
    那孔小窑里一扇仅有的小窗被马春生用木板钉死,关了门就完全陷在了一片黑暗中。当周疏云走进那间小窑时,却发现春寒料峭的日子里,朵儿竟连一双袜子都没有穿。周疏云借口给她找绵袜,在窑里四处查看,关注这孔神秘的小窑已经很久了,今天她终于发现了窑壁一侧一块土的颜色明显不同于其它地方。
     
    周疏云下了炕,来到灶间。她看到朵儿正按照马春生的指点要领在小铁锅里熬炼加工那些浆液。朵儿见她进来,说,闻惯了味道,人都像精神了似的。周疏云说,别看它味道香,花开得漂亮,才是个魔鬼呢。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你们可别碰它。朵儿看了一眼马春生。马春生面无表情。周疏云看见他俩都忙着,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就拎了一把圆头锹悄悄摸进了那孔小窑……
    这天晚上,周疏云陪着朵儿住在了那孔窑里。朵儿蹲在一堆干草上,仰起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说,干娘,我是个贱女人。
    周疏云说:“小时候大哥一直给我说,人无贵贱。也许是听了大哥太多的话,我才背叛了周家,被世人们称为是周家的羞耻。过了半辈子,回头再想那些事情,就像做梦一样。我能看出不管我走到哪里,人们的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深深的鄙视、怜悯和探询一直尾随着我。女人和男人不一样,没有婚姻,就像个怪物……啥会让一个人变得又傻又痴?是爱一个人,是对一个人真真实实的爱。你为他马春生吃尽了苦头,他该醒悟了。”
    “你说的真好,但是春生他会原谅我吗?”朵儿依然一脸愁苦。
    “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会。”周疏云忽然扭过头,转了话题,“你这窑里埋着不少东西,你知道吗?”
    朵儿被她的表情弄得有点怕,她摇摇头说,今天我看见那里的土有人挖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答应我,别告诉别人有人动过。”
    “嗯。”
     
    周疏云带着朵儿走在县城街道里的时候,周疏云感到自己像是从一个与世隔绝的大峡谷中走出来。一旦走出来,马上感到自己像是另外一个星球的人,眼前的人、眼前的物都是那么地陌生,而自己走在这样的街上显得有些异样,四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才对。鬼愁关真是一个让人窒息的地方,而自己竟然在这种地方呆了这么多年。朵儿更像是几辈子没见过人了,她的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对什么都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她们两个一人头上包了一个灰头巾,看上去都比实际年龄要大好多。周疏云对朵儿说,等事办完了,她要带她去集市上挑绸缎,缝那种大花子的最漂亮最美丽的绸缎袄袄,马春生专门给了钱,说一定要挑最好的。朵儿低着头,脸上却有一种掩饰不住的甜蜜。
    是“元兴隆”药店的伙计小韩子捎话让周疏云尽快来一趟的。周疏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走进熟悉的“元兴隆”药店,柏治林就把她叫进了里间,“你是怎么搞的?”柏治林一脸怒色,“你自己做不了,你能不能汇报上级?”
    周疏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迎头一棍,让她毫无思想准备,她一脸无辜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对大烟地的坚决取缔是我们取得老百姓信任的关键问题,这个问题不解决,我们就没有广泛的群众基础。你如今也是一名共产党员了,应该明白自己的使命和责任,做好每一件事都是对你的考验,而你,从下种到成熟一直到加工成功,你为什么听之任之,坐视不管?甚至,我听说,你还参与其中,助纣为虐?你说你还像一名共产党员吗?你的问题我要专题向上级反映,你要随时准备接受处分!”柏治林狠狠地拍了桌子。
    周疏云终于知道了那一批加工好的烟土并没有被截住销毁,而是流失到县城了。她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她又对于柏治林对她的无名火感觉很委屈,运输途中的失手又与她有什么关系,她一不是组织者,二不是参与者,充其量只是个知情者而已。柏治林看她一言不发,态度就稍微缓和了些,“你没经验,这我理解,幸好不是在战场上,不然会以牺牲同志为代价的。你也不想想,等加工后再销毁,地还在,不是隐患还在?我们要从根子上解决问题,错过一步就会错失良机,酿成大祸!好了,不说了,先吃饭,吃完饭我带你去趟方老汉的坟上。”
    柏治林和周疏云刚出了“元兴隆”药店,突然被前面一群人阻碍了道路。周疏云和朵儿不约而同地看到了一股青烟升腾而上,在蓝天上散开。她们紧走了几步,从人群中挤进去,却见一座土楼在烈火中熊熊燃烧,火借风势,哔哔啵啵的声音充分表明这火已经无法阻止,这楼分明已是风中残烛。周疏云和朵儿站了一会儿,就已经被烤得脸颊发烫了。她们看到一个瘦高个子的人正拼命拉住一个挣扎着力图扑向那火光的年轻人。那个瘦高个儿被拉得双脚在地上磨出了一道土壕,他头上的汗已经流成了水,那个年轻人疯了似的用牙齿咬那双拉他的双手,用脚踢他的双腿。瘦高个的双手上虽然已是血迹斑斑,但他还是牢牢地抓住年轻人的衣服,衣服袖子已经扯开了。周疏云听到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议论着:
    “听说是那个婊子点着了‘花满楼’的”。
    “听说这小子和那那婊子混出感情了,非那婊子不娶。你瞧,死活都要奔那婊子去。”
    “冯祥云以德贤闻名乡里,想不到竟出此逆子。”
    “所以冯祥云自觉脸上无光,让他的下人来收拾这个摊场。可怜这个老奴才,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倒白白挨一顿打”。
    “……”
    周疏云从人们的议论中听出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冯祥云的儿子,不知怎么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柏治林在一旁告诉她,冯祥云的大儿子不知怎么迷上了“花满楼”有名的女子梅娘,并因为梅娘传染了很严重的花柳病。冯祥云先后差管家冯锁和农头来让他给少爷看病。每次病情略有好转,少爷就要往“花满楼”跑。梅娘闭门不见,冯少爷就在街上乱喊乱叫一晚上,弄得乌烟瘴气。
    “唉,这冯少爷从此可让冯祥云威名扫地了。”柏治林流露出对冯祥云的一丝惋惜来,“好在梅娘自知做孽,就一把火烧了花满楼,与楼同归于尽。梅娘也是个苦命的女子,也是为生活所迫,被逼到了这个份上的。”
    不知怎么地,周疏云头顶满天星光走向城外的时候,思绪纷飞,她在心里说:冯祥云啊,冯祥云,你是怎么搞的?你连自己的孩子都管不了,你是不是儿女成群已经管不过来了,他们是不是和雨晴一样只是你一时投欢所生而你没有一点作父亲的责任?她不由自主在心里追问起来,仿佛冯祥云就站在她的身边。她突然想知道冯祥云的少爷现在到哪里去了?这个孩子是雨晴的弟弟,他们的身上流着同一个男人的血脉。但是很快,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暗生自嘲。冯祥云是谁?他和你有什么关系?他的儿子又与你何干?自己难道忘了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了吗?周疏云,她是周天红的女儿,尽管周家会清理门户,但是谁也无法抹去她身体中流淌的周家的血脉。疏云,疏远冯祥云,疏离冯祥云,永远的疏远,永远……
    方老汉的坟离城不远,柏治林带着她来到城郊的一片麦地里。她看到一抔土堆坟前树立了一块很大的碑子,上面记载了方老汉行医多年高尚的医德和扶弱济困、救死扶伤的事迹,碑子的上面还刻了松鹤延年的图案。她惊异地发现在碑文的落款上,除了写着“弟子柏治林”外,还赫然写着“女儿眉叶”和“孙女雨晴”的字样。周疏云感动了,她已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双眼含泪,用感激的目光望着柏治林这位有心人。
    十年了,坟头上已是荒草萋萋。周疏云不由双膝落地,深深地为安息在这里的方老汉磕了一个头。
     
    周疏云和柏治林往回走的时候,在一条玉米掩映的阡陌上迎面碰到了一个小媳妇。她挎着一个碎花包袱,急匆匆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当她与他们擦肩而过时,周疏云不禁回头去望她的背影。
    “是雨晴。”柏治林突然说,“是她,她这是去给爷爷上坟。”
    周疏云的心猛地一紧。柏治林的话让她一下子感觉的到这个擦肩而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和自己相依为命多年、虽然骨肉分离却依然血脉相通的女儿雨晴啊。她刚要扑上去,柏治林一把拉住了她,眉叶,别动。
    这时候周疏云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是啊,雨晴现在不仅仅是她的女儿,她还是国民党原县长的小老婆。在一切都不明了的情况下,她是不能贸然上前相认的。想到这里,她的心一阵阵作痛。她望着柏治林说,我的孩子,我都没认出,倒是你先认出的。
    细心的柏治林看出了她的心思,拍拍她的肩膀说,“雨晴出嫁后你不是再没见过嘛,我可是见过好几回了了。再说,做了官太太,自然不比做女儿家。你的脑海里还是那个小孩子雨晴,一时没认出也不奇怪。走,我们跟上去,看看雨晴现在在哪里住。以后她有什么事,我还可以有个照应。”
    周疏云感激地望着这位有心人,无言地跟在他后面,在纷披的玉米叶子掩映里他们跟着雨晴一直到了方老汉坟头上。
    远山苍翠,秋高气爽,秋虫不时发出阵阵低鸣。一种幽谧的静里,远远地传来雨晴的啜泣声。
    这啜泣声轻轻地,却像一样石头不停地击打在周疏云的心上。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远避人世的虎头山,一个小姑娘头上戴着山花一路疯跑,银铃一样的笑声无忌无绊,响遍漫山遍野。从这啜泣里她看到了“元兴隆”里短暂却愉快的时光,一个捣蛋的丫头藏了方老汉的老花镜,躲在柱子后偷偷看方老汉焦急的样子,她脸上得意的神情无以言表……
    不知不觉,周疏云的脸上流下了两行清泪。
    斜阳把余晖洒向了大地,坟头上袅袅升起的青烟顿时弥漫在田野里。雨晴挎着包袱返回的时候,太阳已经滑下了山头。柏治林和周疏云悄悄跟着她穿过了一条又一条阡陌,一个又一个弄堂,径自来到了南山脚下。
     这是一片很大的灌木林,在夜色熹微里显得有些恐怖。他们看到雨晴急匆匆地钻进了灌木林。两个人人借着灌木林的掩护,跟在她后面走了进去,渐渐地,他们看到了淡淡的灯光。那灯光是从一个黑魆魆的院落里发出的。雨晴推开了院子的门,身影一闪从他们的视线里消失了。门柱发出沉闷、凝滞的声音。随即传来一声狗叫,只一声就戛然而止,再也悄无声息。
    望着那一星灯光,柏治林叹息道,“看来真的如人们所言,老岳真的厌倦了世事,要过他隐居的生活了。”
    “雨晴是为了救我才落到这步田地的,我不能不管。”周疏云叹息道,“眼看着自己的孩子就在身边,我却无法相认。”
    “别太难过,这都是这个世道造成的。所以眉叶,我们的肩上的担子很重,为了和你一样的千万家庭的苦难,我们必须要打破这个旧世界。”柏治林再次拍拍她的肩,她看到他的脸上充满坚毅,“放心吧,雨晴这里有我呢。可别忘了自己的使命!”
    夜色渐浓,周疏云把目光投向夜空,心想,夜太黑了,天什么时候才能亮呢?
     
     
     
     
     
     
     
     
     
     
     
     
     
     
     
     
     
     
     
     
     
     
     
     
     
     
     
     
     
     
     
     
     
     
     
     
     
     
     
     
     
     
     
     
     
     
     第十二章
     
     腊月二十三是祭灶君的日子。
     识字的人家早写好了“上天言善事,下凡降吉祥”的红纸对联贴在灶火爷牌位两侧,然后烧一张黄纸表,燃三炷高香。等煮完面条,供完了,把画像上的那匹马和孩子用剪刀绞下来,连同烧纸一起烧了,纸灰飞上天,就等于灶王爷骑着马上天,对天老爷爷从头到尾说说一年中人间的来龙去脉。天老爷爷在听取汇报之后于次年或降吉祥,或降灾难以示奖罚。这天家家户户贴对联、祈祷、上供果、烧高香,至于吉祥降到谁家谁又能知道呢?祭过灶王,便搬出坛坛罐罐,放满一院。女人们用头巾把头发包得严严实实,或者用一把老扫帚开始扫窑,或者洒扫庭除。屋顶和墙壁让烟火呛了一年,像是墨汁染过,屋上的胡秸挂着一嘟噜一嘟噜的浮灰,扫下来,春上好当粪使,同时屋里也显得清气许多。胡秸露出了白茬,壁子显出了土色,就跟个人剃了剃头,一下子显得又受看又年轻了,像换了个人似的。
     冯家大院除了郭珍生了一个儿子,脱不开身外,几乎所有的人都行动了起来。郭珍抱着她的孩子,心中的欣喜像水花一样溅了出来。她对于外面的喧闹声完全置若罔闻。临产的一刻,她忽然意识到她苦苦怀胎十月,可她完全不知道,她毫无把握,她将得到怎样的结果:他是个能顶门立户的男人么?当一阵哇哇的呐喊声传来时,她睁开眼,隔层泪花,她晶莹而模糊地看见刚从自己体内分离出来的那一部分骨肉。当她的目光飞快地捕捉到舞手舞脚的婴儿腿间的那一点点的肉时,她不由全身松弛下来,在心里深深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产后几天,郭珍注视着襁褓中的婴儿,第一眼她就想到了王良。这又老又丑的模样除了王良这个贼打鬼还有谁配做他的父亲?郭珍不由自主为这一瞬间的阴暗心理而哆嗦起来,她用眼睛的余光往旁边看了看,没有人注意她。大伙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这小家伙的身上,任氏甚至笑眯眯地说:“瞧,这脸形多像东家!”
     现在,温和的乳汁痒酥酥千丝万缕地潺潺流过她的身体,流进了这小宝贝儿的身体。在这样的贯通里,她不由激动地有些泪光莹莹了。这是她做梦都盼望的一天,他将是她一生的指靠。而冯祥云也从此对她关心体贴起来,甚至对她以前的冷落有了愧恨的言辞。郭珍从此又扬眉吐气了起来。孩子“百天”那天,前来恭喜的人络绎不绝。心灵手巧的女人带来了形态各异的猫枕头、五毒鞋之类,东西摆满了院当中的桌子。冯祥云穿戴整齐,满脸笑容地招呼着前来贺喜的客人。岁月不饶人,他的眼角出现了细细密密的鱼尾纹,一笑更看得清晰。而郭珍更是显得精神,她挨着席给客人敬酒,清脆的笑压倒了客人的喧哗。现在,郭珍还记得那天热闹的景象,在冯家大院中她终于显得无比重要了,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怀中这个混沌无觉的小生命呀。因此她对这个小生命的疼爱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郭珍不知道,此时正有一个人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向这边偷偷张望。这个人是王良。
     
     王良正怀着难以言述的懊恼想象着孩子的眉眼。为了离孩子更近一些,他主动承担了扫浮梁的重任。他站在一张八仙桌上,挥动着一把大扫把,积尘随着他手中大扫把的挥动,纷纷落下来,覆盖满在他的头上、身上,顿时满屋子都变得尘土飞扬起来。孩子出生快四个月了,他竟然连一次面都没有见到。自打郭珍怀了他的娃之后就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有几个晚上他都蹑手蹑脚地近前敲过门扇,但无人开门。有机会在院子里碰上,郭珍脸上冷冰冰地,从未正面瞧过他一眼,这把王良气得要死,晚上睡铺上心里火烧火燎。现在孩子出生了,他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见他的娃一面。
    此刻,王良一边挥动大扫把扫着浮梁,一边注意听着那边的动静。不大工夫他就听着郭珍走进了东房,她很清楚地对任氏说:“我来帮你贴吧,娃这会儿睡得正香呢。”任氏笑道:“那敢情好,我一个人正忙不过来呢。”原来她们是在贴窗花呢。王良伸长了脖子,能看到炕上摆满了剪好的“五谷丰登”、“喜鹊登梅”等寓示欢快兴旺的贴花。王良暗自得意,就撇了扫帚,缩身从桌子上跳下来,望望周围,偷偷溜出了门。他蹑手蹑脚来到了南厢房。一把撩开蚊帐,他真的就看到了襁褓之中的婴孩。“这就是我的儿子吗?”王良问自己,他的心中充满了恐慌和怜惜。他一时难以把握,俯下头去在婴孩的嫩脸上吮了一口。这一吮,婴孩哇哇大哭起来,王良吓得慌忙从门里挤了出去。
     郭珍和任氏听到哭声,都放下手中的活儿奔过来。郭珍看到孩子的脸蛋上红红的一片子,骂道:“这讨厌的臭虫。”他把孩子抱在怀里在地上走来走去。孩子的哭声却不肯停歇,泪水悬在他的腮上,眼睛挤了一起。任氏接过孩子放在了炕上,脱下一只鞋来,在孩子的身上晃来晃去,口中念念有词:
    “冲气走,在我娃身上不了守;
     冲气散,在我娃身上不了站;
     都改过,都改散,改了我娃身上清。
     改了吗?改过了,改散了吗?改散了。
     在我娃身上不站了”。
     倒奇怪,这娃真的不哭了,慢慢地竟又睡着了。郭珍十分高兴,拍手道:“大姐真是行,赶明儿我也会了。”王良在外面听得清楚,他咽了一口唾沫,骂道:“我的儿子都不敢抱,他妈的!……
     
     任氏从南厢房里出来时看到冯锁在大门口正给郭拉处安顿活儿,“明个就二十四了,你去县城集上,买些香、烧纸和蜡来,香要大扎大扎地买,烧纸要买黄裱纸,蜡是粗亮的好。”郭拉处点着头,刚跨出门槛,就被任氏喊了回来,“捎带割上一个猪后肘,买一条牛腿。”郭拉处“哎!”了一声就出去了。
     郭拉处走在路上,心里很沉重,扳着指头算算,二十四糊墙,二十五煮菜,二十六蒸馍,二十七擀面……一天逼着一天。郭抓处来告诉他,碎花一个娃生的,连揉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家里需要人手,让他赶快回来。郭拉处正思谋这事,冯锁却给他安排了活儿,往年这些事都是管家的事,今年却一骨脑儿都推给他,但他却又不能拒绝,县官不如现管,再说让你干管家的事是看得起你。他不能不识好歹,只有乖乖地去。
    路上人很多,都是去县城赶集的,也有的早早去回来的,暖帽上别的是年画、门神,腋下夹的是大包袱小包袱。他们走得悠闲,有的喊着秦腔,有的唱着乱弹,还有的嘴里发出一种无腔无调的声音,但年节的喜气是掩饰不住的。
    郭拉处走在他们中间,脸上灰不沓沓地。一晃在冯祥云家干了十几年。往年过年,他和大伙一样高兴,虽然活儿一个接一个:杀猪、宰羊、磨面、糊墙、垫圈……他干起来极有兴致,但不知为什么,今年不同了,郭拉处感到没有了一点心劲。他想自己挣死扒活地干,最终能落点什么呢?年轻的时候,跑跑腿,出点力气都没什么,如今奔上四十岁了,家中又添了个儿子,在冯祥云家他也像别人一样不那么往前头拾弹了。他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哪个是他的家。特别是冯光义的事出现后,冯祥云把他推到了前台,让他有意向人们散布说,郭拉处娶妻多年身后无子,冯祥云就把冯光义过继给他,自小冯光义由郭拉处夫妇经管,长大了就在黄老板手下当伙计。郭拉处很不情愿,他在心里开始埋怨冯祥云,冯光义是他冯祥云的儿子,自己为什么要让别人把污水往自己身上泼。或许是冯祥云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一天把他叫到跟前说:“冯锁年龄大了,又拖着个病身子,几次找我说不干了,因为农事紧,少不了你,又找不下合适的人,就一直这么拖着。我思前想后,再没有比你更中意的了,如果你没啥,过罢年就当管家吧。”要在往日,郭拉处会感激涕零。有了冯光义这件事,他的心里就有些别扭。掌柜在这个关口给他加管晋爵,是让他忍辱负重、尽心尽力卖命的。当管家比不得农头,虽然轻松一些,不和长工们淘气,但那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琐碎事也够他受的。想到这里郭拉处就说:“我想一想吧。”冯祥云就发现了他无精打采的样子,他盯着郭拉处说:“如果你不愿意就算了,这些年你把农头干得这么好,换个人我还怕给咱倒糟了呢!”
     
     不知不觉地郭拉处就进了县城。这时候的县城是一年中最热闹的几天,腊月的集啥都有,赶集的人啥都买。在市场中心有一个人正敲着锣,嗓子哑哑地大声喊:“钱币‘放炮’了!从午时起,新办法实行,小麦一市斗值一万元……”。人群中立刻引起了一阵骚动。郭拉处看到人们在用鸡蛋换火柴,六个鸡蛋换了一盒火柴。还有人为买一匹兰土布,竟把钱卷了一捆子。郭拉处走过去问,“一匹多少钱?”答:“五万元。”随后是一阵骂娘。钱每天都在‘放炮’,今天你手里一沓钱,隔一晚上就成了一卷废纸,擦沟子都嫌硬。郭拉处从兜里掏出一些印着大人物头像的钱,朝上面唾了一口,说你还让不让人活了!
    郭拉处在人流中挤来挤去,不由浑身燥热起来。在猪肉摊前,他同样用一大捆钱买了一条猪后肘。按照冯锁和任氏的吩咐,他身上的钱远远不够了。他在心里算了算帐,就从市场的墙上将商品新价格的告示撕了下来,揣在怀里,以便回去交差。在黄占仓的当铺里寄放买下的东西时,他看到当铺的墙壁上贴满了钱,就说黄掌柜这是显富呢。黄占仓摇摇头说,今后钱还会更不值钱的,有钱不花,最后就这样,只有成了糊墙的纸,唉,这生意是做不成了。
     从租当铺出来,郭拉处就奔“元兴隆”药铺而去。媳妇碎花生了娃后像被抽去了筋骨,整个成了一瘫烂泥,懒洋洋的一点劲都没有。郭拉处一直准备进城抓几付药的,苦于没有机会,今天好不容易进城了,不妨去看看。到“元兴隆”药铺时,却发现门口坐满了人,有抱着娃娃的,有搀着老人的,他们或叉开双腿靠墙坐在黄土里,浑浊的双眼干巴巴地瞅着街上来来去去的行人;或半蹲着,或靠门楣站着,一个个都灰头土脸,一看就知道是走了远路的人。郭拉处的把头探进门里,连药铺里也弥漫了一种土腥气的味道。
    郭拉处这一探,却在铺后面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人刚刚把一包药扎好,正抬头擦脖子上的汗,就看到了郭拉处。郭拉处还未过来,那人就喊:“嗬!是拉处来了,快来,里面坐。”那人的热情将郭拉处招呼进去。郭拉处往台铺后面走的时候,柏治林先生也热情地招呼他,“这乱哄哄地,你随便坐下,炕头上有水,自己倒着喝吧。”郭拉处就坐在抓药的那人后面。这时候他才认出这人正是那年去安口贩炭途中碰上的货郎客。郭拉处从炕边上的水桶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嘟咕嘟地就灌下肚去。他感到全身顿时轻松起来,他靠在炕头的被子垛上,一下子感到有些疲倦,于是把头倚在被垛上想解解乏,不想头一挨被垛,竟然就斜靠在上面迷迷瞪瞪地睡去了。
     一觉醒来,郭拉处感到像是又过了一天。这时候药店已没有人了,柏治林和货郎客正坐在一边交谈着,他用手揉着眼窝坐了起来。货郎客看见他醒了,就笑嘻嘻地说:“拉处真是乏困了,呼噜都把病人吓跑了。”郭拉处不好意思地一笑,“唉,替人当差,难得睡个囫囵觉。”他过来和两人坐在了一起,问:“老兄怎么不摇你的拨浪鼓了,什么时候在这儿抓起了药?”
     货郎客拉了郭拉处的手,叹了一口气说:“兵荒马乱,世事不平,拨浪鼓也不好摇了。”郭拉处闻说也叹了一口气。货郎客不易觉察地瞅了一眼柏治林,继续道:“世事不平,穷苦人没得出头之日,听人讲共产党这一向活动得厉害,咱们干脆入个伙,弄好了给子孙造个福,弄不好搭进去也比这活受罪强。”郭拉处摇摇头,“咱两眼一抹黑,到哪里找人家?再说就算找到了,人家还有个要不要呢!”柏先生笑道:“拉处大叔不是外人,我跟你透个底,国民党、地主老财的日子不长了,共产党团结了天下穷苦人,很快就要变变这世道了。”货郎客又一次拉住了郭拉处的手,“跟我们干吧!”郭拉处感到他的手被货郎客捏得生疼。
     
     郭拉处到自家门口的时候才想起了给碎花抓药的事。走进院子,郭抓处正在驴圈里垫圈、拌草,小伙子兴致还不错,边干边吼开了乱弹:
    “碗豆地里麻剌盖,阎王爷把我咱世来
      阎王爷世人太不公,世下我穷人拉长工,
      不拉长工不得行,拉下长工短精神。
      一年挣人二百钱,天晴天下不得闲。
      初一初二闲两天,掌柜的叫着把草添……”
     歌声缓慢沉闷,像是人在哭在诉。郭拉处听了,不满得吼道:“唱球的啥嘛,像死了人。”歌声便戛然而止。
    郭拉处走进了中间窑,看见炕已经烧过了,炕眼门里冒着一缕一缕的柴烟,夹杂着几丝驴粪的味道。郭拉处老爹干了一天的活,看起来浑身很不舒服,在炕上舒展着一双麻杆腿,半躺着抽烟。郭抓处的歌声消失了,院子里、窑里全都寂静下来了,寂静得使人有点沉闷。郭老汉翻动了一下眼皮说:“唱就让他唱去吧,还娃娃气着呢。”郭拉处说:“唱看在哪哒唱呢,这是地方上,得顾忌还是要顾忌的。”郭老汉闭着眼睛吸烟,不再言喘。郭拉处掏出工钱,递到郭老汉跟前,说:“这是全年的工钱。”郭老汉睁开眯着的眼睛,坐了起来,他接过钱,数了一遍,又数了一遍,将钱揣在怀里,拍了拍。郭拉处把腋下夹的卷着的羊毛毡丢在炕角里说:“这条毡有个七八成新,是掌柜子送的,他说你年纪大了,缝个毡裌裌,冬天防冷夏天防雨。”郭老汉听了很感动,“可惜了,留着给抓处娶媳妇时用。”郭拉处接着说:“掌柜子的意思要我下年当冯家的管家呢,我怕干不好,还没答应呢。”郭老汉听得心活了,血热了,“这冯祥云够人啊,娃娃,你可要好好干,咱可得对得起人家,不能当缩头乌龟,要往人前头挣弹啊!”“那我就应了吧!掌柜子要我二十九回去呢,过年了让别人看门、喂牲口他不放心哩。”郭老汉听这话却有点儿作难了,“碎花生娃刚刚出月,你不在,这里里外外少不得抓处操心。抓处不干不得行,干了你当老大的心里不痛快。”郭拉处不耐烦地丢了一句:“有啥不痛快的,不该干的都干下了!”
    爷子俩正说着,郭抓处将晚饭端了上来。晚饭是荞面搅团。今年荞麦收的好,有一点麦子就舍不得吃,精打细算,经常吃荞面,不是荞面搅团,就是荞面节节。郭拉处爱吃搅团,尤其媳妇碎花进门那阵儿,顿顿给他搅搅团。那时候碎花这女人丰腴得很,捩着脚脖子,抓着擀杖在锅里用力地搅。她的屁股一摆一摆,浑身的肉都在跳动。俗话说,搅团要好,七十二搅。当颤悠悠光丢丢的搅团盛满黑盆盆端上来的时候,郭拉处就怀疑是碎花把她的肉给搅下来了。
     今天这搅团是郭抓处搅的,打眼一看便知。但好长时间没有吃过搅团了,郭拉处还是抑制不住地咽了一口唾沫。
    郭老汉坐在炕中间,郭拉处和郭抓处分坐在炕沿两边,爷子三人围着一个黑盆盆,一碗蒜水儿吃起来。三双筷子在一个饭盆,一碗蘸水之间快而有序地升降,光滑的搅团滑过喉咙落进了胃里时发出“咕”地一声。轻轻地,悠悠地,此起彼落,非常动听,像是爷子三人配合默契地演奏着一支古琴曲子,不大功夫饭盆就成了底朝天。
     腊月里的天没后晌,说黑就黑了。郭拉处打了两个嗝儿就溜下炕走进了碎花和他的窑。清油灯放在炕头上,把碎花的影子投射到墙上。这碎花真是一见一个样儿,拿刚进门那会儿比,简直不像样子了。郭拉处问吃了吧。碎花说吃了。郭拉处拿出烟锅,一提烟袋,发现烟袋里早瘪了。碎花看见,便伸手把烟锅拿过去,从窗台上的纸盒里捏了一撮,充塞在烟锅头里,递过来。郭拉处咬了烟锅,甩掉鞋就上了炕。
    在碎花的另一侧,正睡着刚出月的儿子。碎花她娘家妈刚走,说是家里几口人都要把嘴挂起来了。当时不是郭拉处大差郭抓处去请,老太婆才不来哩。碎花出嫁的时候,老太婆揣了郭拉处从煤窑里挣来的钱就万事皆休了,一年两年也不见她来郭拉处家。郭抓处受命到了碎花娘家,说碎花生娃咧,老太婆眼皮都不抬一下,“生的还不是你郭家种,叫我干啥?”郭抓处急了,嚷道:“碎花怕是不行咧。”老太婆斥道:“给你大说去,不行咧有你大哩。”郭抓处气呼呼地扭头走了。走到半路,老太婆后面撵上来,手里还提了半袋子玉米面,骂道:“走吧,球娃。你郭家使唤了小的,还要使唤老的,真是捡便宜呢。”
     郭拉处一夜未合眼,从山花眼望出去,能看到天上的星星。郭拉处一直想着今天“元兴隆”药铺的事。柏治林先生那张微笑着的面孔上却有着一双威严颇具震慑力的眼睛。他跟郭拉处说那句话时,郭拉处一直感到脊梁骨透着丝丝凉气——“我们准备在双庙保建立支部,由你当支部书记。”货郎客把他送到街上,拍着他的肩说:“老弟,还记得那年一同去安口吗?我们再走一程不好吗?”郭拉处机械地点点头,茫然无知地一路走回去,进了冯家,将东西交给冯锁,就急急地回家了。回到家里坐上炕他才渐渐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郭拉处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稀奇古怪地变幻着各种图景。这时,碎花把胳膊伸过来,搂住了他的脖子,郭拉处听到了碎花小声抽泣的声音。郭拉处拉了碎花的手,碎花就把头贴在了郭拉处的胸脯上。这就是他的家,一个漫长的夜。郭拉处这么想。
     
    郭拉处二十八这天就回了冯家大院。这时黑漆大门上早已贴上了对子。对子纸红中泛着金星,老远望望,那星好像真的闪着似的,而且房门上全是红堂堂的,多是“衣服满箱”、“抬头见喜”、“肥猪满圈”之类的话。牲口圈早已垫了新土,鸡窝铺了干草,牲畜槽子里料满满地。水缸里水满得已经往外伸舌头了。郭拉处经过上房的时候被冯祥云叫住了。郭拉处进去时,见张先生、冯锁都在。
    冯祥云说:“冯锁已经把上年的帐交过来了,张先生也写了份清单,你看看。至于帐,一笔一笔地,老管家也都算得很清。你下去以后再和老管家核对核对。还有,这纸钱连连‘放炮’,凡借出去的钱,要按实物折合计息。冯锁在冯家当管家这么多年,不分事大事小,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考虑问题十分周到全面。如今年事已高,加上身体不济,再让他这么干就不近人情了。我考虑乘这一向农闲,你就跟着老管家先学一学,让老管家先带一带你。你看呢?老冯!”
    冯锁点了点头,“我在冯家这么多年,无论是老掌柜冯九,还是您,都待我如同自己人。能在这个院子里做事,是我前世修成的造化。如今该告老返乡了,我想给掌柜子和郭管家说一句话。”
    冯祥云说:“有事您就说,这么多年了,我们从来没有把您当外人。”冯锁喝了一口茶,皱着眉头说:“光义的事里面大有文章,掌柜子要注意周蓬。虽然掌柜果断处理了这件事,但影响一时半会不会消除。据说,以我们门口这棵神柏为标记的土地,是周家的老太爷给周家选的宅地。周蓬返回双庙,一心要讨回这块庄基。听说这块地底下还有周天红留下来的金银珠宝,如果真是这样,那周蓬岂肯放弃?少爷与花满楼婊子的事,必定是周蓬从中搞鬼,借此破坏冯家的门风,瓦解人心,从根子上动摇冯家根基,掌柜子不可不防啊!”
    冯锁一席话说的冯祥云连连点头,这些也正是最近冯祥云在脑子里琢磨的事情。冯光义在梅娘火烧花满楼后,已经成了县里大街小巷众口议论的人物。郭坤义甚至亲自跑到冯家堡说光义这娃让他这个民众教育馆长在县府大丢面子,并对冯祥云的教子无方很不客气地斥责了一通。
    不过这次郭坤义来也给冯光义指了一条出路,他对冯祥云说,“抗战后,国民党兵源一时无法补充,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最近国民党国防部在全国发动了一场知识青年大从军活动。我看光义这娃目前也不能呆在家,你如果愿意让他去从军,我来想办法。”冯祥云大喜,又担心冯光义不肯,就决定先斩后奏。他瞒着冯光义告诉郭坤义:“家里人包括他本人都没啥意见,烦劳老丈帮忙,玉成此事。”郭坤义即刻帮忙走通关系,替冯光义报上了名。后来通知下来了,他们这一批在汉中集训,冯祥云在郭拉处的参与下,对冯光义连哄带骗,好不容易让部队带队的人把他拉到汉中去了。
    为此,什么事都依顺冯祥云的任氏第一次跟冯祥云哭哭啼啼、不吃不喝地闹了三天,毕竟冯光义长这么大,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她这一闹,冯祥云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分,儿子是自己的,就算犯了多大的错误,那还是自己的孩子,自己不能因为面子问题就把孩子推得远远,再说,哪个少年不怀春?他自己当初为眉叶不也是不管不顾?正当他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暗自检讨的时候,没有想到歪打正着,冯光义对部队的事很感兴趣,他从汉中发回的第一封信都让冯祥云包括任氏大感意外。他在信中说,到汉中后他被编在知识青年远征军二零六师机枪连,每天抱着机枪射击,很是带劲。冯祥云这才觉得其实按照光义的性格,他很适合干这一行呢。
    如今冯光义的这一件事算是揭了过去。他留下的不良影响也随着时间之水的冲刷而慢慢淡去。周蓬没有了文章可做,他会善罢甘休吗?不会。冯锁说的对,他不能不防。想到这里,冯祥云捋了一把胡子,说:“老管家说的对,这也看出老管家对冯家的一片殷殷之心。的确啊,我们不能掉以轻心。老管家你说,这农头,是否考虑让王良当?”
    郭拉处听了这话心中就忽地一沉。但跟了冯祥云多年,也学得精明了许多,他很快掩饰了这种心理反应。只听得冯锁说:“掌柜用王良不妨慎重考虑。”郭拉处小心地顺着冯锁的话说:“管家说得对,农头这活儿比不得别的,首先庄稼活儿要在长工中挑梢子……”
    郭拉处说完这话看着冯祥云微微点头。他又一下子觉得冯家才是他真正的家。
     
     
     
     
     
     
     
    第十三章
     
    大年三十吃的是“搅团”饭。今个这“搅团”饭是玉米面做成的。饭端上来后,冯祥云就差冯光孝去叫郭拉处。
    郭拉处扭捏了半天,才进了屋。冯祥云照例递给他一双筷子,道:“这里里外外少不得你操心,你就全当在自个儿家里,用不着生分。”郭珍已将搅团吃得不多了,她头都不抬地丢了一句:“大过年的见了叫花子都要给个馍的,你倒不领情?”郭拉处的心里不是滋味,吃人家饭气短。郭拉处咽了一口唾沫,把所有的不快都咽了下去。今个儿这搅团是汤的,和他家的比好就好在汤做得好。这汤是用臊子调的,上浮熟油,红白萝卜丝、黄花菜、木耳、地软、豆腐丁匀于其中,老远就喷来一种香味,俗话说:打官司凭赖呢,吃搅团凭菜呢,这话真是不假。郭拉处不由得想起碎花这女人来。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苦日子摧垮了一个好端端的女人。郭拉处想到这里就在心里骂了一句:老子在冯家拉了这么多年长工,又吃过冯家几顿饭呢,吃他个狗日的。
    郭拉处真的把手中的筷子抡得贼快。一碗完了,又端了一碗,惹得郭珍在一旁斜着眼睛瞅。
        吃罢饭大家都各执其事了。郭拉处其实也没有多少事,牲畜们都已管待得舒舒服服。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好了,连大扎的香都已掰开,擀面杖一样粗的蜡都已插上了蜡台,香炉里也已注满了细沙。全家唯有任氏一个人还在忙碌,她正盘腿坐在炕上拆洗被褥,觉着薄了,再絮上些新棉花。从二十五开始,她已经黑里明里忙乎了几天了,今天再赶上一天,一家老的小的新褂子、新裤子就全部赶出来了。这活儿郭拉处又帮不上忙。郭拉处转来转去,倒觉得无聊得很。以前有王良、王安泰这些长工,闲了呆在一搭胡说浪谝,时间倒过得很快。如今剩下他一个人寂寞无趣,于是郭拉处径自出了大门,在庄里转悠起来。
       “换针换颜色咧!”一出门,郭拉处就听到有人高声吆喝。他侧过头一瞧,原来是那个货郎客正担着挑子从庄口上走来,看到他还招了招手。
    郭拉处的心就不由得砰砰跳个不停。货郎客停下来朝这边张望着,似乎在等他走近。郭拉处在那一瞬间,想拔腿跑掉,但是恐惧又让他没有敢这样做。他犹豫不决地走过去,他看到货郎客放下担子,然后解开包袱,靠着一棵大树铺开了一块方布,然后把那些花线、顶针等小东西一一摆好。看到郭拉处走近,他一边摆着东西一边不抬头地问郭拉处,“怎没回去过年?”郭拉处说:“留下看门的,东家初一要上山,还要进城。”货郎客向郭拉处招了招手,郭拉处蹲下来,把头伸向同样蹲着的货郎客。他听见货郎客悄悄地说:“有一项任务通知你。”郭拉处突然心跳得更厉害了,他蹲着的双腿颤抖了,几乎要坐在地上。他向四外快速地扫了一眼,“啥任务?”
    “有一些枪支从风岭原上运下来,这两天政府忙于欢庆春节,出城的路口撤了岗。工委决定将东西藏在双庙,初一早上你在瑞河北岸等着,有人会将东西运来,由你接应。”
    “可我怎么知道这人呢?”
    “他牵着一头杂色骡子,口里唱着‘十二月里冷清清,热水滴下冻成冰’,听到歌声,你就唱‘人在家中心在外,不知我亲人冷不冷’。”
    话刚说完,有两个娃娃跑过来在货郎的摊子上看热闹,郭拉处发现那几个娃娃似乎在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盯着他看。乘娃娃们翻弄东西的时候,货郎客就住了声,冲郭拉处摆摆手说,“千万记住!”
     
    这两天,郭拉处一直在心里默唱着这句歌词:“十二月里冷清清,热水滴下冻成冰,人在家中心在外,不知我亲人冷不冷。”三十晚上,天刚降下第一层黑影,冯祥云就带领全家老小拎着白洒,揣着烧纸来到冯九的坟头上。冯家全家上下面对冯九坟茔,挨着次序一人磕一个头。
    上完坟,冯祥云又带着大家来到冯家堡门前的石柱前。石柱还是那么高大雄伟,只是多了两句诗:“石柱尚巍然,泽留未艾也。”这是张先生的手书,是冯祥云让他写了,然后专门请陕西的石匠刻在了石柱上。
    一家人在石柱前默悼一番。冯祥云表情肃穆地向全家上上下下讲述冯九和死去的先烈们的英雄故事。然后烧了纸,浇了酒,放鞭炮。这是冯家每年春节都要进行的仪式。这些故事他们虽然都听得滚瓜烂熟了,但还是一个个肃然而立,一脸庄重。在冯家,没有人能否认冯九的功绩,他是他们的神。在张先生撰写的双庙庄史里,把冯九摆在了最为突出的位置,进行了重彩浓墨的描写。
    祭典完先人,回到家里,也不闲着。进了家门,冯祥云在堂屋的八仙桌上点上香,栽上蜡,按辈分次第磕个头,然后他给全家人念冯光义写回来的信,信上说,光义原来的机枪连又被改编为预备军官训练团,最近每人还发了一张“预备军官适用证书”,上司很看重他,有提拔他的意思。冯祥云念罢信对任氏说,“怎么样?这步路没走错吧?”任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那意思是你别把自己的儿子当包袱甩就行。读完信全家脱鞋上炕开始包饺子。任氏让大家把饺子都包成元宝的形状,琬儿不会包,冯光孝就给她教。郭珍手底下快,嘴也快,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在用语言宣泄着她良好的心情。
    包完饺子,就开始喝酒。郭拉处被冯祥云拉到炕上一同喝。郭拉处怕喝得多了,忘了明天的“任务”,就抿了几口。冯祥云却不依,怂恿张先生对郭拉处是一通猛灌。郭拉处心中有事,灌了几下就有点不慎酒力。冯光孝、琬儿他们隔一会儿就跑出去放一串鞭炮,惹得周围的爆竹声一下子清脆得响起。半夜的时候,听听四处的鞭炮声响成一片了,任氏就下炕煮饺子,煮熟了,端着碗,该供的地方一一供了,把鞭炮用竹杆挑着,点上,啪啪的声音震耳欲聋……
    女人和孩子们都出去加入到大年夜的热闹中去了。屋里只剩下冯祥云与郭拉处。冯祥云亲自给郭拉处斟酒。郭拉处喝着喝着,就觉得眼睛有些潮湿,自己在冯家彻底翻了身,人都说老实憨厚的郭拉处已经不见了,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冯家的大管家。郭拉处仿佛还能看见以前的他缩手缩脚的样子。原来人的腰也是可以壮的。腰壮了的郭拉处就可以反过来对付他的恩人了吗?他郭拉处可以这么不够人?先是王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让东家戴绿帽。他为王良包庇着。现在,自己一时糊涂又入了共党的伙。他就是这样对待他的恩人的吗?郭拉处的心里翻腾得厉害,脸上异常痛苦。他端起酒杯,酒扬扬洒洒得到处都是。郭拉处语不成句地对冯祥云说:“东家,我在冯家由长工干到农头,如今又做了管家,我郭拉处有什么能耐,有什么德性……走到这一步我可是做梦都没想到。但是人要讲良心,就像大家议论的,我郭拉处三天没到黑就认不得自己是谁了,我想跟你说,今天我要把啥都给你说了,任凭你咋处置,我都毫无怨言,我这就给你说……”
    冯祥云打断了他的话,“拉处,你说这话就见外了。说句实在话,我可没把你当外人。今天就咱俩,不妨说说心里话。其实这些年,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你,也希望你能帮我个忙。”
    郭拉处有些吃惊。自己满肚子的话突然被冯祥云堵在了嗓子眼里,而冯祥云,竟然让自己帮个忙?看他的眼睛和神态,一点都不像是在说笑。
    他呆呆地望着冯祥云,看着冯祥云仰脖灌下一杯酒,满脸通红地说:“记得你第一次和周蓬的人在冯家侧门附近挖周家祖上的珠宝,不知你可记得那副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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