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乞丐，我们马上就会想到两个词：欺骗和可怜。到底是不是欺骗，到底是不是可怜，到底该不该掏钱。这是我们遇到乞丐是经常想的问题。如果是真欺骗，自然是假可怜。如果不是欺骗，自然是真可怜。如果感觉是假可怜，你自然不会掏钱。如果觉得是真可怜，又赶上你心情好，你很可能就掏钱。或许掏出的还是张大票，想想旁边站着女朋友，还是割肉似地丢了出去。当然如果女朋友真的在的话，她也许还会怂恿你去掏钱。她乐意躲在你的臂弯里，用一种悲天怜人的口吻说，这老人真可怜。她那口吻会让你觉得今生此刻你必须掏钱，不然愧对了她的男朋友这个称呼。乞丐乞讨至少有一半的收入是来于情侣之间这种微妙的小心理吧。我想乞丐可能整天在为普天男女祈祷：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无情人也终成眷属。他们的心胸听起来似乎已经比佛祖什么的都宽广。

　　事实上我遇到乞丐最多的城市，正是这北京。在老家县城，市中心几乎没遇到过乞丐。兴许那些乞丐们远在千里之外，就感到我囊中羞涩，故意提前避开。或者小地方市场太小，发展机遇不大，生意不好做火，故也像农民工一样，乐意往大城市挤。

　　在此我得衷心感谢一些乞丐，是他们让我深刻体会到乞丐的含义。原来随着时代的发展，一切都在进步，一切都在扩展，包括乞丐的定义。我这篇把乞丐定义为，乞讨的人。并不专指存在于街头各处，衣衫褴褛的那些传统乞丐。也包括衣衫整洁，但仍变相和你要钱的各种人。衣衫褴褛并不是乞丐的代名词，也不是乞丐唯一的标志。事实上，更有竞争力的乞丐，正是那些新生乞丐，穿着整洁，甚至高雅。让你觉得她和你一样，是个正常的普通人，只是形势所迫，此刻有求。你得拿出你的良心，帮她一把。

　　这样的女孩，我是遇到过的。那次在一个车站牌下，走过一个女孩说，来北京找工作没找到，要去北京西站赶着回家，可是带的钱已经花光，两天没吃东西了，最后一趟去西站的车刚没赶上。问我能否帮她下，给些钱买点东西吃。我考虑到她也许是骗子，不能轻易给钱，给一锅馒头，也不能给一分钱。这叫不姑息养奸，对吧。就让她跟我走，去我家，我家有多余的地方睡，明早再去西站。她自然不肯，说不方便。想想确实也不方便，她一个女孩子家，一定有所顾虑。我又说带她去小店吃东西。她又不肯，说不方便，可以在西站自己买。想想也是，确实不太方便，这个站牌附近恰巧没有小吃店。人家是急着回家，我就不能再故意为难了。想着便掏空了兜，钱自然不多，一个没有钱包的人你可以去猜他能装多少钱。没走两步有些后悔，觉得上当受骗了。她那套说法太完美了，可听说完美这个东西在人世是不存在的。找到她把钱要回来那是不可能的，只能是空想下了。回去看看她是不是再继续乞讨？如果她是骗子，很可能继续在向另外一个人乞讨，像我这样的，看到小姑娘就心软的。不必看了，没必要验证了。既然钱已无法收回，验证还有何用？如果她真的是骗子，只能是让自己更气，气自己被人耍了。结果不是要回那些票子，而是平添一肚子闷气。如是想来，不如坚信她不是骗子，真的是遇难，需要扶助的弱女子，而自己恰恰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候，帮了她一把。她一定很感激我。再说人家穿得那么整洁，怎么会是个骗子呢？如果票子已经痛快的出手，剩下的就该是安慰自己。安慰自己你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做了一件善事，而不是被某个老道的骗子玩弄了。这样的态度，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吧？

　　在北京最早一次遇到乞讨，是在人大门口，去中关村的途中。我骑着自行车，戴着耳机听MP3。隐约听到有人在喊。确实有人在喊，是对老夫妻，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男的说，是远处山里的小学老师，他曾经的一个学生在信上说，现在人大读研，让他来北京，给他找份工作，结果来了，联系不上那学生，三天没吃饭了，想回去也没钱买车票。我当时的感觉是这对老人真可怜，说得我心酸。没有犹豫，就掏出兜里的五十元。说实话五十元我都没好意思掏出来，五十元在北京能干什么，吃一顿饭都不够。可我只装了五十元，已经是身上的全部。老人急忙道谢，问我的名字，联系方式，在哪个学校上学，说以后要亲自上门感谢我，要向我的学校反映这样的好学生。听得我心里美滋滋的，我真想告诉他的我的名字和学校。没有虚荣心，我还做啥好事呢？可是想想这样终究不好，罢了，这样的风头不出也好，这个时代讲究做好事，不出声。我也学着高尚点。我推车要走。可是这时老人又开口了，问我能不能再多给点。这下我狐疑了，甚至有些恼怒。还要钱？这已是我的全部，这么贪得无厌。山里人这么贪吗？脸皮这么厚吗？我觉得不是。乡下人一般都朴实厚道，抹不开这么大的面子。感觉上当啦！被欺骗啦！要回钱是不可能的了，我也没那张脸。除了推车飞奔而走去，还能怎样？我只能努力说服自己他们是真的需要帮助的人。对于这两位乞讨的人，我的评价甚高，让我开眼界了。首先方位选择好，选在相对稚嫩的学校区域。学生阅历不够，也爱听感人故事。再说小情侣多如牛毛，第一段说过，这小情侣们可是他们的黄金客户群，市场细分中最抢手的一层。再有，故事编的不错，附近就是人大，他的学生就是人大的。还是老师，老师是祖国的园丁啊，怎么会做骗人那种勾当。不免戒备少三分。他们唯有一点败笔，就是最后漏了一笔，又和我要钱。当然他们这应该属于充分挖掘客户，在顾客身上攫取最后一分利润。他们完全不需要回头客，回头客给他们的不是钱，很可能是暴怒的一巴掌。故必须充分挖掘每个客户的价值。只要他不死，他不烦，他不跑，他不骂，就可以继续尝试着挖。因此，他们是真正有实战经验的，久经沙场，身经百战。只是他们的老道显得有些残酷，不近人情，败坏了整个骗子市场的生意。如果他不再继续要钱，我完全没有觉得受骗，很可能下次还会给钱，还乐意被骗，只要我没发觉。可如今我有所醒悟了，下次他的同志们的生意不就不好做了吗？故整个骗子市场，恶性竞争太严重，个人自扫门前雪，只顾个人利益，这自由经济有点太自由了。但我也不必替他们担心什么，新人一代一代生，良心总是有的，总有人可以去骗，总有人乐意被骗。

　　上面说了两个新生乞丐，是不是骗子已无关紧要，大家注意用心堤防便是。其实是不是骗子，全在个人的判断情感之间。话是他说出来的，事是他做出来的，但判断由你，掏钱与否也在于你。你感到他确实值得同情，但就是不肯给钱，他也不能冲上来抢，这样有损他的职业道德。只要你乐意，明知是骗子还给钱，那也未尝不可，没人去拦你。你那还叫有个性，那叫博爱，博大到连骗子都爱。

　　乞丐都是骗子吗？看我上面说的，好像我认定乞丐都是骗子。自然不是。其实那些跪在街头各处，身有残疾，衣衫褴褛的，都应该不是骗子。我叫他们传统的乞丐，真正的乞丐。注意我这里的形容词，“真正的”。我觉得乞丐也应该有一种精神的，或者说内心有一种信仰。他能一直跪在街头，甚至一直叩头，不分冰天雪地，烈日炎炎。是有一种信念的，没有信念，何以能如此坚持？是钱吗？自然是为了钱，他乞讨的不正是钱嘛。但这信仰绝非钱。这信仰里应该包含两点。一是生存的欲望。他想活下去。这也是人的本能。万物都有生存的欲望，而且还有不断发展扩张的欲望。这是万物的通性。你看各种植物的果子红红绿绿的，甜甜美美的，很是诱人，正是为了吸引人兽去吃它，把它坚实的种子带去远处扎根。他要钱是为了生存，为了活命。如果不想要命，一头在旁边的树上磕死便是了，哪还有闲情乞讨。第二点是对良心的信仰。他一定相信良心。相信人们心里确实有这种东西，或者总还有一部分人心里有。这一点信仰是一定有的，因为这点关系到乞讨的可行性。如果都没良心，都不肯可怜我，舍不得丢子，我还乞讨个屁啊！一天下来，碗里确实有不少东西，从树上掉下来的树叶，兴许还有人的唾沫，野狗的一坨屎，可惟独没有钱。每天端着这样的碗回桥洞，这乞讨的生意还怎么做？别说养家糊口了，自身都难保。如果没有对良心的信仰，看不到乞讨的可行性，街头的乞丐们会直接去偷盗，当然如果他缺胳膊少腿，行动不方便，兴许还能开发出更先进的偷盗技术，比如直接坐在家里伸手就能偷到你保险柜里的钱。这是很有可能的，因为他为了活命，得逼着自己想办法，人一被逼脑子就好使了，没有什么想不出来办不到的。他也许会半夜坐在街头抢劫你，给钱吗，不给在你脸上淬唾沫，大口大口得淬。行动不方便，我拿砖头丢你，叫你不给钱。如果没有对良心的信仰，这些暴力，威胁，丑恶都会有的，而且变本加厉。因为我要活命，我得想尽一切办法。最后顶不济，警车把我接到监狱，牢房还暖和，还有白饭可以吃，听起来也不错，总比饿死街头好。所以，乞丐内心至少残留一点：对良心的信仰。他们至少相信良心是存在的。这点就值得我们好好想想。并不是每个人都相信良心，因为他本身就没有良心。不相信良心的人，又怎会有良心？相信良心的人，多少存有些良心。乞丐相信良心存在，他们就多少还有良心。他们虽然衣衫褴褛，不名一钱，但仍有可贵的一样东西：良心。多少大腹便便的家伙，已在人世混得游刃有余，油光满面，满肚肥肠，腰缠万贯，锦衣玉食。但他很可能丢失一件最本质最难得的东西，良心！就凭良心这一点，我们就该用一种敬重的眼神去看待乞丐，而不是鄙夷，甚至一口唾沫。他们不是狗，虽然他们也许因为身体的姿势，比如跪着，躺着，显得比你低矮一截，但他们不是畜生，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人，有着良心的人。他们愿意以身体上的一种低姿态来唤醒人们的良心，或者与良知对话。你可以把他们看做是一张警示牌，上面写着：前面路途迷茫，注意放好良心。或者是一则短语：人生总有不如意，苦难是常态，不信看看我。朋友，迈开你的步子，勇敢地动起来！这些不都是乞丐存在的积极意义吗？

　　在一些国家，乞丐是一种正常的职业，比如英国。要做乞丐，可以的，还有领取营业执照，和开家公司一样。乞讨时，竖起一块牌子，乞丐穿着干净整洁，与常人无异。这样的举动很明智。既然乞丐难以杜绝，不如让它正常化，像生意人做生意一样正常。再说为何要杜绝乞讨这种行为？有些大城市，故意到处驱赶乞丐，说有损市容，我还真不清楚市容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让乞丐们都知趣地钻进老鼠洞过日子才不会影响市容是吗？我想如果真的能钻进去，老鼠洞也许他们真的还乐意考虑。还有，扯远一点，想想这个社会乞丐还真不少。拼命找工作的大学生们不也是乞丐吗？在奔命乞讨饭碗。只是他们的乞讨形式显得文明，头上戴着各种好看的帽子，手里还捏着文凭呢。说此，不是侮辱大学生，我本身也出自学生，是说正常看待乞丐，他们和我们一样，作为为了生存的人，没有实质的差别或者差距。

　　如果你可怜这个人，心有所动，那就投两个子。如果你看着恶心，不愿正视，那就赶紧走开。人家也没盼着你能多看两眼。你的眼光又不能变成金子，落在他碗里。把乞丐当做一种常人看待，就像你行走时身边经过的其他路人一样。有着良心的人便是一个正常人。

　　乞丐们在寻找出路，用一些值得敬重的方式。我曾见一女人坐在小车里，车前盖着一块布，应该是为了挡冬天的寒风。我知道那布下面没有一双常人所拥有的腿。我没有看到鞋子，也没看到突起来的膝盖。她其实也可露出那残缺的身子，摆在街头，吸引各种眼神。可她没有。也或者她真的曾经尝试过那条路，可那条路终不像想象中那么如意。不管怎样，她以一个残缺得近乎残酷的身子，静静地坐在寒风里，守着一个小摊子，上面摆着一些小玩具，小生活用品。而不是一个破口的碗，或者一个倾诉苦难的小黑板。我直白的说，这个女人值得敬佩，值得所有人敬重。也许她也是被生存逼迫的，不得不来摆摊，纵是身子残缺。但只要还想活着，就要想办法活下去。路子总是要找的，路子也总是有的。她也许不能像我这样，说这些做作动听的道理，但她确是深切地体会到并且做到。她是个身子的残缺者，却同时是生命的强者。一些惯于跪在街头的乞丐，可以试着改变一种存在的姿态，或许人生也能跟着这姿态一起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