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题

经一场雨细密的专业鉴定
九月和八月
有本质的区别

……凉，夜以继日


依然出不了远门


一场雨刚离开梦
父亲穿件干净的蓝黑夹衣
蹲在小漫坡尽头的一块平地
和厂里村里的一些人闲聊，
说是在谁谁的引导下坐车来的
下楼办事的我一点不惊奇
好像我们住在同一座城市里
而不是他在天水农村，
我在兰州……梦如何醒来
已记不清了。外面在下雨。
凉气一日比一日多，雾气一日
比一日重，秋天毫不隐瞒地
展示着空气该有的样子。
就这样，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我们依然出不了远门，到
野菊遍地的山野看看，也不能


中秋节，一群又一群蟋蟀蹦跳着四散


你无处可躲
我也是

影子躲到一杯酒里
影子之外的事物躲哪儿去呢

不是喜悦
就是疼痛
悲欣每次都交集成了一轮圆月吗

夜晚躲到早晨
露水冰凉
阳光明亮

一群又一群蟋蟀蹦跳着四散
仿佛被另一个影子驱赶

站在田野
少年的起点
站在记忆的中心
哪个方向是后来一直在远望的方向

一座座远去的村庄和一座又一座山
真的回来了吗

空寂的街道和一条暴涨的河上
光带着各自的底色在不停流淌

粘满厚厚的泥土
皮鞋布鞋
鞋底都凹凸不平
身体怎么努力都有失衡挥不去的危险

又是什么时候
风悄悄落下
摇晃终于获得了自己的节奏


非镜像


找不见要去的路这样的事，
还在梦中经常发生。
经常，在农村生活过的熟悉场景
忽然就不认识了。
那些原本通着的路忽然就不对劲了。
有时候与工作过的工厂周边那些
脏乱的街道混合，增强迷途的隐喻

从未在高楼大厦，和灯火通明之间。
这意味着什么呢？长于一个人的一生

空了的梦突然传来回声：那是高楼
在白天又开始做梦，举着光站在云端
查看命运提供的路的样本，翻看
时间一次又一次的试验结论：分叉，
泥泞，断裂，失形，没有出口，
飞走，和一些便于理解本质的明喻。
看不看得见，喜不喜欢，容不容易

梦改变的会被新梦旧梦不停地更改，
或无以更改：穿梦而过的人跌入遗忘


目睹一棵玉树的最后时光


有的蔫软，有的饱满，几片肉叶
在枝条上一直绿着。
往下一小段绷紧的皮里，发黄干爽，
肉身还未长成木质。再往下一截，
渐粗，肉身黑透潮湿，散着蘑菇味。
丢在门外有一年了吧，没有浇水
也一个多月了。一碰即落
一折即断。为什么从里面烂了，
而不是干枯？红色塑料花盆，
像梦的一层皮一条一条撕下来，
连梦一起要扔掉。根把泥土紧紧
粘在一起，并几乎要将土
全部变成根。从它身上折下的
两三枝，在各自的花盆里长得和它
年轻时一个模样，在房子里
被照顾，被喜爱，长出毛绒绒的光
一身不停生长的心愿。一块碎瓦片
留下（堵另一只花盆底上的漏洞），
一堆土留下（可插养其他花）。
玉树的碎枝碎块全部装进黑塑料袋里
扔掉，不呻吟，也不叹息。
据回忆，与人一起生活至少有十年。


如何融入风景


起初笨拙、摇晃
当体现了河水的意志
经住了风侧面的
和正面的考验
变得平稳，欢喜
垂柳和行人也接受了
直到，转与不转
仿佛出自本心
找不到源头与逻辑起点
任何的痕迹
再也不想? 再也不问
好像自己发明了自己
在晨阳中有古铜色
在夕光里一脸灿烂
━━秋日早晨
水车对大河与穿过公园的
一条路谈论着经验
从引水渠里刮上来的水
泼洒在水车身上
新鲜 淋漓 年轻 沧桑
交融在一起发着光


早行记


一群朋友喝酒喝到早晨。
冰冰的软儿梨在一只白瓷碗中
化成比茶水还清亮的冰水。
蹲在马路牙子上吃滚烫的牛肉面
热气和雪花互相缠绕着不散。
他提笼遛鸟时的那个神气劲儿
嗯，画眉鸟都不敢吱声。
剃头的。刻葫芦的。
吊嗓子的。打太极的。
水车一直很高大，低处高处又低处
上上下下地忙个不停，
和它歇下来时渐渐平稳的呼吸。
还有一只灰鸽子在缓冲闸的顶端
无所谓地听着深渊的轰响……
━━如幻景━━秋日早晨阳光明亮
光影层次比生活更清晰，美之光彩
从一处处塑像里，从不再生长和
还在生长的事物里溢出。如幻境！
这感觉是如此强烈，压也压不住


谣


石头。
流水。
石头和流水在一起。

好看的石头。
好听的流水。
好看的石头和好听的流水在一起。

一层厚厚的落叶和一条长长的狭谷在一起。
一个装满岁月的人欢喜地看着岁月一点点流走。

石头。
流水。
风里面走过一群黑牦牛，阳光青草一起变黄。

石头。
流水。
路一直在走，在拐弯，离开又回来。

流水流过石头。
石头在流水里。

石头和流水在一层厚厚的冰里。
石头和流水在一场又一场雪的怀里安睡。


他从大河边经过


又是一年中旱柳的生命状态达到顶点的时候
他从大河边经过
看着旱柳一棵棵紧挨着站满了河洲，在浑浊的河水旁边
于静止和摆荡中一点都不减也不输气势
他就从悲伤的淤泥和秋日的空无中拔出脚来
不由得恢复了对生命的信任和信心并继续活下去
旱柳铺在河湾水面上的阴影比阳光的抚慰更深入更有力量


关于麻鸭的消息


她说她们那天看见了六只
而我今天只看见了一只。
她给我说就是这片水湾
有六只麻鸭在浮游。
现在这片水湾依旧像一面
青铜的镜子，但只有一只麻鸭
从里面游走了。波纹还在青铜的脸上


阴天想起白杨


关掉雨水  阻住太阳
阴云的面具戴在天空脸上

一些事还没有明确的答案
迟起的人不知该不该出门

独处者  从柜子里拿出酒杯
又放回去  一棵白杨

忽然从河水的记忆里钻出
但没有翻出银白的那一面

灰白色的秋日暂时收走了秋风
像一个沉默的北方人守着沉默

在自己的生活与内心中进出  
天空什么都不说

不说一棵白杨带来了一群白杨
白杨林的旁边等着无边的空阔


每次都会被喷泉惊到


突然的升起带来惊喜。
突然的坠落带来惊恐。
听见它们发自内心的欢呼，
每次，依然会逗留。
依然会忍不住盯着看，
那些水如何在空中
努力塑造它们自己心中
生命的形象，哪怕只有
十几秒、二十几秒。
确实是人造物。但一次次
它们都试图抓住机会
获得自我。尤其每次
用尽全力，不停在半空换手
把自己的生命带到更高处的那支。


灰斑鸠


八月下旬的一天
临近下午六点
天色还很亮
一只觅食的灰斑鸠
被散步消食的人类惊起
飞进一棵紫叶李中间
很多天以后翻看图片
发现灰斑鸠还躲在那儿
它的头部与身背
以及紫叶李稍高点的枝干
在透进枝叶的亮光中
变得灰白
其他的部分一样的灰暗
灰斑鸠就像紫叶李的
一根分枝被砍掉后
长得越来越粗大的树疤
一条黑颈环缩进脖颈深处
羽毛像灰暗的树皮
稍稍翘起
它躲在那儿
一点声音也没有
紫叶李的叶子渐渐斑斓


杉木林间有一片玉簪花


秋风吹
杉木林枝条之间的空隙变宽
一条一条  一块一块
阳光落到地面
玉簪花的叶子开始变黄
一直冷绿的脸出现金色的柔光

命运  又一次轮回到它们
枯萎  雪
然后在杉木林伸出枝条覆盖的阴湿的来年
悄悄开出淡蓝的花  乳白的花

秋风吹  
杉木林一动不动  阳光
静静看着自己在不同事物身上发生的变化
是不是该热情地回应  林中空地也不知道
一株一株玉簪花似乎不再生长
但它们满脸阳光  透明  一点也不悲伤


早行偶感


低头久了，就抬抬头，让空气从一条缝隙挤入胸肺
低头久了，荆棘从黑暗的泥土长进寻找光源的眼睛

抬一抬头，白云拼着一散，也会露出天空的蓝底色
抬一抬头，翻滚在心里的车辆，才会在惊恐中落定

低头久了，大地生长出路，也生长深渊
抬一抬头，天空生长出宽阔，也生长空

低头，抬头
什么时候不是为了消磨绝望的矛尖和延缓虚妄的漫延
什么时候不是为了积攒一些气力以走完入秋后的余生

什么时候
自然的呼吸带着身体在公园行走不再是令人吃惊的美


开满石竹花的眼睛


和初夏一样
仲秋的一大片石竹花
依然将自己缩小得不能再小
依然紧紧抓着地面
但比初夏，抓得更紧。
也开得更鲜艳，仿佛入冬之前
要把全部的美释放出来。
具体来讲，这片草地
像雁滩公园开满
石竹花的一只眼睛。
每个经过的早晨，看着它
我就激动不已。我就安静下来
专心走自己的路。走出公园
穿过街道，经过一条大河。
秋色斑斓，但没有哪一种美
能将眼睛的美替代


灰篷布


遮盖又显现着凹凸
一张巨大的灰篷布
从天而降到地面
脚手架上的几根钢管
已经穿透了它
或长或短地露出
一个人尚未理顺的岁月
两株半米高的月季花
分站在左下角和右下角
用自己的行为示范
如何混搭柔和与坚硬
人造物与自然。
美，被看见了。存在
也被不完美看见了。
露水没有完全湿透的背景
在它的身前
在月季花身后
给一排铁栅栏留下了位置。
有点倾斜吗？
太阳还没有移到九月下旬
早上九点钟。
开放的公园
有没有影子
门卫都会抬手
只查看进，不管出


“可能会下雨”


到黄昏时天阴了
“可能会下雨”
他这样想。其实
他入睡后下雨
或不下雨
都不会产生什么
大的影响。
“可能会下雨”
他这么想了想
也意识到他这么
想了想。忽然
有什么东西顿了顿
而刚才它一直是
流动着的。他
不再说什么
害怕他的声音
真的惊扰到什么。
在梦里
他侧着耳朵
等着那被中断的
再次互相找到
合体，呼吸，流动

2022.9